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愿文作者对待修辞的态度,使人想起《文心雕龙明诗》中刘勰形容刘宋诗风的一段话,那就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字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为了写物与追新,作者不断从史书与笔记小说中寻觅新素材以熔铸新语,展示博学与才华。
卷二《法胜寺常行堂供养愿文》是1085年8月29日白河天皇为中宫贤子追善供养大江匡房撰写的愿文。文中描写贤子的眉毛:“桃交春浓,嘲丽花于南阳之月;蕙问日新,褊琼芝于西晋之风.。”这一句后半《江谈抄》卷六提到时是“蕙质秋馨,笑琼芝于西晋之风”,这可能是匡房在愿闻修改过程中留下的痕迹。句中巧妙运用了双关的修辞方法,丽花,琼芝既象征自然界最美好的实物,又用后汉光烈阴皇后丽华(为南阳新野人)和西晋武帝皇后杨琼芝指代天下最美貌的皇后,言贤子姿色足以嘲笑这些绝代佳人。两种文字相比较,似《江都督纳言愿文集》为好。“桃交”可能是“桃夭”(出《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之误。“蕙问”指妇人美好的名声,问,通闻,语出《宋书后妃传文元袁皇后传》:“蕙问川流,芳猷渊塞。”较之《江谈抄》所引只写美貌,《江都督纳言愿文集》的这一句还写到声誉。
同一篇愿文里面,还有“嗟呼!韶颜如在眼前,莹金人而拟暗野之石;娇音绝于耳底,叩花钟而代斜谷之铃”。《江谈抄》里提到其中用到汉武帝命道士为李妇人造石像(出王子年《拾遗记》,《太平广记》七十一所引),以及《杨太真外传》,《长恨歌》中唐玄宗斜谷闻铃而作《雨霖铃》曲痛悼杨贵妃的典故。诚如日本学者已经指出的那样,后者见于《明皇实录》。
是不是出于《明皇实录》的仅此一例呢?让我们再作些考证。卷二《道女御道子逆修愿文》:“昭阳殿之佳人,托香烟而再见;玄都观之瘦马,赋罗衣而不归”一句,前半句出白居易新乐府诗《李夫人》“反魂香降夫人魂”,后半句出玄都观道士李遐周壁上提诗“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原来此为道士预言安史之乱的诗,原诗中的“函关马不归”,是预言哥叔翰潼关之败,匹马不归,而匡房转用指杨贵妃一去不返。值得注意的是,此事也见于《明皇实录》。
关于匡房愿文中用典与唐代笔记小说的关系,前人有过一些论文作过探讨,但仍大有开掘余地。卷二《同(道子)女御丈六堂》中有“班婕妤霜扇之词,未销一劫之焰;杨贵妃雪衣之兴,岂免八寒之冰”一句,后半所言“杨贵妃雪衣之兴”指何而言?笔者以为指《明皇实录》佚文中的鹦鹉冢故事。言天宝中.岭南献白鹦鹉,养之宫中,岁久颇聪慧,洞晓言词。玄宗及贵妃皆呼为雪衣女。玄宗令近代词臣诗篇授之,数遍便可讽诵。但最后雪衣乃为鹰搏而亡:
上(指玄宗)与贵妃出于别殿,贵妃置雪衣娘于步辇竿上,与之同去。既至,上命从官猎于殿上,忽有鹰搏之而毙。上与贵妃叹息久之,遂命瘗(音yin,掩埋,埋葬)于苑中,为立冢,呼为鹦鹉冢。
《明皇实录》为佚书,雪衣女的故事见于《事文类聚》后集,《六帖》九十四,但《太平广记》卷四百六十,注出《谭宾录》。今天虽然难以断定大江匡房从哪种书上读到上述故事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唐代笔记小说在那时有不少传入日本,特别是关于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格外引起像匡房这样的文士的兴趣。
卷一《同院(堀河院)周忌》:“重华圣主之倩琴,春风南息;玄宗皇帝之玉(音guan,玉管,古代管乐器),秋月西藏”。《风俗通》曰;“舜之时,西王母来献白玉。汉章帝时,零陵文学奚景于冷道舜祠下得白玉。知古以玉为。后乃易之以竹为耳。”这里与倩琴皆借指美妙的音乐。《明皇杂录》多处记述玄宗与杨贵妃赏乐之事,贵妃亡后,玄宗每闻乐生悲。其中一则记述玄宗自蜀归,夜阑登勤政楼独歌怀人:“其夜,上复与乘月登楼,唯力士(指高力士)及贵妃侍者红桃在焉。遂命歌《凉州词》,贵妃所制。上亲御玉笛为之倚曲。曲罢相睹,无比掩泣。”平安时代《长恨歌》广泛流传,与玄宗贵妃有关的故事格外引起文士关注,那么,《明皇杂录》这样的书受到青睐,就不是奇怪的事了。
类似的例子还有一些,不遑枚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