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奥斯维辛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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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葛云飞之墓和沙皇之骸骨

三国蜀汉名将关羽被杀以后,据说当阳玉泉山有人在月白风清的半夜时分,听到他在空中大呼“还我头来!”幼年读书至此,倍觉凄厉,毛发直竖,总是急急合书,惘然失神。

今天我仿佛听到抗英英雄葛云飞在喊“还我头来”了。葛云飞是吾乡萧山人氏,鸦片战争时镇海三总兵之一,据守定海土城,血战六天六夜,负伤40余处,英勇战死。但消息传来,萧山衙前的葛墓被人盗挖了!多年传说葛云飞的首级被英兵砍掉,清政府在下葬时特制了金首级安上,盗墓者就是冲着这个来的。浙江省领导人刘枫愤慨地说:“连民族英雄的墓都要盗,中国人的良心都没有了!”

某些人的良心掉进钱眼,或者索性喂狗吃了。

在刊登这条消息同一天的报纸上,看到另一件新闻:在俄罗斯正为末代沙皇遗骨葬到何处而起纷争。

1918年7月17日,流放在叶卡捷琳堡的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被布尔什维克行刑队枪决。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谁也不知道尸首埋在哪里了;八十年河东,八十年河西,现在找到了他一家的遗骸,沙皇多数亲戚想归葬圣彼得堡森林,莫斯科市市长拼命游说要把沙皇遗骸葬到莫斯科救世主教堂,叶卡捷琳堡市市长坚持应该葬在当地,就鼓动当地法院禁止外运。目前,据说莫斯科大法官已经向最高法院起诉云云。

我在1957年即十月革命40周年的春天,曾经访问过叶卡捷琳堡(当时叫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参观了少年宫,人家说沙皇早年就全家囚禁在那里。我以这个因由写过一首诗,歌颂全世界“皇冠落地”,也歌颂了对末代沙皇的处决,谓之“最简单的真理”。又经过40年后,回头看历史,对于布尔什维克来说,处决沙皇(且不说还株连其全家妇幼和佣人、医生),绝非上策,这是从政治影响立论。至于从人道主义方面看,这种处理政治问题和政治人物的方式,还是属于中世纪的。在中国,尽管封建性的根深蒂固不下于俄罗斯,但辛亥革命后对逊位的清室采取了类似后来的“赎买”办法,比这种秘密行刑、埋骨荒郊也还略胜一筹。苏联在1940年代对波兰军人制造的“卡廷惨案”,事前周密部署,事后守口如瓶,乃至诿过于人,情况和处决沙皇类似。所有这些史事,还有肃反扩大化中对各种各样苏联人的人身残害,而又总是“以革命的名义”,以无产阶级专政的名义,在一定程度上恐怕是使苏维埃政权和无产阶级革命失去民心,终致瓦解的重要原因之一。

俄罗斯是有深厚文化传统的民族,苏联整体的国民文化素质是较高的。至今我们看到那里人们对历史文化传统的尊重,对为祖国和人类作出贡献的先行者,包括反法西斯和卫国战争中的英烈,也是十分尊重的。我看,围绕沙皇遗骨归葬地的纷争,特别是莫斯科与叶卡捷琳堡两市之争,当然首先反映了价值观的变化,也不排除一些地方官员从旅游收益着眼,甚至不排除可能掺杂着某些大俄罗斯民族主义情绪,然而,主要的应该说是体现了一种平常心,一种人道的感情。

在我们这里,不用说爱国主义,也不用说对历史文化的尊重,只要有一点平常心,一点人道的感情,就不会去盗掘民族英雄葛云飞的墓,不会在例如雨花台烈士陵园这样的地方搞什么狗展,不会发生向当代烈士墓里灌狗血禳灾的迷信愚昧伤天害理行为。这里提到的近代、现代、当代墓主都是英烈,这些违法乱纪、违情悖理的行为反差太大了,但并不是说,对英烈的亵渎是“没良心”,而如何对待普通人中的生者和死者就不存在良心问题了———我想,这是不待说明的。

1998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