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淳这番话,已然触动了安王,他静静地听完,长吁一口气,说道:“你讲的有道理。”
“那么多都做了,不在乎这一件;那么久都等了,也不在乎这么一小段时间了。”刺竹轻声道:“王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安王沉吟许久,轻轻地点点头:“但愿如此。”
他缓缓地转身,走近窗前,双手抚上窗棂,望向天幕。
窗外,无月无星,天空又沉又黑,阴森中透着叵测。安王缓缓地回头,目光,落在窗边的衣架上,那里正整齐地挂着清尘的银铠甲。银白色的铠甲亮铮铮的,发出清冷的光,而烛光微黄,却是暖色,淡淡的光晕照下来,冰冷便陷在了黄晕中,多了些柔和,少了些凌厉。安王静静地注视着铠甲,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停留在了头盔之下,黑色的阴影,空洞得一无所有,他却仿佛看见了清尘的那双眼睛,清亮中透着决绝,那里面似乎有什么正在拨动他的心弦……
抬手,落下,凉沁沁的感觉倏地从指尖传导过来,铠甲沉重的质感似乎还隐含着杀气,安王浑身一震。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泛起一些惶然和慌乱。
沐清尘,你真要走陆路,这可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你打算怎么走?安王怔怔地望着银铠甲,那心底不该有的不安,在暗夜中滋生起来,透过冰冷的铠甲,落在地上,在烛光的暗影中呈现出一种恐怖的张狂。
沐清尘……
他不应该为清尘担心,可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么近,那么真切,就好像,清尘在他心里。不,安王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提醒自己,沐清尘,只是象祉莲而已。
“王爷,让我过渡吧!”刺竹再一次恳求。
“我也去!”肃淳要求。
安王慢慢地转身,看着刺竹:“你过去,能解决什么问题?”
刺竹一愣,有些黯然地低下头去。
“你们虽然还谈不上知己,却也可以算做朋友,朋友之间惺惺相惜是可以理解的,可也用不着以身犯险,何况你过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安王低声道:“你爱莫能助,还是静观其变吧。”
话音刚落,忽听门外一声长喏:“报——”
“秦军已经进入知樟县!”士兵报告。
安王点点头:“沐清尘精明过人,一定早有防备,接下来,他会怎么应对……”一挥手:“走!上城墙去看看!”
才到城墙脚下,又闻士兵来报:“沐家军完成集结,整装待发!”
果然,秦阶做得再隐秘,还是瞒不过沐清尘。
安王三步并作两步走,飞快地上了城墙,一进瞭望塔,探身就朝对岸望去。
只见对岸苍灵渡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安王有些急了,问道:“还有对岸更具体的情况吗?”
“报!”士兵禀告:“沐家水军已经驶入江心,方向往西!”
目的地果然是乾州。驶入江心?安王暗忖,沐清尘心思细腻,必然是做了万全的考虑。今夜天色无光亮,适合偷袭当然也适合转移,但为了避免桨声泄露行踪,也为了利用夜里江面的水汽作为掩护。可是,这样一来,不是正如刺竹所说,把软肋毫无遮掩地暴露给了我们?
他背着双臂,缓缓地踱了几圈,又想:秦阶誓灭沐家军,在偷袭之前,一定加强了知樟周围的警戒,北面是淮河,秦阶不会管,但东面的景兴、南面的常州、西面的方昌一定是重兵沿水域把守,即便不能灭了沐家水军,也是要把沐家水军逼到对岸自己这边,结局或降或死。沐清尘为了暗渡陈仓,在知樟水域,一定令沐家水军江心行驶,而到了方昌,为了越方昌进乾州,必然要驶入自己的水域,让秦阶岸上的军队浑然无察——
“来呀!”安王大声道:“火速命令西线城池,今夜水域之内有任何异动都不得出战!违令者就地斩首!”
他一提褂摆,匆匆下楼:“速速起锚,我去江心看看!”
众人一愣,安王又补充道:“起一艘大船即可,其余的都不许擅动。”
“王爷,万万不可!太危险了!”副将王朝雄连忙阻止:“且不说沐家军船队二十艘,您只去一艘,就说他们这会杀气才起,只要一靠近,只怕会不由分说就杀将起来……”
“不会。”安王笃定地说。
“王爷,”易奇急切,已经拦住了安王,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沐清尘阴险狡诈,谁知道他会不会算准了王爷心思,在江心伏击王爷?!”
“他要杀我,多的是机会。”安王淡淡地一抬手,拨开易奇。
“王爷啊,属下不知道,您这到底是想去看什么?”尉迟迥奇怪地说:“船上满是精锐和粮饷,都是明摆着的……我们既然不打算出兵,也就无须刺探虚实……”
安王脚底一措,猛地站住。是啊,我去看什么呢?即便他心里直觉清尘不会在船上,可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却验证一下,清尘真的不在。可是,不在,他又能如何呢?怎么说,此举都没有意义,可是,他就是想去。
“小人反复,王爷还是小心,不要以身犯险……”
“沐清尘以前是没有伤及王爷,但是他也明言,已经不欠我们什么人情,这回难说没有打算横刀相向?”
众人七嘴八舌,仍旧试图打消安王亲自前往的念头。就连刺竹也轻声阻止:“要不,让属下去吧,有什么情况火速回来禀告?”
“都别劝了,”安王低声道:“我只去一艘船,摆明了不是去挑战的,相信沐清尘不会出动出击。就算清尘不在船上,我亦料定,怎么应对我们,他事先早有安排。”一转眼,看见大家一脸紧张,于是悠然复起步:“我说,一定会相安无事,你们信不信?”
安王的船缓缓地靠近江心,水汽漫上来,能见度太差,慢慢地,起先的一片黑暗终于有了些隐隐绰绰的影子,安王一摆手:“放慢速度,尽量弄大声响,轻轻地靠过去……”
终于看清楚了,就在眼前丈许的距离,一艘艘大船鱼贯而去,尽管已经感知安王靠近了过来,但所有的大船都视同无物,直往前去,没有丝毫的减速,更没有停留的意思。
安王撑在船舷上,身体尽量往前靠,发现每艘过去的大船后面,都拖拉着一溜小船,船上坐着整齐而沉默的士兵。大略数了数,每艘大船至少拖有六艘小船,以每艘小船载三十人计算,运送兵力近五千人。
“再靠近些……”
安王的船已经很接近了,可是即便是只有几尺的距离,看得那么分明,沐家大船依然当他们不存在,自己走自己的,不予理会。
“看样子,他们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因为觉得受到了轻视,易奇有些忿忿:“早知道他们这样走,如此笨重,我们即便只有十六艘大船,也可以出击,以灵巧取胜……这只要一开打,先砍纤绳,他这小船上的士兵,只有死路一条……”
正说着,又过来一艘大船,与前面的不同,这船似乎在减慢速度。
安王凝神静气,紧紧地盯着船头,那大大的沐字旗下,依稀一个身影,会是清尘吗?
渐渐地近了。安王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将军,正背手站在船头旗下,身背一把大刀。再近点,只见那将军圆脸虎眼,眉毛短粗,唇下短须又黑又浓,浑身煞气,钟馗一般。将军斜着眼睛,从容不迫地跟着船的移动,在安王跟前缓缓滑过,错身之后,还不忘回头,又正色打量这头的大船一眼。
这船越过安王的船后,速度加快,拖着一溜小船瞬间消失不见,一切归于沉寂。
“沐家水军的首领,人称水中钟馗的罗放。”刺竹轻轻地念叨了一句:“他怎么会殿后?”按理,这样的大将,又是水军统领,为了御敌,当是坐头船指挥的。他稍稍一想,便释然了。沐清尘此举,无非是料定了安王不会出兵开战,没打算让罗放冲锋陷阵,而是要让罗放保障所有的士兵无虞登陆。
安王沉吟道:“沐清尘针尖上走路,一招险棋,却往往能出奇制胜……”清尘的精于算计再次让他惊叹,安王意识到,甚至于罗放在水上与自己的这一面,都在清尘的预料之中。
“我以为他会舍弃新兵,这样看来,不然。”安王喃喃道:“射杀宣恕,他让我刮目,有当机立断的大将之才,而爱兵如子,更让我感慨……有将如此,沐家军,岂能无雄狮之名?”
沐清尘,竟然不愿意舍弃任何一个士兵。他把最万全的机会给了这水路上的二万五千名士兵,而自己,准备带着其余的一万七千士兵突围。安王看了刺竹一眼,
“我要是他,还不早两天就偷偷转移士兵,何必非得等到此刻?”易奇哼了一声。
安王笑了:“肃淳,你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么?”
肃淳润了润嗓子,挺胸回答:“乾州是兵家重地,驻军四万,一般不能轻易调动。为了不让沐家军察觉,秦阶只能在今夜集结,也就是说,沐清尘就是有预料,也不能早动,因为乾州兵多,动则是送死,而且也会让秦阶得信后提前防范。沐清尘只能跟秦军同时动作,乾州出兵他则进兵,不但可以迷惑秦阶,还可以避免正面冲突,减少伤亡。”
安王嘉许地点点头,又问:“还有补充么?”
“前日是十五,前后几天都是月圆的日子,光线太亮,不适合偷袭,只有今日阴霾遮天。秦军天黑后开始集结,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形成大的包围圈,逐渐缩小,清尘必须等到秦军的包围圈缩小到知樟县内,秦阶确信他毫无察觉,而沾沾自喜,外防的方昌也放松了戒备,清尘正是抓住了这个时机,绕进我们的水域,开入乾州,以此来个金蝉脱壳。”肃淳说完,偏头往往刺竹:“是这样的吧?”
刺竹轻轻地笑了一下:“世子所言甚是。”
“沐清尘用兵,擅出险招,比的是战术,更是心机。”安王微微地扬起下巴,放眼想望对岸,却被层层黑暗阻绝,那不可知的情景,没有任何一点线索可以想象。安王无奈地转过身来,走进舱中,忍不住嘀咕:“沐清尘缘何就料定,我不会出兵?”
清尘太自负,也太张狂,为了这份桀骜,安王腾起一股要出兵的盛气,可是他也知道,这分明不是赌气的时候,咽不下这口气,他就得不到沐家军。
忍——
忽地,安王笑了起来。沐清尘啊沐清尘,本该要对你反感,却不知为何,越加喜爱起来,兴趣越浓。来日,我一定要问个清楚,你缘何,就料定我会痛快放行?
“报——”士兵跑上城墙:“苍灵渡口已经空无一人!”
果然弃渡而去!
“这也是沐清尘的果断,如果换做沐广驰,一定是宁可死守苍灵渡。”安王摸着下颌,狐疑道:“那还有一万七的士兵,凭空消失了?”不可能,三面包围,难道他们飞天遁地?
天色似乎有些发亮了,安王寻思着,该是寅时三刻了,秦军一定要进入山谷了,而沐家军要出手,也该趁早啊……
正纳闷着,忽然听见隐约间的喊杀声起来。
安王探头去望,依旧是什么都看不见。他急了,连声催问:“探子回来了没?回了没?”
回声散散地落下,有些无力,那头,寂寂无声。
安王提步,飞快地下了城墙,出了城门,直往江边——
头顶虽有微微的白光,然而,水意深深,暗色重重,在一片浓密的黑雾之后,依然,只有真切的喊杀声,撞击着安王的耳膜。他频繁地在岸边踱来踱去,不时地抬头张望,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一叶小舟,从浓浓的雾中摇近了……
“那边情形如何?”安王急切地问。
探子赶得急,还在喘气,回道:“沐家军已经突围…………”
已经突围了,这么快?大家惊奇间,连连追问是怎么突围出去的。
“沐家军在秦军包围圈缩小围拢知樟之时突然发兵,沐清尘打头阵,沐广驰殿后,从西面打开一个缺口,杀将而出!”探子缓了口气:“沐家军早就埋伏在山上,而且全是骑兵,两人一骑,八骑一列,快速冲下来,飞刀砍过便走,在西边打开了宽约一里的口子,所有士兵在半个时辰内全部飞蹄而去……”
“好!”安王大喊一声。
这是典型的快攻,适合突围。秦阶十万大军包围知樟县,虽然人多却是兵力分散,清尘突然出兵,而且是速战速决,秦军措手不及,未及反应过来,就让他钻了空子。
知道沐家军突围成功,安王大感快慰,他又问了一些细节,这才看看已经泛白的天色,舒心地说:“折腾了一夜,可以安心去睡觉了。”
“父王不担心沐家军如何过方昌?”肃淳亦步亦趋。
呵呵,安王笑道:“我且回去洗把脸,好好休息一下,等探子回来,自然就知道了。”
盥洗完毕,安王招呼肃淳和刺竹共进早餐,因为心情极好,也就比平时话多了些,还破天荒地亲手给肃淳盛了粥。肃淳有些受宠若惊,一时之间,激动得脸色微微泛红。
“上阵还是父子兵啊。”安王深有感触地看了肃淳一眼,感叹道:“沐清尘父子如此同心默契,不晓得我们父子,何时也能如此亲密……”
“父王……”肃淳迟疑了一下,却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和父王永远也不可能象清尘父子那样,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纯粹的父子关系,还有君臣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不是父王的唯一,父王随时可能因为不喜欢和不满而冷落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不可能心无旁骛,而父王,也不可能对他倾注所有的爱和信任。
沐广驰表面刻板,对清尘却甚是纵容,而父王对人随和,对自己却甚是苛责。肃淳不敢在父王表白有太多的压力,但这压力,说来就来了——
“肃淳,分析一下清尘突围的战术吧。”安王不紧不慢地喝了口粥。
肃淳还在安王的父子亲密关系中纠结,思绪一下子还没抽出来,张口便说:“直冲而不恋战,就是快攻……”
“仅此而已?”安王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道:“那些细节呢,又能证明什么?”
刺竹赶紧在桌下踢了肃淳一下,肃淳这才回过神来,搜索着记忆刚要回答,忽见士兵风一般地进来,又报:“秦军在山谷外迟疑,不敢进谷。”
这是为何?刺竹有些诧异:“难道还顾忌上次谷内受伏之痛?”
“远眺谷顶,隐约有红缨飘荡,秦阶害怕又中伏击,不敢贸然。”士兵回答:“秦阶以为,山顶至少有六千伏兵。”
“噗!”的一声,安王口里的粥喷了出来,他哈哈地笑着,好半天才止住:“任地被沐清尘治住了——”
肃淳有些不解,悄悄地看了刺竹一眼。
“肃淳,”安王咬了一口馒头,说:“仗到这时候,打法基本明了了,你来说个丁卯吧。”
肃淳赧然地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回答:“父王,我这还想不出……”
安王默然片刻,瞥了刺竹一眼:“你说。”
刺竹不好推辞,低声道:“这次的快攻,虽是常规打法,却是把握了最佳时机。秦军的突袭反被清尘掌握了先机,变成了清尘的突袭。他一定是集中了所有战马,以战马定人数,其余人均走水路。两人一骑,全部士兵骑马转移,为的就是快。八骑一列,全部用刀,刀是近杀的武器,目的就是为了砍杀和驱开身边的秦兵,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快速打开缺口,然后保证缺口宽度,快速过兵。”
“我推测,清尘的布局应该成口字型,也就是周边的飞骑应该都是老兵,或者两骑,或者四骑,把新兵夹在中间,一带而过。老兵负责厮杀开路,新兵只管往前冲……”刺竹思忖着,说得很慢:“沐清尘既然拿定了主意要把所有士兵带走,他谨慎的个性,一定会做到滴水不漏……”
“就已知的情况推论,清尘打头阵,是为了用自己的威名震慑秦军,在短时间内以气势压人,然后一溜砍杀,先就乱了秦军的阵脚;而沐广驰殿后,因为秦阶已经知道沐广驰重伤尚未恢复,清尘故意露出这个破绽,他反而不敢追,只怕有诈。”刺竹说:“清尘选择在寅时冲锋,算计着寅时末天亮,所以在山头设下埋伏,故意让秦阶看不真切。秦阶素知清尘决绝,若是必死,则死前必挣个鱼死网破,故他会畏惧山头的埋伏是死士,抱定了杀他多少是多少的决心,以至于进不敢入谷,退不敢追杀,两头为难。”
“接下来呢?”安王的眼睛里,透出晶亮的光彩。
刺竹略为沉吟,缓缓道:“秦阶多疑,会迟疑一阵,然后,他应该会选择强杀入谷。因为他也担心我们攻打苍灵渡,万一失守不好跟淮王交代。而方昌那边,他自认为早已安排好,只需通知加强防守,而这边尽快杀入谷中,再折回去,同时再增调兵力,还是试图在方昌一举吞下沐家军。”
“沐家军山头的红缨应该是诈,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秦阶入谷没有悬念。”刺竹脸色凝重:“秦阶这一个来回,再去方昌,至少四个时辰,而清尘只需一个半时辰的疾奔,已到方昌。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过方昌……”
“方昌守将严刚,是秦阶亲信,为人贪财势利。论功夫,不是清尘的对手。”肃淳说:“不过我猜想,秦阶应该只是令他死守,不开城门迎战,这样拖延时间至秦阶大军赶到,来个前后夹击,则清尘此劫难逃。”
安王默默地听完,徐徐摇头道:“坐以待毙,那就不是沐清尘了……”
话是这么说,可仗会怎样打,没人会知道。
“报——”一声长喏,士兵禀告:“秦军强行入谷,山顶沐家军的埋伏没有出击,秦阶派人查看,已知山顶红缨为沐清尘提前结于草杆之上……秦阶进入后发现是空渡,破口大骂沐清尘,正掉头方昌追杀!”
安王、肃淳和刺竹三人对视,不约而同地一笑。
空谷计,正如清尘设想的那样,诓骗了秦阶一个多时辰。
真正的战场,还在方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