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奥斯维辛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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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为自由而闪耀

——读《自由星辉———世界犹太裔文化名人传续集》

苦难能够摧毁人,却也能淬励人的精神。无论一个人、一个群体以至一个民族都是这样。

犹太民族两千多年来遭到亡国灭种、走死逃亡之痛,到20世纪中叶,又有600万同胞死于法西斯的屠杀。同样饱受法西斯主义荼毒的中国人对此感同身受。

1941年,正当众多的犹太人被驱赶到死亡营、焚尸炉,千百万幸存者被迫辗转流徙,随时有死于非命的危险,而欧亚两洲人民也已被德意日法西斯轴心国置于侵略的炮火下,其他若干国家和地区即将被卷入战争的灾祸之际,这一年的8月,罗斯福和丘吉尔两巨头———准确地说是美英两国政府首脑———联合发表了《大西洋宪章》,旗帜鲜明地揭橥了“四大自由”,即出版自由、信仰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和免于匮乏的自由;使全人类,包括犹太人,也包括中国人,在硝烟和血泊中听到响亮的号召,在痛苦和迷茫中看到了熹微的希望。

二战的胜利,是文明对野蛮的胜利,自由对法西斯的胜利。但远非最后的胜利。战后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证明,法西斯主义的阴影并没有从某些国家内部和国与国之间退出。各式各样的野蛮,各式各样的专制,还在阻挠着人类的进步,制造着种种灾难。

而在争取人类进步的漫长过程中,特别是近百年来,涌现了灿若群星的作出卓越贡献的卓越的人。一个奇迹般的发现:其中不少第一流的人杰,虽属不同国籍,却都是犹太民族的后裔。

我们像康德一样仰望星空,又低头历览这长长的名单,令我们动情的不止是这些人杰可见可考的经历和业绩,还有他们思想和实践中贯串的人文精神。

在这里,衡量人的尺度,不是时下流行的所谓“成功”的标准。其中有些人与其褒为“成功”人士,毋宁如实说是“失败者”,如罗莎·卢森堡就是在1919年领导柏林一月起义失败后被德国政府秘密杀害的。

我这一代人在成长期中,追随中国共产党,向往俄国十月革命,因此,列宁称誉为“鹰”(“鹰有时比鸡飞得还低,但鸡永远不能像鹰飞得那样高”)的共产党人罗莎·卢森堡曾经是我们崇拜的偶像之一,她的《狱中书简》则是我们锤炼革命情操的教材。然而我们囿于成见,往往忽略了,卢森堡那些被认为“犯错误”的见解,也许实际上正是她表现了高瞻远瞩的预见。

卢森堡尽管与列宁在革命活动中互相支持,她对列宁也很尊重,但早在20世纪之初她就不同意列宁式的建党结构,责备列宁是极端集中主义、主观主义。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革命在俄国胜利,卢森堡站在支持者的立场,在欢呼声中,她对新建立的社会制度提出批评说:“只给政府的拥护者以自由,只给一个党的党员(哪怕党员的数目很多)以自由,这不是自由。自由始终是持不同思想者的自由。”她表示忧虑:

“随着政治生活在全国受到压制,苏维埃的生活也一定会陷于瘫痪……”她实际是要求实现党内民主化进而扩大到全社会的民主化。这一独立见解是基于她憎恨一切压迫和奴役行为,抱有明确的民主思想和人道主义情怀。后来苏联70多年逐步走向失败的历程印证了她的远见。

另一位卓越的女性汉娜·阿伦特,她是现代社会的有力批判者。她所著的《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不仅给她带来世界性学术荣誉,而且具有世界性的理论和实践意义。这本书以纳粹的种族灭绝作为主要分析对象,指出那是一种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的统治形态,它把一部分人视为天生理应消灭的“种类”,进行集体的改造和屠杀;过去专制政权仅限于迫害“政敌”,而极权主义却无情地消灭它的“顺民”;它甚至公然践踏人的道德信条,使撒谎、作伪证、行使暴力等畅通无阻。这套逻辑将人类过去、现在与未来解释为一个封闭的整体,自订一个“终极目标”,为此要对现实世界进行任意的改造,一部分人自封为这一改造的执行者;发动那些陷于被攻击的恐惧中的人去攻击其他人,并赋予“崇高”的含义,这正是纳粹———法西斯主义得以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

阿伦特在影响20世纪风云的许多重大问题上,都发出自己的有力的声音。她在《论革命》中把法国革命和美国革命加以比较,表达了“自由宪政的共和主义”的理想;同时揭示了“革命”这个人类活动中所包含的难以摆脱的悖论。从德国逃亡到瑞典的女诗人奈丽·萨克斯,她的作品更具犹太色彩,她认同她同胞的信念和宗教神秘观,用象征意味浓厚的有灵性的语言写诗,不避讳死亡集中营和焚尸场的恐怖真相,呈现出面对人的卑劣行径所感到的哀伤。她要“让一切恐怖和怨恨都成为过去”,因为新事物不可能建立在仇恨和复仇的基础上。1966年,萨克斯“由于其卓越的抒情诗篇和剧作以感人的力量表达以色列的命运,以及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宽恕、解脱与和平的精神”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们心目中这些灿烂的星辰,在历史的天空,都是为文明而不是野蛮、为自由而不是专制,闪耀着自己全部的光辉。

在重版时冠以“智慧星辉”书名的《世界犹太裔文化名人传》推出了88位传主;眼前这本续集,传主也达78位。前者选自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文学艺术及大众传媒各领域,后者则扩大到政治文化、经济文化的代表人物。经济文化方面所收的理论家和企业家,都对市场经济的发展贡献卓著,自由经济是现代民主社会的支柱,他们所代表的经济文化符合社会进步的方向。而政治文化方面入选的个别传主,所作所为则与社会进步的方向相悖,与全球价值相悖,与其他具有人文精神的文化名人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不可同日而语。如长期担任斯大林副手的卡冈诺维奇,公德私德均不足取。据本书中《苏联历史上最具权力的犹太人———卡冈诺维奇》(高科)一文称,1925年,他受斯大林委派去改建乌克兰共产党,采取一系列反对所谓“资产阶级民族主义”的过激做法,不得人心;1930年代,他全面支持斯大林的农业集体化和大清洗,以积极和残暴闻名,所到之处,便有成千上万户所谓“富农”、“富农的走狗”全家扫地出门;1934年,在苏共十七大上,他借担任组织委员会主席的权力,下令销毁了近300张反对斯大林的选票,使斯大林和基洛夫都以满票当选,为斯大林保住最高领导地位;1933~1934年,1936~1938年,他是大清洗的急先锋,经他审批的逮捕、判决名单达几十件,他审查大案、要案时随意改动判决内容,并受斯大林委派到一些州去摧毁当地党政部门,仅在顿巴斯一个地方,他就下令于一夜之间逮捕了140名党政干部。……够了,就是这样一个灵魂丑恶、双手血腥的恶棍,极权主义的死命推行者,怎么能厕身于为文明和自由的群星间呢?

也许编者所说的宗旨之一“从正反两方面揭示知识分子应有的人文精神”能够解释一二,收入卡冈诺维奇式的人物,是要他充当“反面教员”的。不过,把这样的人列入“文化名人”,总觉难以苟同。名人固然,文化何在?只有卓越的政治家能够代表一种政治文化,一般大小政客且不足以言政治文化,何况是以政治迫害为业的刽子手?

全书业已编就,我意无须改动。相信读者自有辨别和评价的能力。

讨论人文精神和文化方向,我以为应该从区别野蛮与文明、专制(奴役)与自由开始。

“文明”(Civilization)和文化(Culture)两个词,不仅在中国,而且在其他语文中,多年来往往混用,有待界定。然而无论就“文明”还是“文化”而言,都不能离开全球价值的认定。

全球价值取决于全人类的共同要求和共同归趋。在我们常识所及的范围内,只有民主的政治制度,才能保障实现越来越文明、越来越自由的现代化目标;只有民主,能够对抗野蛮和专制(奴役),对抗形形色色复活和变种的法西斯主义。

“文明”也好,“文化”也好,凡是符合全球价值,有利于民主的建设健全,有利于人的越来越自由(而不是恐惧于专制)、越来越文明(而不是屈从于野蛮),有利于人们物质福祉的增进和精神世界的提升,就该是我们欢迎的,乐于吸纳和传承的,反之,便坚决拒绝它。

2002年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