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又问:“那太子强健起来了吗?”李世民摇摇头,叹了口气:“君集呀,朕真的作难呀!”李世民慢慢地坐了下来,殿中是长久的沉默,良久,李世民抬起头来道:“但是再作难,也不能对不起为打下这万里江山死去的将士,对不起天下苍生。”说到这儿,李世民扶起侯君集,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看着他说:“朕想问你一句,如果朕真的废了太子,你能顾这大局吗?”
侯君集扑通跪下:“皇上,您让臣做什么都行,但是这一条臣却不能答应您。”李世民颤声道:“为什么?”侯君集用激动的语气说道:“臣不怕皇上怪罪臣,太子不同于亲王,古往今来,被废黜的太子有哪一个是得以善终的?”李世民一愣,他想起了被自己杀死的兄长建成,挥挥手:“你起来吧,咱们吃饭!”
不久,李世民召几位大臣商议如何处置侯君集,除了房玄龄,其他人要么主张处死要么不说话。李世民力排众议,下旨将侯君集开释,并且保留了他的公爵爵位,仅仅革去了他的职位,这已经是皇帝能给出的最轻处罚。张亮等几个李泰死党不服这个结果,还要穷追猛打。李世民火了,指着张亮等人斥道:“治军是要严,别人犯了这样的过失,你们根本不用问朕,该怎么惩罚就怎么惩罚!但是像侯君集这样的元老功臣,现在活着的还有几个?你们自己数数?为了这大唐江山,他拼杀了一辈子,晋阳起兵后哪一仗他落下了?朕现在告诉你们,只要他不谋反,朕就不能杀他,杀他就是薄恩寡义!”
此后侯君集一直居住在长安,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失去这样一个重要靠山,太子李承乾的处境更加岌岌可危。偏偏这个时候魏征又病了,贞观十七年正月,这位帮助李世民开创了贞观之治鼎盛局面的旷代名臣去世了。经历过玄武门之痛的魏征生前一直竭力反对废长立幼,在他活着的时候,李世民虽然早就有废黜李承乾的考量,却始终没敢迈出这一步。魏征死后,李世民废储的最后障碍不存在了。整个朝廷都在议论这件事情,而东宫一系的人自己也都意识到,一柄剑已经悬在太子头上。
各种关于皇帝即将废储的传言日甚一日,太子李承乾如坐针毡。海棠安慰丈夫:“殿下,你不要着急,等春暖花开了,咱们带着皇长孙进宫,让孩子多喊几声皇爷爷,人老了,最心疼小的,见着孙子,他就会对你好起来的。”李承乾一脸绝望:“对我好起来?永远都不会了!他们都在议论今年的清明,我将最后一次参加奠祀祖先的仪式,以后,可能就要搬出东宫了,这是父皇给我留下的最后一点颜面。”
海棠看看太子,又看看立在一边的侯君集问:“难道就没有人愿意替太子说话吗?”侯君集叹道:“魏征死后,朝中诸相只剩房玄龄一人维护太子,独木难支,看来大势已去了。”海棠大声道:“那你们就这么坐以待毙?如果太子从前被废,受苦的也就太子一人,顶多再加上我们父女,可现在呢,又加上一个象儿,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们难道就忍心让他悲苦一生?”
李承乾的儿子名叫李象,提起他,李承乾生出无限感慨:“我搬出了东宫,对象儿未必是件坏事。当太子有什么好的,我这些年活着还不如死了呢,要是我继续在这里待下去,甚至将来当了天子,象儿就会当太子,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像我今天一样,后悔不该生在帝王之家,更不该搬进东宫里来。”海棠气急,冲着李承乾吼道:“住口,你这是一个父亲该说的话吗?既然当了太子就没有退路可走,从东宫搬出去,等待我们的将是死路一条。我们吃这么多苦,死不足惜,可象儿呢?他是老天夺走我三个孩子后,好容易留下的一根独苗!我要他好好活着,绝不能让这个孩子也被老天夺走!”说到这儿海棠脸上露出一道凶光来。
李承乾有些骇然地问:“你想怎么样?”海棠眼盯着李承乾道:“我们把所有忠于东宫的人召来,拼个鱼死网破,扶你登基!”李承乾愣住了,看看海棠,又看看侯君集。海棠向着侯君集扑通跪倒:“爹爹,您出将入相这么多年了,难道不知道?这巍峨的宫殿里说话算数的不是玉玺,而是刀剑呀!您在军中有那么多故旧,现在独孤谋为左骁卫将军司守宫门,百骑军班师后改为左卫军前营,有五千精兵,这些都是您最忠实的老部下。只要您树起维护正统的大旗振臂一呼,还有什么事做不成?”
侯君集看看海棠,心中矛盾:“皇上待臣不薄呀,将来我怎么去见他?”海棠咬着牙:“扶太子登基后,我这个做儿媳的去向他老人家请罪,并一定厚待他。”侯君集还在犹豫,海棠站起来道:“好,好,既然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们了,我这就备九尺白绫和象儿一起上路,我们死也要做东宫的鬼!”说完,海棠向外走去,侯君集一把拦住她:“太子妃,你别这样,老臣答应你还不成吗?”海棠回头看着父亲,泪如雨下,紧紧拉住侯君集的手道:“爹爹,女儿谢谢您了。”侯君集仰起头来,心中无限悲苦,浩叹道:“我侯君集一世忠名,想不到老了却要做贰臣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侯君集退无可退,他召来东宫死党还有自己的旧部多人密谋,这里有已经迁为汉王的李元昌,还有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扬州刺史赵节、驸马都尉杜荷等人。侯君集对他们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各位要么平日和太子过从甚密,要么是我侯君集的旧部,太子如果真的被废,那上去的不是魏王就是吴王,你们将来会面临一个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李元昌深以为是,他说:“各位还记得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吗?一夜之间,秦王府的旧将全都成了殿堂上的公卿,难道你们就不想随太子做成大事,也享受封公拜相的殊荣显贵吗?”诸官员和诸将一阵议论纷纷表示要誓死扞卫太子。侯君集甚为感动:“谢谢各位对太子的忠心,皇上毕竟和我结下了三十年君臣之义,只要他没有正式提出废太子,我们就不以他为敌。但是,如果把老夫逼到非要走这一步,哼,弹指之间,我侯君集就能让这个乾坤扭转过来!”接着他站起身来:“我愿与诸公歃血为盟,这只手愿为太子所用,诸公意下如何?”
众人一起应道:“我等之手,均愿为太子所用。”这时,有人端来一只木盘,上面放一些酒碗,一把短刀,一块帛。侯君集第一个上前,拿过刀刺在臂上,然后用帛拭血,接着李元昌、吕品相、屠长贵等纷纷上前。所有的人刺完了,大家都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承乾。李承乾的目光落在刀上,脸上露出一丝恐惧,良久,伸出手要去拿刀,触着刀柄,猛地缩了回来。侯君集喊了一声:“太子殿下!”李承乾这才一狠心,拿起刀来,一刀刺下。
侯君集举起烛火,将那块沾满血的帛点燃,一团火焰腾起,帛迅速化成了灰烬,侯君集取灰分到每一个碗中,然后端起一只碗:“请诸位共同举杯向天盟誓同生共死,辅佐太子!”
正在东宫密谋再发动一次玄武门之变的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东宫一名侍卫纥干突然夜闯魏王府欲行刺李泰却失手遭擒。
这纥干本是齐王李佑作为礼物送给李承乾的,他是胡人,武艺甚强,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剑术名家。张玄素知道李佑尚武,暗中以秦王自比,素有野心,结纳东宫也是另有所图,所以提醒过李承乾对这个兄弟要小心。不过因为东宫与魏府对抗,必须笼络人心,李承乾才没有拒绝李佑,收下了这份礼物,但他对纥干并不十分信任,一直不曾重用他。纥干的刺杀行动败露后,李佑出人意料地反了,李世民派出李世积、刘德威往讨,很快攻破了齐州,把李佑解回了长安。
李世民亲自审问了李佑,李佑求皇帝念着父子之情宽恕自己,李世民愤怒地斥责道:“你让朕念着父子之情,可你带着自己的死士在齐州树起反帜时,心里还有一点父子之情吗?你快说,你造反和东宫有没有联系,是为他们鸣不平还是就是他们所指使?”李佑把头扭到一边,不再说话,李世民的目光转向窗外,那里是东宫的方向,在夕阳映照下显得十分寂静,沉浸在愤怒情绪中的皇帝自言自语道:“难怪有一阵没听见东宫传出胡戏的声音了。”
房玄龄大惊失色,扑通跪下:“皇上,请相信老臣,太子是不会造反的,每一个造反的人都需要先具备自杀和杀人的勇气,他既不敢自杀,又不敢杀人,拿什么来造反?”李世民一脸冰霜,默然不语。岑文本在一旁道:“房大人,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您就不要再护着太子了:世界上最难以认清的就是人,太子懦弱,并不是说太子一党中就没有强悍之辈呀!”张亮也对李世民说道:“陛下,岑大人说得对,李佑不过太子势力的一小股,这城里头还不知有多少太子的一党呢,要是侯君集造反,可就不是这几百党羽了。请您速速下旨包围东官,拿下太子、侯君集一党吧。”
李世民一愣,眼前闪过侯君集的身影,一股寒意从脊梁骨上升起,他不敢再迟疑,下令由李道宗出任左卫大将军、阿史那思摩出任右卫大将军,立即接掌左右十六卫军,没有皇帝的旨意,各军均不得出营门。
李世民心情万分沉重,他早就知道废弃这位不称职的太子会引来一系列矛盾,却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更不能接受自己的长子和跟随自己近三十年的大将会造反这个事实,他在榻前坐下,良久不语。张亮劝道:“陛下,千钧一发,不能再迟疑了,速派大军包围东宫吧!”李世民沉思半天,突然开口道:“备驾,朕要去东宫,劝他们悬崖勒马。”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一愣,七嘴八舌地说道:“皇上,您身系社稷,可不能冒这个险呀。”“皇上,那里现在是龙潭虎穴呀!”李世民,掌猛地击在桌上,带着一脸怒意说道:“胡说!那里是朕儿子住的东宫,怎么是龙潭虎穴!备驾!”房玄龄颤巍巍地向前走了几步,吃力地跪下来恳求道:“皇上,臣本没有资格再进言了,可是又不能不顶着这副老脸说几句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断无回旋的余地了,万一您有什么闪失,那十七年呕心沥血的大治,就要毁于一旦了,臣看还是——”
李世民抬眼看着房玄龄,他这才注意到,顷刻之间房玄龄的须发仿佛全白了,脸色憔悴,眼中满是泪水。他的心中升起一丝怜悯,站起身来,十分沉痛地说:“朕去东宫劝说太子,正是为了保住十七年大治的果实呀,侯君集做了几十年的大将,哪座军营里没有他的旧部,调兵围东宫,你能保证调去的兵就不会反戈一击了?真要打起来,长安城必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掉脑袋,从此又将种下一大堆新的仇恨,得多长时间才消弭得了?兵者凶器也,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说着李世民朝外走去。
群臣一齐高喊:“皇上,您不能去呀!”李世民略停一步,道:“你们不要过虑,毕竟太子是朕的儿子,侯君集是跟了朕三十年的人,朕就不信,他们还真敢反朕?”房玄龄站起身来:“既然皇上执意要去,那就让微臣陪您走一遭吧。”李世民回头看着房玄龄,房玄龄问:“怎么,皇上信不过臣,还是嫌臣这把骨头老了?”
李世民朝他一挥手:“走吧。”
昏黄的烛火映着侯君集等人的身影,倒映在墙上。侯君集巍坐一旁,双眼微闭,表情沉静,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闪过十七年前那个夏夜,自己和李世民一起登上玄武门时的情景。一种悲哀的感觉,驱走了本该有的紧张,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实在没有想到,十七年的时间竟带来了一次这样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