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很安静,弥漫着月光,还漂浮着,淡淡的荷花的香味。安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这是祉莲的味道,可是,这香味里,却不知为何,带着比月光更重的清冷,还有,深深的忧伤。
安王蓦地心酸。
此刻,静下心来将这段时间府里的事情细想一遍,他忽然觉得,很对不起祉莲。
在祉莲之后,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竟然,连着娶进门了三个夫人。他自己定下的规矩,似乎从来不会给任何夫人特例,可以却一再地为六夫人破例,他口口声声说爱祉莲,而他心里最爱的,确实也是祉莲,可是府里看到的,却都是他对六夫人的独宠,他从未用过什么,来证明对祉莲的爱。相反,他还用剑指向了她,那一刻,她别过头去,到底是不想让他看见她眼里的失落、绝望,还是她的厌弃?她看见了七夫人,美丽和出身都胜过她,也许,这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此,她已经心死。
因为她终于醒悟过来,他的话,都是骗她的。什么规矩,都是假的,不可以为她破的,对六夫人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什么她想做什么都行,想要什么都行,都是假的,连个回个娘家,都那么困难。
他得到了她,却始乱终弃。没有一句话,是兑现了的。所以,她说他是骗子。
他唤起了她的爱,却又在瞬息之间,毁灭了她的爱。所以,她恨他。
安王想到这里,只觉得凉意从脚底升起,渐渐浸透了全身,他惶恐地意识到,祉莲的心走了,她要离开他了——
可是,他不想她离开,他这么爱她,他可以失去任何一个夫人,却不能,失去她。七夫人是府里最美丽的,六夫人是最有风情的,五夫人是最有权势的,王妃是最有德的,二夫人是最有才的,三夫人是最没有心机的,这些夫人除了老六,基本上都倚靠着娘家权力的制衡,可是,即便祉莲什么都没有,却是他最爱的呀。为了她,他付出了那么多精力,等待了那么久,他最想得到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
安王缓缓地用手撑住额头,内心一片纠结。
早晨,祉莲房间的门开了,安王缓缓地走了出来。早就等候在门前的美云赶紧迎上去,她一眼就看见安王脸色晦暗,明显是睡得不好,便低声道:“请王爷安心去督察军务,祉莲今天就回来,晚上吃饭的时候,王爷就能看到她了。”停顿一下,又说:“今天晚上,安排你在祉莲房里歇息。”
安王轻轻地点点头,心事重重地去了。
整整一天的议事,本该头昏脑胀,可是一想到回家就能看见祉莲,安王不禁脚步轻快起来。一进前厅,家人都到齐了,唯独,没看见祉莲。美云涩涩地解释道:“她可能动身晚了,没赶上晚饭,在过几个时辰,就该到了的。”
安王点点头,他记得的,他要求祉莲今夜回府,但并没有要求她回府吃晚饭,按照祉莲一贯的做派,不到非走不可的时间,她是绝不会回来的,王府对她来说,少呆一分钟都是乐事。
在等待中,安王的这顿晚饭吃的索然无味。然后,他一直苦捱到子时,都没有等到祉莲。
“王爷……”美云低声道:“要不,我明天派人去催催……”
“她已经不是头一次,延后回府的时间了……”安王默然道:“明天,你亲自去接她,”美云刚要答应,安王又说:“我跟你一起去。”他要亲自去接她,因为他真的非常非常地想念她,他也知道,就算是让美云去接,也未必能把她接回来,他必须亲自去,确保她一定会回来。
江家小院里很安静,确定祉莲在家里,安王和美云让下人和侍卫都退下,两个人一前一后,安静地穿过了前厅往里走。
里面似乎有人在哭,安王加快了脚步,却放轻了步子。美云见状,也赶紧捏住了裙带上的配环,以免发出声响。
哭泣的,正是祉莲:“娘,我求求你,就让我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一件事情吧……”
江母没有回答。
“娘!”祉莲戚切道:“你难道,非逼得我连一条死路都不能有?”
“你不能这样做啊,这样对谁都不公平,”江母哭道:“你不要钻牛角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你有了孩子,很多想法都会不同……”
“求求你了!娘——”祉莲悲声道:“你可怜可怜我吧!你想想我在王府的日子,那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我每一天都在逼不得已地忍受……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啊……我什么都不求,我可以为了你们活着,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王爷对你多好啊,对我们家,也这么关照,”江母叹道:“你不要要求太多……”
“我什么要求都没有,以后,我也更加不会有提要求的机会了。从来只见新人笑,有谁知道旧人哭……”祉莲哭道:“娘,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这次机会,以后真的是很难再回来一次了,求求你,让我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吧,别让我从此后更加痛苦啊……”
安王轻轻地推开了门,祉莲正跪在江母的脚边,哀声哭泣着,江母也泪流满面。骤然看见王爷,两人都愕然着,有些呆了。
祉莲默默地别过头去。
江母赶紧擦擦脸,近前施礼:“王爷好,王妃娘娘好。”
“我们是来接祉莲回府的,”美云轻声道:“这两天不见人,王爷可想她了。”
江母转头对祉莲喊道:“快别磨蹭了,准备动身吧。”
祉莲慢慢地起了身,低头站着不动。
“祉莲……”安王轻声唤道,有些情难自已。两日不见,祉莲苍白憔悴了许多,刚才的话他听的分明,祉莲的绝望让他庆幸,好在自己亲自来了。如果这个时候他还不出现,那么,他将永远地失去她。
江母见祉莲不回答,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袖:“王爷叫你呢。”
“我们回去吧。”安王柔声道:“正好,路上我还有好多话要同你说。”
祉莲盯着脚尖,慢慢地说:“你休了我吧。”
安王一刺,心底开始揪扯着生痛,他笑了笑,轻柔地说:“说什么傻话呢。”
美云惊奇地看着祉莲,脸上顿时满是凄然,等安王话音一落,她又看看安王,有些黯然。
“小孩子,不懂事呢。”江母连忙打圆场,对祉莲说:“你看,王爷多疼你啊,亲自来接你,你说那么大逆不道的话,他都不责怪你……”
“你没看见,他还用剑指着我呢,”祉莲漠然道:“这些,都是他做给别人看的……你没看见的,多了……”
“大度些吧,”江母推了推祉莲:“夫妻吵架,不就是床头吵床尾和。”
“没有架可以吵。”祉莲冷声道:“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不是吵架的地方。”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呛呢……”江母瞪了祉莲一眼。
祉莲扭过脑袋,不说话了。
安王无语了,眼光一转,忽然看见桌上一碗黑黒的汤药,便问:“这是什么?”望向祉莲,担心一览无余地写在脸上:“你病了?怪不得,脸色那么不好……”
江母顿时神情紧张,面色开始不自然起来。
“这是母亲给我熬的滋补药。”祉莲说着,端起了碗,正欲喝,江母猛地探手过来,一把夺过了碗,疾声道:“放了这许久,都凉了,别喝了!”
祉莲不肯松手,直直地望着母亲,说:“还是温的,可以喝的……”硬拉着要往嘴前凑。江母死死地把着碗,说:“凉了,凉了,喝下去也没作用,我去热热……”
没想到江母的力气那么大,祉莲争不过,只得松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母亲:“娘,你热了再来给我喝。”
“耽误时间了呢,”江母搪塞道:“你看王爷王妃都在,你不能让他们久等啊……”
“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祉莲瞪着眼睛:“娘,你亲手熬的,我怎么能不喝就走呢?”
江母说:“王府里多的是滋补品,这个就别喝了,你这就回府去吧。”
“我喝了药再走,”祉莲盯着母亲:“我就在这里等着你热了来。”
江母一措,说:“下次回来娘再给你熬,行吗?”
“下次,没有下次了……”祉莲黯然道。
江母满脸忧虑地垂下眼帘,推推祉莲,祉莲只是不动,却望着那碗药,江母循着她的眼光,低叹一声:“免得耽误回府的时辰,这个就给娘补了,……”一咬牙,抬头就给灌了下去。
“娘!”祉莲急切地大喊一声。
江母抹抹嘴边的药汁,故作轻松地笑道:“不吃家里的也不能说就是不孝顺娘……娘也懒得去热了,自己吃掉,省得你惦记着,”又转向王爷调笑一句:“祉莲是王府的夫人,自当去吃王府的……还请王爷多给祉莲多吃些补品,好早些生个孩子……”
安王轻轻地笑了一下:“您放心,不会亏待她的。”
美云听得有些糊涂,又有些奇怪,似乎今天这一碗药,是有些蹊跷,可是,她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算了,毕竟当务之急,是让祉莲回去,一碗滋补药,是不足挂齿的。
“走了,走吧。”江母来拉祉莲的手:“别让王爷和王妃久等。”
祉莲没有动,低声道:“我不回去了。”
话音未落,忽然一个严厉的声音插了进来:“这象什么话!”须臾间,江父已经走了进来,虎着一张脸,望着祉莲。
“我不回王府。”祉莲低缓地重复了一句。
“你必须回去!”江父的话语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吓。
“那是个火坑,我也必须去跳,是吗?为了你自己,为了哥哥,就可以无视我的痛苦?”祉莲面无表情地说:“你还把我当女儿吗?我就是一件东西,让你去换取相应的价值,是吧?”
“自古以来,那个女孩不是要为家里做贡献的?你知书识礼,难道不懂得孝道和女人的本份?!”江父显然生气了,吹胡子瞪眼地说:“回不回王府由不得你!除非王爷写休书,否则,江家也难容你!”
“江家?”祉莲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江家养育我十七年,就是为了用我去换金钱、换官位、换名声……”
“祉莲,别说了,”江母“扑通”一声跪在她的脚下:“娘求求你了,已经这样了,回去吧……”
祉莲低头看看母亲,悲凉道:“你又求我……你求我,嫁给王爷,顺从王爷,安心回府……你一次一次地求我,我一次一次地让步,我对你有不忍心,你对我,却这么狠心……”她潸然泪下:“我是你亲生的女儿吗?你心里,疼过我吗?你知道我每一次的让步,都有多么痛苦吗?你就这样,让我陷得更深,枉我还真的相信,你是爱我的,你是维护我的,你是心疼我的……”她长叹一生,黯然合眼:“你们,都在利用我,欺骗我……”
“祉莲……”江母抱住了她的腿,哭道:“你毕竟是江家的女儿,江家记得你的牺牲……”
“用我一生的痛苦,来断绝这身上江家的骨血。”她慢慢地仰起头来,决绝道:“我回去。从此以后,我们永无瓜葛!”一转身,走向门外,江母还不舍而歉疚地扯着她的裙子,但是在那牵绊的瞬间,她用力地一挣,没有回头,径直而去。
身后,传来江母撕心裂肺的哭声。
“祉莲!”江父大声喊道。
她的脑袋动也没动,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脚步冷冷地、快速地,不带任何留恋地,迈出了长廊。
一出大门,两顶马车,华盖的在前,青篷的在后,祉莲毫不迟疑地坐上了青篷小马车。不到半刻,安王也坐了进来。狭小的空间里,是冷冷的气流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马车走动了,车帘颤颤巍巍地抖动着,就象此刻安王暗暗中不曾停下的心悸。祉莲的性格是决绝的,她当然是好说话的,但是当她的忍让和退步达到一定的极限,那么接下来就一定会是毫不留情的抛弃,就象她对沐广驰,就象她刚才,对父母。安王想想自己,有些后怕,但是他心里还有一丝侥幸,不管怎样,祉莲还是会回到王府,即便她已经对自己死心,但是只要自己付出更多的爱心和足够的耐心,一定能再次打动她的。
“祉莲……”安王微笑着,用温柔得无可比拟的声音低唤。
她的眼睛盯着一处,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祉莲……”他再唤一声,却蓦地鼻子一酸。
可是她漠然的神情,仿佛他不存在。
“五夫人是皇后亲赐的,不能拒绝。六夫人,只是一次,她怀孕了……”安王闷闷地低下头去,解释道:“我是喜欢她,但是只是喜欢而已,说白了,也就是图她新鲜新奇,因为她跟王府里任何一个夫人都不一样,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给她什么特例……”他柔声道:“这次回去,我给你一些特例,让她们知道,你才是我最爱的,一直都是……”
她木然而冷淡,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七夫人,她哥哥要送,我自然就接了,反正多一个夫人而已,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安王低声道:“成亲当日,我并没有跟她洞房,这个王妃知道。因为我心里,一整夜,想的都是你,我没心思……”
“你相信我,祉莲。”安王探手过来,想握祉莲的手,她无声地将袖子一拢,两手都藏了进去,而且还移到了身体内侧,以行动抗拒着安王。
安王无奈道:“祉莲我答应你,王府从此以后,再也不增加夫人了,即便是有什么病故需要补位,也绝不会有七个以上的夫人,好么?”
她静默地的眼光虚无地望着前方,充耳未闻。
“祉莲,你不要不理我……”安王伤心地说:“就算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你这样,我很伤心的,”安王靠近了,伤感道:“都是我不好,让你伤心,我一定会弥补你的。”
她的胸口在淡淡地起伏,似乎他的话,没有在她的心湖激起任何一点涟漪。
“祉莲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句话呢?一个字也不说……你真是这么恨我么?”安王幽声道:“你要我怎么做啊,你说,行吗?”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那脸如白瓷般带着半透明,却静止得如同雕刻。
他怔怔地望着她,轻易地就发现了她的苍白,于是低声道:“你娘,给你熬药,你哪里不舒服?”
她不语。
“是我忽略了你,对你关心不够,以后不会了,”安王动容道:“以后我每天,都会去看你,陪你说话,多留时间跟你在一起……”
她倦怠地闭上了眼睛,脸上有一丝按耐不住的厌烦,在此刻,愈显憔悴。
“祉莲,你是不是病了?”一想到祉莲有可能是病了,安王的心莫名地揪了起来,他还没有唤回她的爱,她却病了,正因为不知道是什么病,他才会恐慌。心里那不祥的预感再次浮现起来,安王骤然间,有些情难自己,他轻轻地抱住祉莲,颤声道:“你不会有事的,我叫御医来看,用最好的药,只要你赶快好起来……”
感觉到她浑身一颤,安王以为她会顺势靠进他的怀中,她却朝前缓缓伏下,趴在了车椅上,一动也不动。
她在拒绝他,用冷漠和绝然。这一刻,安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痛。他是爱她的,他是在乎她的,可是一切,似乎都有些晚了……
“出去!”祉莲冷声道:“我不看病!我没有病!”
御医瑟缩了一下,悻悻地离开,无奈地到书房里跟安王禀告了。安王匆匆地赶往祉莲房间,只看见美云和一群丫环都站在门外,房门紧闭。
“怎么了?”安王问。
美云小声回答:“祉莲叫丫环们都出来,把门插住了。她说她没病,不看病。”
安王默然片刻,心道,她的病,该是心病,也罢,于是吩咐:“算了,不看就不看吧。”
“莲夫人,该去前厅吃晚饭了。”丫环轻轻地拍着门。
里面寂静无答。丫环又催了两次,只得如实禀告美云。
前厅里,大家都落座了,安王沉声道:“肖艳呢?”
“她不是小产了么,要求自行在房里吃……”美云一边回答,一边心想,她不来,大家都吃得畅快些呢。
“叫她过来,御医说要卧床休息,下来吃个饭不耽误她休息。”安王淡淡地说,一双眼,落在祉莲的位置上不动了。美云赶紧解释:“她还睡着,许是累了,我叫丫环别打扰她了。”
安王瓮声道:“把饭菜留好,等她醒来就送过去。”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可以不来同桌就餐可是个新的特例呀……
大家还在各自想着心思,六夫人已经扭着过来了,一看留出的位置,老大不满,莲步婀娜就游曳到王爷身边,藕手也亲昵地搭到了安王的肩上,娇声道:“王爷,我要挨着你坐。”
安王头也没抬,淡淡地说:“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你坐自己该坐的位置。”
“什么呀?”六夫人叫起来:“我一直都是挨着你坐的!”
安王转过头,正色道:“那时候你新来,不懂规矩,就让让你,现在,一切都要进入正轨了,王府的规矩,以后美云会抓紧时间告诉你的。从今天开始,不要造次了。”
六夫人脸色一紧,眼睛一挑,哼哼道:“那这样,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吃饭了!”
“只要我在家,全家都必须一块吃饭。”安王沉声道:“这是府里的规矩。”
“干嘛非叫我下来吃饭?祉莲不也没来吗?”六夫人毫不示弱地顶了一句。
“祉莲是你叫的吗?”安王猛然一下措碗道:“你可以叫她姐姐,也可以叫四夫人、莲夫人,怎么这么不懂礼貌?!”
六夫人一下憋红了脸,却还是咬着话头不放:“她为什么可以不来?她凭什么不用守规矩?”
“凭我的准许!”安王骤然间喝道,吓了所有人一跳。
六夫人怔了一下,忽然甩开了袖子,放声大哭:“我不干!我小产了都必须下来吃饭,她为什么可以不来!不公平!王爷你就是偏心!我不吃了,我饿死好了!”一扭身,就要走。
“你给我回来。”安王冷下脸。
六夫人根本不听,横冲直撞地出了前厅。
“来人!”安王大声喊道。
下人把六夫人挟了回来。
安王指指凳子,低沉道:“坐下吃饭。”
六夫人一脸泪花花的,既有忿恨也有不满,还有怨气和一些害怕,她抽抽噎噎地坐下来,拿着丝帕左抹右擦,哭得好不伤心。
“吃饭。”安王端起了碗,先一筷子,就把菜夹给了王妃,然后,仿若无事一般,给各位夫人夹菜,说笑,把抽泣不停的六夫人自是冷落在了一旁。
直到前厅里所有的人都散去,六夫人还在哭泣,一口饭也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