书城文化远传的衣钵:日本传衍的敦煌佛教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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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日本的《酒茶论》

日本歧阜县稻叶郡长良川的渡津岛,有座临济宗的寺院,叫做乙津寺。《酒茶论》的作者就是这座寺院的沙门兰叔。

兰叔字尹阜,号梅里子。据说今传有他亲笔书写的《酒茶论》一卷的挂轴,新校类从本第15卷卷头有这幅挂轴的照片。《酒茶论》收在该书饮食部卷368,题作“酒茶论一条歧阳乙津寺沙门兰叔述”。他的身世我们不清楚,只是从这篇《酒茶论》抄写于1576年来看,他可能是生活在16世纪前期或中叶的僧侣。

这是一篇用汉文撰写的游戏赋。它将酒与茶都拟人化,各述己长,互不相让。后来“一闲人”出场,给与评判。其文虽然长一点,倒也不太难读,我们且一边解说,一边往下读:

春昼阒(原文作,误,当作阒,音qu,寂静)然,而四无人声。唯花片染眼,鸟声湍耳而已。当此时,空谷有声,二客跫(音qiong,脚踏地的声音)然而来。一人者,花间开筵,而饮酒不吃茶;一人者,松边下榻,而吃茶不饮酒。

两人相对,春游移刻。问其姓名,花间开筵者曰:“吾无姓名,自号忘忧君。”松边下榻者曰:“自号涤烦子。”

于兹忘忧君谓涤烦子曰:“此中不可容俗谈。汝须论茶德,吾乃论酒之德。”

忘忧君为酒的别名,涤烦子则为茶的别名,其称本于唐代诗人施肩吾诗句“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全唐诗》四九四)。

涤烦子曰:“止止,不可论矣。汝酒何类吾茶!汝酒者,世尊(世尊,佛的尊号,以佛具万德,世所尊重,故称,又寓于世独尊之意)在世时,娑竭陀醉卧吐泣,衣钵纵横,以彼因缘制饮酒。又一鬼问目连言:`我顽无所知,何罪所致?`答言:`汝为人时,强劝人酒,令其颠倒。`又曰:`酒有三十六失,人饮酒者皆犯三十六失,故世尊深戒之。然而失天下亡身者,酒也。”

忘忧君怒曰:“汝饶舌如鹦鹉叫煎茶不恐人。汝才知小而不知大。世尊曰:酒者,甘露良药。又波斯匿王末利夫人犯饮酒,世尊曰:`如此犯戒得大功德。”又曰:“菩萨以酒施人,于佛无过。又四天王有天浆,名为花酒。又阿修罗以四大海为酒,而饮之犹不足。阿修罗此翻云无酒。上自四天王,下至阿修罗界悉用酒。如来藏中,酒之德惟伙,未闻有茶德。亦复六经不载茶。”

涤烦子曰:“七佛师文殊大士于五台山与无着吃茶,举起玻璃盏子云:南方有这个么?然则是文殊非文殊,百千文殊皆须吃茶。加之有真如茶、有鹿苑茶。又《茶榜》云:唤起华严大海众。古来献佛以茶不以酒。佛教岂无茶德?汝所谓六经不载茶,如《离骚》不载梅,以天下更无清可比也。若论禅门,赵州吃茶保七百甲子.风穴赏茶匡三巡礼度。沩(音wei,水名,在湖南省)山摘茶知体用,香严点茶原好梦。南泉同鲁祖归宗杉山吃茶,洞山为雪峰岩头钦山行茶,夹山监中之一瓯,投子饭后之碗,皆是丛林盛事也。”

这里讲了很多高僧与茶的因缘。“赵州吃茶”云云,赵州,乃唐代高僧从禅师,居赵州(今河北省赵县)观音院,丛林中称为“赵州”。《五灯会元》卷四载“赵州茶”公案,赵州三称“吃茶去”,意在消除学人的妄想分别,所谓“佛法但平常,莫作奇特想”,后来丛林中多沿用赵州之法打念头,除妄想。

香岩,指香岩居士,为宋人关注的号。

忘忧君曰:“吾酒者,第七祖婆须密,手执酒器与六祖弥遮迦问答,婆须密从是得大法器,的的相承,而至今日。又昙桔州者,蜀英也,性器酒,诸方谓之酒昙。或芭蕉泉禅师以杖荷大酒瓢,往来山中。马祖有浮和尚,黄檗有(音chuang,大吃大喝)酒糟汉。或曹山白家酒,犹未沾唇;青峰葡萄酒,饮者方知。且又晋陶醉酒汉常爱酒而无一点俗,继呼为第一达磨。抑又僧家号般若汤,专用之。汝前道失天下亡身者酒也,此事如何?”

涤烦子曰:“桀纣两王酣饮而果失天下,羲和二氏沉湎而竟亡身,岂虚言哉!”

忘忧君曰:“不然。昔尧帝累千觞,则其仁传万古;孔子倾百盏,则德溢四海。仪狄作酒,禹王饮之;杜康造酒,武帝歌曰:何以解我忧,唯有杜康酒。高宗中兴殷,梦以得麴孽也。又以清为圣,以浊为贤,则圣贤道亦起自酒。又饭后饮谓之中酒。古经曰:不醉不醒,饮谓之中。由之观之,中庸之道,亦起自酒焉。又《史记》云:百药长矣酒哉酒。”

这里专讲酒。般若汤,僧徒称酒的隐语。宋人窦革《酒谱异域酒》说:“天竺国谓酒为酥,今北僧多云般若汤,盖庾辞以避法禁尔,非释典所出。”也就是说,般若汤是佛家称酒的禁忌语。

仪狄是传说中夏禹时善酿酒者。

涤烦子曰:“茶之为饮,发神农,闻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杨雄、司马相如,吴有韦曜,晋有刘琨、张载,远祖纳、谢安、左思之徒,皆饮焉。凡出天地间者,人伦、禽兽、山川、草木也,就中以人伦为贵。分茶之一字,则人在草木之间。汝酒者,才称水边鸟矣。禽兽岂可及人伦?”

涤烦子这一段话,主要引自陆羽《茶经》六之茶,原文是“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扬雄、司马相如,吴有韦曜,晋有刘琨、张载、远祖纳、谢安、左思之徒,皆饮焉。”是说茶成为饮料,开始于神农氏,到鲁周公正式对茶作了文字记载后才传闻于世。此后,春秋时齐国有宰相晏婴,汉朝德扬雄、司马相如,三国时吴国的韦曜(即韦昭),晋代的刘琨、张载、陆纳(陆纳也姓陆,所以陆羽称他为远祖纳)、谢安、左思等,都是爱喝茶的人。

涤烦子把酒称作“水边鸟”,又说茶是“人在草木之间”,是用了“拆白道字”的文字游戏,即把一个字拆开,使成一句话。“酉”与“鸟”在日语中读音相同。中田千亩所著《和尚与小僧》中有一条与此有关。说和尚吩咐小僧,把酒叫做水边酉。又吩咐他特别有人来的时候,要把汉字分拆了当作暗号讲话。有一天寺里来了两三个客人,小僧便来说道:“水边有岛(酉岛日本同读),山上加山如何?”假作参禅的样子。和尚答道:“心昔而止”。一个客人懂得了他们的意思,便说道:“文有口,墙无土”。师徒听了搔首不知所对。这在《醒睡笑》里也有一条,不过和尚是说:“一撇一捺夕复夕。”客人则说:“玄田牛一。”

忘忧君曰:“人有贵贱,位有上下。人若在草木间,岂贵人公子哉?雉兔之辈乎?殊对花啜茶,为杀风景之一,则非贵人公子之所玩。唐李杜者,天下名士也,常爱水边鸟,而终化开元二鸟而翼蔽天下,则汝辈草木间藏身耳!”

涤烦子曰:“汝知猩猩之醉能言,狒狒之叨笑人。吾虽不贵禽兽,随汝言.若以禽兽论之。吾茶者,有时成凤凰团,有时作璧龙团,煎之以麒麟炭,皆是禽兽之长也。恁么时节,水边鸟向何处展翼?若论茶具,金银珠玉、铜铁土石,作茶具则其价不知几千万,好事者秘则为无上宝,若得一时者,表声名天下。汝酒具何直(直,同值)半文钱?”

忘忧君曰:“吁!汝陋如何!风流蕴藉,不可论价。夫杯有金杯、有银杯、有药玉船,岂非重器哉!且又宜四时者,酒也。春者宴桃李园,坐花醉月;夏者酌竹叶酒,扫暑迎凉;秋者林间烧叶,冬者雪里避寒。高适亦曰:饮酒胜饮茶。”

涤烦子曰:“吾茶者不拘四时,不隔昼夜,造次于之,颠沛于之。古来爱茶者虽多,以陆羽,卢仝为最。卢仝作《茶歌》,古今绝唱也;陆羽作《茶经》,时鬻茶者至陶,羽形置突间,祀之为茶神。《茶经》曰:木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子如榈,叶如丁香,根如胡桃,其名一曰茶,二曰,三曰,四曰茗,五曰。又品评天下名山之水味者二十处。庐山之水谷帘水第一。惠山寺石泉之水第二;蓟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已下不记。煎之滥不用众水。高哉!茶之为茶。论道地,日注、双井、岳源、曾坑、金粟山、蓬莱岛、建北苑、金州、西城、东吴、东州、寿州、霍山、常州、义兴、顾渚、蒙山、葛仙山,此外不可胜计。”

忘忧君曰:“酒星丽天,酒泉涌地。天地之间有人,无不赏酒者。晋有七贤八达;唐有六逸八仙。或汉家七十二人,桐马之赐;金谷二十四友,樱花之观。刘玄石一千日,淳于髡七八斗:元次山者隐三吾,漫称漫郎;欧阳修者贮一壶,醉号醉翁。王绩作《酒经》,刘伯伦作《酒德颂》。略曰: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云云。大哉酒德!”

这里提到历代豪饮之士。“晋有七贤”是说魏晋时嵇康等七个名士。唐皇甫:“沉湎于酒,有晋之七贤。”八达,则指胡毋辅之、谢鲲等八位放达之士。“这里还有一个故事。根据《晋书光逸传》记述,他们几个人在屋子里”散发裸裎,闭室酣饮已累日,光逸后来,想推门就进,被守门人堵在门外,光逸“便于户外脱衣露头于狗窦中窥之而大叫”,当时的人称他们八个人为“八达”。

唐代的酒徒,有六逸八仙。《新唐书文艺传中李白》说李白客寓任城的时候,和孔巢父等人住在徂来山,“日沉饮,号竹溪六逸”。八仙则指李白,贺知章等八人,皆好饮酒赋诗,称为“酒中八仙人”,杜甫有《饮中八仙歌》。

金谷二十四友,指晋惠帝时以文才而屈节出入于秘书监贾谧之门的石崇等二十四人。

“元次山隐三吾”,是说唐元结有浯溪、亭、台、合称三吾,其名盖取吾所独有之意。隐三吾,就是隐居于三吾。他住河边,自称浪士,著《浪说》七篇,等做了郎官,“时人以郎者亦漫为官乎,遂见呼为漫郎”。

若论酒之灵地,有鲁、赵、齐、革矣。赵厚、鲁薄,齐到脐,革止鬲。或有上若、下若二村。有乌程、乌祈、蒲城、桑落、酒兰亭、桃节宴。此是酒美而地灵也。

这里谈酒的产地。“赵厚鲁薄”出《庄子箧》:“鲁酒薄而邯郸围”唐陆德明《释文》:“许慎注《淮南子》云:楚会诸侯,鲁赵俱献酒于楚王。鲁酒薄而赵酒厚。”

这里还用到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术解》中的一个典故。说桓温有一个主薄善于品酒,一有酒就命他先品尝。好酒,他称作“青州从事”;坏酒,他称作“平原督邮”。青州辖区内有个齐郡,平原辖区内有个鬲县。“从事”二字说的是酒味到肚脐:“督邮”二字是说酒味到达膈上便停住不往下行了。上文中的“齐到脐,革止鬲”当是说的这个意思,据此,句中的“革”字,当是平字之误,平就是平原的意思。鬲,通“膈”,横隔膜,在胸腔,腹腔之间。亦借指胸腔。

王侯将相者,以酒成治国之策;士农工商者,以酒得慰劳之术;鳏寡孤独者,以酒作扫愁帚。尽乾坤一时变作醉乾坤,则汝辈无处措手足。盖屈原大夫者,以独醒被放逐;宋苏大夫者,以不饮为不能。此二人者,因酒减名者也。汝独醒而不饮,则放逐徒耶?不能徒耶?又元结以不饮酒者为恶客,则汝又恶客耶?

这里谈酒的功用。扫愁帚也是酒的别称,出宋苏轼《洞庭春色》诗:“要当立名字,未用问升斗。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恶客之说,出唐元结《将船何处去》诗:“有时逢恶客,还家亦少酣”注:“非酒徒即为恶客。”

涤烦子曰:“吾茶者不然。从京洛至蛮夷,无小无大,不好茶者非人。若以本朝论之,《西斋诗话》云:寿上人回自日本,以其国所产梅尾山茶见惠,赋诗谢。其略云:幸得梅山信,初尝日本茶。本朝梅尾山茶为第一,宇治次之。梅与相似,故通而用。近代好茶者,以宇治为第一,梅尾山次之。本朝谚谓好茶者曰数奇者。又谚曰:至宇治茶有清音,余皆浊音。又有宇治之茶别称曰无上、曰别义、曰极无。然则纵虽为酥酪醍醐,茶之下也,况于酒乎!”

旁有一闲人,出云:“今天下无虞,国家有道,好个时节!两翁虽论,可谓无事生事,以虚空为口,以须弥为舌。论而至阿僧祗劫,酒之德以不可尽;茶之德以不可极。吾能饮酒,又能吃茶。此二物,孰胜孰负乎哉!两翁请听吾歌曰:

松上云闲花上霞,翁翁相对斗豪奢;

吾言天下两尤物,酒亦酒哉茶亦茶。

敦煌本《茶酒论》多用韵,句式以四字句为多,虽广及产地品种等多方面问题,也不乏历史掌故,但与这篇《酒茶论》相比,民间俗赋的特色便很明显。这篇《酒茶论》是否受到敦煌本《茶酒论》或者同类作品的影响,还不能贸然断言。不过,即使存在这种影响,把它作为日本汉文学的一篇作品来看待,自然也会有自己的特点。虽然在形式上它和中国人写的没有很大区别,但它却是用日语来朗读的。日语没有押韵之说,汉语押韵的,拿日语一读,也出不来押韵的效果,所以对作汉诗的日本人来说,押韵是很难的事情,也不容易做到像中国人作者那样自然地押韵。同时,兰叔必须调动他掌握的全部有关中日茶酒的知识才能成篇,也许他的写作乐趣正在这里。作者身为僧侣,又特别偏爱佛家有关方面的掌故。今天我们读来,便不免有典故迭床架屋之感。

兰叔这篇用汉文写的《酒茶论》,后来被七五山人改写成了假名的《酒茶问答》。安乐庵策传(1554—1642)是日本安土桃山至江户时代的僧人和茶人,他1623年写成的《醒睡笑》8卷里就可以看到《酒茶论》的影响。他将《酒茶论》分为酒论和茶论两部分来加以模仿。卷五开头的“酒徒”,取其中论酒部分敷衍为文。文中设俗僧二人,俗述饮酒之功,僧论饮酒之害,越争越火,最后出来一位闲人,让他们停止争论,于是僧不再愤愤,俗也露出微笑,相互问讯,欲各退去。俗问僧所居,僧回答说:“正路山,无欲坊”;僧问俗为何人,俗回答说:“字寐起,名乐兵卫”。文中论饮酒之功部分,多引《酒茶论》提到的典故。而在该书卷8则有“茶水”一组短文,杂取与饮茶有关的轶事、笑话等,茶被称为“钓睡钩”、“消食”等。

除了兰叔用汉文写的《酒茶论》以外,还有一种用日本假名写作的御伽草子,也以《酒茶论》为名。写茶席上一客人失言,茶与酒发生争执,茶点水果站在茶的一方,鱼鸟菜肴站在酒的一方,两军会聚于大和国,以宇治川为界摆开战场展开激战,文字中夹杂着不少汉语词汇。这部作品属于当时流行的“异类合战物”。

《梅松论》

促使兰叔写出《酒茶论》的先踪,有敦煌《茶酒论》这样让酒与茶争奇的游戏文,也有御伽草子当中形形色色的异类合战读物,还要加上仁岫和尚的《梅松论》的影响。

松和梅是“岁寒三友”中的二友。“岁寒之友”之说,出于宋代,宋以后还有“岁寒三友”图饰之说。这种风俗传到日本,还变形为“门松饰”习俗,世代相传,延续至今。“松竹梅”一词,是广为人知的日语词,或为碗盏之图案,或为名酒之商标,或为店铺之名称,或为雅士之芳名。

也有专取其一者,大学中便有梅花女子大学。奈良时代的《万叶集》,咏梅甚至多于吟樱。平安时代的菅原道真酷爱梅花,传说他贬谪之时,家中梅花曾随之而去。兰叔写的这篇《梅松论》,表面上是松梅相争,相互贬斥,而写各自对自己的赞美对铺陈历代爱梅爱松的典故,写得最用心,从反面来看,就可以当作《梅松赞》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