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远传的衣钵:日本传衍的敦煌佛教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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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梅松论

昨有两佳人,宴座一室,美谈移刻。维时松风来窗,梅香入室。春夜之兴,不可过于此。一人托管城翁,论梅之位;一人命石丈人,论松之德。

管城子,笔的别称。始于唐韩愈作寓言《毛颖传》称笔为管城子。石丈人,指砚。清《随园诗话》卷十四说周月东游海潮庵,得谢文节公小方砚。临死,他把它赠送给了查恂叔。一时题者如云。钱辛楣云:“眼中只有石丈人,江南更无厮养卒。”

丈人不逊其辞,卒尔出曰:“吾松不混万木,不干四序。排其位,则可为梅之上。”

管城子奋须怒曰:“丈之言何夫迂乎!梅也者,乾坤至清,太极元气。虽不可得名以之,略言其一二。称百花魁,则具南面之德。牡丹退其位,芙蓉避其尘。枝有文武,木有父子。

三皇春开花,五帝夏结实。当殷时,化箕尾傅说,助和羹鼎则,高宗以之中兴天下。歌于周诗,则男女及时;忘于楚骚,则清浊分流。汉初为四皓,魏始为曹公。晋宋以来,诗人墨客,赋之咏之者森森济济。放翁千亿之身,和靖一联之句。辉腾古今,充塞天地。十梅百梅,其数不可胜计焉。中尼岂不曰乎:造次于梅,颠沛于梅,梅哉梅。

亦复就释论之,则昔金仙氏拈一枝梅示百万大众,无知其消息者,唯大龟氏独领春意,破颜微笑。阿难探取之于刹竿头上,枝枝相续者二十八叶,已到东震六叶之祖,大庾岭头残月之晓。以梅花面目,示明上座。上座豁然大悟。已后寻其枝摘其叶者,不知几千万焉。于是乾坤大地一时变成梅花海。松之德安在乎哉?

盖松逢虐秦之君,才受大夫爵。比吾梅之为王则,实天壤也。况乎苏氏二君,以兄称梅佛子,以弟名松佛子,上下之次第太著明,何以言梅之上乎?”

管城子夸梅,先夸梅之德,又述梅之史,再专言梅与佛禅关系。它从三皇五帝一直数到宋代,从政治说到诗赋。《书说命下》说要调和羹汤,就要用盐梅,以后就用盐梅来比喻宰辅。传说殷代贤相傅说死后,其精神跨于箕尾二宿之间,后来诗文中常以骑箕尾指国家重臣死亡。这里拉来说明梅花自古以来,便享有崇高地位,与重臣相联系。

丈人答曰:“呜呼吁!吉人辞寡。汝今所言,饶舌吧吧,似鹦鹉之不恐人。

若论松之德,以虚空为口,以须弥为舌,积兔毛窗尘之劫,犹以不可说尽。青青参天,郁郁蟠地,群卉凡草无不属其辙者。天下取材,则大厦明堂,可以一木支。故游侠吟客,窥其霜节雪操者鲜矣。

唯临济师祖叹直指之禅,作兰亭梅,直提金刚王宝剑,删先哲之遗芳,刈群辈之浪蕊,平白地栽一株松,以为后人标榜。快快焉,枝撑五家七宗。有百世临济,有万世临济。虽至虚空尽时,不肯枯朽者,松也。

汝所谓梅者,南宋之时,落在含笑檐下,触寿阳公主,公主谓之五出花扫除者,岂虚发乎?止止不须说,我松妙难思。”

石丈人夸松,虽然也是其德、其史、其与佛禅关系为顺序,却不及管城子夸松得力。论辩方法,也有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之嫌。《太平御览》九七○引《宋书》说南朝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曾睡在含章殿檐下,梅花落额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自后就有所谓梅花妆,简称梅妆。五出就是五个花瓣,出字并非遗弃,弃逐之意。上文说“公主谓之五出花扫除者”,五出与扫除相接,似说五种弃逐类型。

旁有一员君子,其名曰竹。萧洒然告曰:“今国家平安,君臣道合.两翁确论可谓闲戈甲也。吾乎太古初,梅兮松兮,结三友好。明已不尽.其位其德,让松,则松以无惭焉;让梅,则梅以无惭焉。同其志,互其格,孰胜孰负?惜哉,落南是北非之论,愿请措之。”

两翁点头去矣。竹君歌曰:

梅从太古甚奇艳,松逐四时曾不凋;

就中唯有瘦多揭,三友社盟何寂寥。

最后“岁寒三友”之一的竹出面,同样以天下承平不必相争为理由,平息了松与梅的高下之争。世间之物,不必执意于较短量长,而当各守所长,共存于太平之世,正是《梅松论》与《酒茶论》的共同宗旨。今天日本一首流行歌曲,名曰《世界唯一的花朵》,唱的是每个人都是世界唯一的花朵,因而就不必非要争它个你一我二,唱的是相近的意思,却又带上了现代社会也需要避免过渡竞争的含义。

此外,尚传《油炭纸论》。其由二者相争发展为油、炭、纸三者相争,僧人各言油炭之功,而“余”则罗列各种有关纸的典故,最后还出来裁决说:“座无灯油,炉无银炭,如梦中谵语也。”和其他作品稍稍不同的是,在文后不仅附有“余”用“唐律”作的汉诗,而且还附有日语诗。作者自称“台公禅翁”,据推测当是玄台和尚.《兰叔录》中收录了兰叔写的一篇文字,谈到台公禅翁的这篇《油炭纸论》“三之物故事善尽矣。”可见,僧侣们是相当看重在这类作品中铺陈故事典故的,它们与其称为“论”,不如称为“赋”。看起来争论的各方在据理力争,但结论都是预先得出的,不需争论的,那就是春兰秋菊,各擅其长的二三事物在较短量长。而在说理时却不厌其烦地历数故事。实际上较量的是作者的知识。在僧侣中流行的这种文体,所起的作用,似乎是在他们之间以文会友的时候,向对方提供谈资和切磋的内容。

酒茶皆属于饮食。酒茶相争,酒饭也不妨相争。三时智恩寺和国会图书馆都藏有名为《酒饭论》的绘卷,神宫文库藏有写本。喜欢喝酒的酒徒,有一个很长的名字,叫“造酒正槽屋朝臣长持”,喜欢吃饭而不善饮酒的和尚则名曰“饭室律师好饭”,酒徒之外再加上下酒菜等助威,不喝酒的和尚也有米饭面饼帮衬,各不相让,竟展所能,最后登场的自然是一个既好喝酒又好吃饭的人,他也有一个长名字,叫“中左卫大夫仲成”,主张两者皆善,不偏不倚。

酒饭之争之外,又有酒饼之争。《酒饼论》为成篑堂所藏,插图本上下两卷,近代曾有复制本。照样是酒先夸其功,骂饼为地狱中罪人,而后是饼逞其能,骂酒是“水鸟”(酒拆字为水酉,酉即鸟),都是历数家珍而大贬对方,还各有援军,于是酒军饼军各摆阵势,最后出来的是饭判官。

此外,在所谓“异类合战物”的通俗读物当中,有《饼酒合战》。在狂言中也有“饼饭”的演出段子。在由盲人琵琶演奏者演出的说唱当中,也有“饼合战”的节目。在名为“净琉璃”的剧里,有滑稽的《白黑饼合战》。尽管演出形式不同,但它们共同的结构都是两者各持己见,最后出来一个裁判。

西方文学概念,是以诗歌、小说、戏剧为中心,而东亚古代文学并不为这个中心所囿。特别是汉文学,常常在今天不划在文学的那些文体中注入许多文学的成分。有些当属于“准文学”。这些文学和“准文学”,浸透到文士的生活之中。他们以文为政,以文为礼,也以文为教,以文为戏。文僧是文士的友军,上面的《酒茶论》等等,都属于这类“以文为戏”之作。

如果我们把文学的创作者和接受的主体称为“文学承担者”的话,那奈良平安时代的贵族和江户时代的儒者,都是汉文学承担者群体,还有一个各个时期都不曾少的汉文学承担者群体,那就是文僧。不仅五山文学是由他们开创的,而且其它时期,许多最好的作品也都出于这个群体的作者之手。他们的闲适趣味,他们远离社会旋涡的生活,他们专注于文事的态度,给古老的日本汉文学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各类文学,自然价值有高下之分,但我们也不必因为它们属于“以文为戏”之作,便把它们扫地出门,因为透过它们,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历史中各色人们的生存心态,对它们来说,文学就是人学的道理,仍然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