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奥斯维辛之后
2833700000050

第50章 斯大林格勒站

巴黎每个地铁站里,都用特大字在墙上写着站名。我头一次乘5号线,一进站就念出:STALINGRAD,这不是“斯大林格勒”吗?

斯大林格勒:久违了。1956年苏共二十大揭露斯大林问题后,不记得在哪一年,苏联就把伏尔加河畔这座名城改称伏尔加格勒了。在那同时,什么斯大林诺、斯大林纳巴德等等都改了新名或恢复原名,塔吉克斯坦首府就从斯大林纳巴德改回“杜尚别”———在当地语言里叫了多少年的:三棵树。

这个巴黎地铁站,不知是什么时候以斯大林格勒命名的。

我想当是在二战之后。

二战中,从1942年冬天到1943年初,在伏尔加河西岸冰天雪地里惨烈的斯大林格勒战役,肯定是希特勒的德国军队当时遭到的最大一次失败。整个的10月份,俄国人在巷战中利用断壁残垣,顽强防守,捍卫每一寸焦土废墟。直到转过年来,在苏联5000门大炮的狂轰猛炸下,双方在城内瓦砾成堆、遍地冰冻的废墟上,展开最后肉搏式的争夺。一时全世界的目光都注视着斯大林格勒;正是在这里,不但粉碎了希特勒控制伏尔加河、掠夺高加索石油的迷梦,而且就此挡住了他们东进的脚步。

构成这次战役结局的,有希特勒狂妄、愚蠢和偏执造成的多次失策,更有苏联150万大军和斯大林格勒成百万居民的英勇战斗和牺牲。

15年后,我从苏联带回一块斯大林格勒的弹片,久埋在浸血的泥土里已经生锈,不能辨认炮弹原来属于哪方了。当时写过几句感想:

斯大林格勒的日日夜夜,

多少泪,多少汗,多少鲜血!

多少次忍痛生离死别,

多少人悲壮地告别世界。

欢乐的回忆,纯真的愿望,

幼稚的过错,懊悔和原谅……

对多少人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都已经在浴血的土地上埋葬。

即使你今天还很年轻,

即使你没有经历过战争,

这一块斯大林格勒生锈的弹片

不能不使你想起很多事情。

斯大林格勒战役时我已经10岁,生活在日本占领军统治下,那时候沦陷区报纸按照日文里汉字译法,把那血战中的城市称作“史达林格勒”。我从片言只语想象着那里的巷战,为争夺每一幢房屋的生死角逐,直到我无法想象下去。

生活在纳粹占领下的巴黎人,从成年人到孩子,一定也像我一样,对几千里外那座激战中的城市不再感到陌生了。

我想可能正是这个缘故,在巴黎解放以后,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以后,大约就在把凯旋门周围命名为戴高乐广场的同时或稍后,分别给地铁作了罗斯福站、斯大林格勒站这样一些命名,多半是为了保存一段关于二战的记忆。作为历史的纪念,没有像对罗斯福那样用另一“巨头”斯大林之名,单取了欧战东方转折点的斯大林格勒之名,不能不说表现了法国人的睿智和分寸感。

我读到的写斯大林格勒战役的文学作品,不如写列宁格勒保卫战的多。最早是苏联随军记者、诗人、作家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苏联外文局出版的中文译本。透过萨巴罗夫少尉和护士安尼亚的战场爱情,我们多少体验了硝烟火网短兵相接的斯大林格勒的气氛。

另一部通过斯大林格勒战役的99个昼夜,表现了人们争取自由、反抗奴役意志的长篇小说,是苏联作家格罗斯曼战后写的《生存与命运》,在作者生前被禁,1988年才在苏联国内出版,我看到的是1990年代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的中译本。

书中写到了1943年一二月间,斯大林格勒战役结束时下了一场大雪。那雪“覆盖了如网般纵横交错的战时的道路,覆盖了硝烟和污泥……积雪下沉睡着强者和弱者、勇士和懦夫、幸福的人和不幸的人。这不是雪,而是时间本身:洁白而又柔软的时间一层层地沉积在鏖战的城市的废墟之上。现在一切正在变为过去,在这场缓缓飞舞的大雪中看不见未来。”永远过去了的过去,有什么永恒的东西留给未来?

我们今天生活着的世界和岁月,不就是60年前生者和死者的未来么?

巴黎地铁的斯大林格勒站,有三条线路在此交叉,我每次经过这里,都要想起世界历史上那一重大的战役。

格罗斯曼在《生存与命运》中写道:“世界名城的特色在于它们的灵魂,‘战争之城’斯大林格勒也有自己的灵魂,这灵魂便是‘自由’。”

也许正是这城市在战火中锤炼的自由的灵魂,让爱自由的法国人长久地铭记着她吧。

斯大林来了又去了。斯大林格勒在与专制迷信决裂的日子里,摆脱掉加在它身上几十年的名字,但也没恢复“察里津”的旧名,而是以它依傍伏尔加河的地理位置,谦逊又自豪地以伏尔加格勒命名了。

巴黎地铁的斯大林格勒站,本来的命名就与斯大林其人无关,自也无须跟风改动。巴黎的地铁站,地面上的大街小巷,不少是以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命名,让人恍若穿行在历史中。

历史,像地铁列车那样一节节地渐行渐远,但不断远去的历史,有时又仿佛离我们很近。

2002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