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远传的衣钵:日本传衍的敦煌佛教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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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盗贼捉盗贼

朝鲜半岛与古埃及和印度自然风月不同天,但是汉文小说的作者靠他的才华让聪明盗贼走进文学画廊。《鸡鸭漫录》中的《盗婿》写的那个强盗女婿,就是这样一个聪明盗贼。朝鲜李朝时代的文人,创作的汉文笔记小说数目相当可观。

在拙作《佛典志怪物语》中,我曾把希罗多德的《历史》与《生经》中的“舅甥共盗”故事根据故事线分为穿壁、断首、劫尸、女诱、子诱、和解六部分加以对照,下面且将《鸡鸭漫录》中的《盗婿》也按情节先后分成几部分,看一看作者对原典的取舍用心。原文根据韩国国学资料院1999年1月发行的《韩国汉文小说全集》(林明德编),只是分段和标点都作了些改动。括号里的注释是笔者加的,为的是阅读起来更顺畅。

一、穿壁

京城古有一大贼,有女,择婿以善盗者。一汉自愿来,因为婿,而日以午睡为事。翁责之,婿曰:“丈人每夜之图利几许?”

翁曰:“二三百金,或四五百金矣。”

婿曰:“此可为财物乎?吾不欲如是些少。”

当夜偕翁往户曹,升屋撤瓦,穿其一穴,使翁入去,偷出天字银归家。翁大喜,价折万余金矣。

二、断首

翌夜,翁又欲为之,欺婿独往,窥其穴中,则又有银色如雪。翁大贪之,下去之际,误落于蜜瓮中。盖本曹知其见失,期欲捉得,蜜瓮上铺以好银而诱入也。其婿知而大惊,急往见之,翁仰见而已。婿曰:“翁在此中,必有阖室屠灭之患。”乃斩其首级而来。

厥姑大惊悲泣,婿曰:“止之,大祸当至,后事吾当善处矣,勿虑也。”

三、劫尸

翌日户曹官开见,则有一无头尸,大惊曰:“甚哉怪哉!”即草启。

上亦惊忿,命捕将李浣,下教曰:“国贼不可歇后,各别(音xiong,刺探)捉。”

李浣对曰:“圣教之严敕,臣当极力矣。”命出尸钟街上,使校卒守直。

时贼妻对其婿曰:“翁之身体,何以觅来?”

婿曰:“勿虑。”

一夜着平凉子,负烧酒瓶,至锺街。时当深冬,校卒辈呼寒呵冻,且多日失睡,不胜困惫,贼卸负战栗而薰火(拷火),因作佯睡之状。校卒乘其睡,窃去全负,次第倾饮,真好品烧酒也。饥寒之余,安得不醉?举皆昏倒不省,贼乃负尸而归。

在《历史》与《生经》中以下情节,即国王用美女和孩子为诱饵,引诱盗贼出笼,都是围绕埋葬尸体展开的。《盗婿》也不例外,只是这里盗贼混进捕校堆里,利用的是“感情投资”,终于成功地躲过了官府布下的罗网,为断头的老盗办了丧事。

四、葬尸

贼妻大喜,欲葬之。贼曰:“姑未可葬,自有善处,勿虑勿挠(屈服,泄气)

也。”

先时校辈搅(搅疑当作觉,睡醒之意)睡而见之,已无贼尸矣。大惊曰:“吾辈见欺,虽是不审之罪,事已至此,亦不可不实告。”即入告。

李公忿然曰:“世岂有如是甚者乎?吾辈心捉此贼,以正其罪也。”又下令曰:“必无不葬之理,自今守直两门,考察尸身也。”

贼闻其事,办求板材,厚敛入棺。忽图加出捕校,往来助事,为人伶俐,无事不堪。诸校大喜,结交甚厚,悔其晚见,如是相从数月。而一日,贼服生布带而来言,间遭丈人初葬云。诸僚助以纸烛。过几日,来言曰:“某日出西门外营葬,诸僚临时来会考察,不违将令也。”

诸僚曰:“君言妄矣!至于君家事,吾辈有何疑乎?君须勿虑也。”

及其日,贼盛备外仪而临门,诸僚来慰,贼命下丧车,使之开检。诸僚不肯,曰:“是何妄举,勿虑而出也。”

贼曰:“君言诚是,然而众人所见,不无徇私乎?”

僚曰:“于君之事非比他人,更勿固执。”贼佯若不胜而率柩出去,无虑过葬而归。

校辈屡月考检,失其真迹,岂有得实乎?见欺者可笑。久而后入禀,李公曰:“汝辈之守直,亦此支离,而竟失其迹,必是越城出去。守检姑为中止。录置斩头日子(子原文作字,因文意改),待其小期日(一周年)察捉得也。”

贼妻见其返,虞欲设奠。贼曰:“虽欲泄哀,亦忍而过去,为作保全身家也。”

翌年小期日夜,贼妻欲设奠,婿曰:“不可不可。今捕将发校卒察,此取祸之道也。”又中止。校卒遍行城中,无以捉之。

又翌年大期夜,贼妻曰:“年久事也,有何生?”欲设祭为泄宿哀。婿曰:“又不祭,则情理所在,虽甚怅恨,可免其祸。今夜候有探听,勿为生意(出主意,生事)也。”

贼妻醉中独语曰:“人生不如他人之令终,又小大期不依人而行之,此何身世云云。”贼大惊曰:“大事出矣!”推门出去,曰:“诸僚入坐。”果诸校牌牌分而探察,转至于此倾听矣。贼曰:“吾料诸君之两年吃苦,吾既被捉,不欲苟免。”出旨酒佳肴而共醉,乃自现。

捕将翌日拿入下令曰:“汝何做计之甚巧,前后漏网,今何见捉?”

贼曰:“小人之前后设巧免祸,已极甚矣!使道之终始严令察,亦云甚矣!到此地头,无辞更达。”

李公见其雄伟,听其唐突,爱其才曰:“吾今放汝,付之校役,善为奉行也。”乃即白放,任事称善。

上面和《历史》和《生经》大相径庭之处,就是盗贼没有像埃及和印度故事那样成为国王的座上宾和乘龙快婿,而是仅仅因为其妻的一句梦话便跌进罗网。本来如果蹈袭《历史》与《生经》的故事线,作者满可以在这里嘎然而止,结束全篇,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添加了盗贼带罪立功,打入盗贼集团内部的情节:

五、贼功

一日,李公招其校吩咐曰:“某绝岛中有贼窟,而聚党数千,吾已廉探久矣,尚未捉得者,力不及也。如非神出鬼没之手段,莫可生意(打主意)。命汝以送,可以没其数捉来乎?”

那校曰:“小人既奉将令,敢不歇后也?随捉送上,使道秘密处之。小人出去,可费半年矣。”

乃率校卒往其近处,谓同僚曰:“汝辈留在此间,待吾发落。”

独自投入贼窟中,皆是旧面同事之人也。诸贼见辄大惊而起拜,曰:“首席何由到此?”贼曰:“吾阅今世,无与共议大事者。惟英雄今训将也。吾结交同事,恨其党小,闻汝之将营大事,故共结平生(平生,交情)而来。”

群贼曰:“李浣之出类,小徒亦知(熟知)也。切欲结交,恨无门路。”

那校曰:“汝辈真有是心乎?然则吾当荐之。君其往见之。见之,则必有好道理,而可图大事矣。”

先送一贼,兼付录纸,盖中间留校领去。贼不知录中辞意,入洛通刺。李公招入,赐颜色,好言语,贼大喜意其成愿。李公命送于他处,因为秘密除之。奉令之校,又命送一贼,则自京依前秘密处之。数月之间,数千名贼徒鳞次上送,不烦除去。死者亦不知其死,如干卒徒招其僚,使之捉去。

准事后,谓同僚曰:“吾已依使道令,准事矣。更无营为事,则知使道不容我,故吾向他处而去,吾辈归告此意。善为安过。”因倏忽向他。

校辈相顾称(称疑为称许之讹)曰:“可谓人杰。”还于洛中,告其事实。李公击膝忿然曰:“惜哉忿哉!”

盖李公本意了事后除去,而反受彼汉之先见。彼贼实非尘中人物也。

在埃及、印度、中国及日本的故事中,都是以权重智短的国王为一方,以盗贼为一方斗智斗勇,国王想出了包括美人计在内的种种计谋,结果国王处处失败,最后心甘情愿做了盗贼的老丈人。而在《盗婿》则只让捕贼官李浣出来与盗贼出来周旋。那结果更具有东方色彩:盗贼不仅俯首就擒,而且被利用打入盗贼群,协助官府将盗贼一一拿获。捕贼官李浣本想事后将此人除掉,谁知他却早早跑掉,不知去向了。

这盗贼虽是人中豪杰,毕竟比不得他的埃及和印度同伙,能够畅快地拿王权开玩笑。其实,在东亚的民间文学中,什么皇帝国王也都曾经做过老百姓取笑的对象,只是到了文人创作那里大都收敛起来,那盗贼的对手自然和来自埃及民间的原型有所不同。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聪明盗贼的形象,也毕竟为读者带来了快乐。它颂扬的是智慧,揶揄的是人的弱点:因贪婪而被盗贼丢了脑袋的同伙,因贪杯或囿于情面而放弃职责让盗贼钻了空子的士兵等等,都让人开心一笑之后小有所悟。

尽管我们不能不说,这个掌故从古代埃及走来,那来自古埃及民间的幽默机智乐观和嘲弄权势的豪爽在一点点褪色,但那盗贼不也给各国文学家橇开了一扇想象之门吗?稍稍留意一下也会发现,这个掌故被各国作家脱胎换骨之后,那盗贼的结局各不相同。拿这个韩国版的《盗婿》来说,作者在津津有味地讲完盗婿的几手奏效的高招之后,先让他成为网中之鱼,以避“诲盗”之嫌;最终到底不忍心让他永远只做捕贼官的驯服工具,还是放他远走高飞去了。将各种版本放在一起来读,我们才能领悟作者们为了这个外来的故事落脚生根是如何煞费苦心的。

在《法苑珠林》里收载的“舅甥共盗”故事里,没有特别说明国王捉拿盗贼时,何以要“安立房室于大水旁”,复何以要“使乳母保(儿)周遍国中”,而在日本《今昔物语集》里,则强调指出,这一国家的风俗是父亲去世,三日之内必须下葬,其子女必须入河洗浴;其家生子,其父在三日之内必定亲吻其子。这种交待,显然是为了使情节的发展更加合情合理。

有的日本学者认为,故事中的这些说法,可能与日本古代南方某些部落存在过类似习俗有关。同样,韩国的这篇汉文小说也写进了自己特有的风土人情。不仅盗聚海岛并非纯粹的空想,而且盗婿与捕校混熟便蒙混过关的细节,也是朝鲜李朝时代的人不难接受的。曾有韩国学者提出这样的看法,如果说日本文化是“和的文化”(讲究圈子内部的和谐与和睦)的话,那么韩国文化就是“情的文化”(注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在韩国,甚至可以向人借手机用,因为彼此都觉得友情比东西更要紧。这在日本人看来就是很新鲜的。这种以一字一语概括一种文化的特点的做法有很大的缺陷,我们要说明的只是,正是在这样细微的地方,可以寻找到不同民族人际关系异同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