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是个沉静而果断的人。苏轼曾一再上表提到税制和征兵的改革,劝皇帝不要征所得税;苏辙始终保持沉默,如今却觉得时机已到,可以力倡全面的政治改革。王安石十月已在出京途中,苏辙没有等哥哥,直接带着一份全面革新的奏折进京。
苏辙的家人还留在济南,他们迎接了苏轼。苏轼在济南住了一个月左右,熙宁十年(1077年)二月十日,两兄弟的眷属到达京城附近的黄河岸边,苏辙出京到河岸以北三十里的地方接他们,两兄弟在雪中畅游了几日。苏辙带给哥哥一则消息,说苏轼在河中府的新职已被取消,改派为徐州太守。
他们抵达京师,遇到一件十分费解的事情:门吏告诉苏轼,不许他入京,却又没有合理的解释——这也许是因为政局不稳,有些官员不希望皇帝见到苏轼,于是借皇帝的名义发的命令。两兄弟只好回头,折往东城外的好友范镇家中。
这时苏轼的长子苏迈已经十八岁,该娶亲了。研究苏学的人始终没有探明女方的身份,只知道苏迈是在此时娶的亲。
儿子娶亲后,苏轼携家眷往东,到现在江苏省境内的徐州任职;苏辙也携家眷到商邱(南都)任通判。他把家人交给好友张方平,陪哥哥到徐州,住了三个月才回到家人身边。
徐州不但是大城,也是战略要地,控制了山东南部的山区。过去几个朝代,徐州附近常有战役发生,现在津浦铁路和陇海铁路就在这儿交会:二十年后水泊梁山著名的水浒故事就发生在这附近。城市临河,南面有两大高山环绕,深邃的急流绕过山下的市区。此地出产花岗细石、铁、煤,宋朝时就曾充分开采,此地的刀剑也很著名。苏轼喜欢这里天然的风光,喜欢各种精美的鱼蟹,他认为徐州是“暂留”的好地方。
熙宁十年八月,苏轼刚到徐州上任三个月,徐州发生水灾。王安石曾想疏通黄河,但是花了五十万缗毫无效果,主工程师畏罪自杀了。黄河在徐州以北五十里处的曹村决口,泛滥到梁山泊,溢满了南清河,水势蔓延了几百平方里。大水汇聚到徐州城下,被南面的高山挡住,水位不断高涨,九月达到二十八点九尺,如果不及时排水,徐州城就将倒坍。苏轼舍身救城,好几周都没有回家,他每天住在城墙顶的小棚子里,监督修固外墙的工作。城里有钱的人家纷纷争着出城避水。苏轼说:“富户一旦出城,城里的百姓就都会动摇,我和谁来共同守城?只要我在徐州,就一定不会让洪水冲毁徐州城。”于是把那些有钱人又赶回到城里。洪水眼看就要超过东南外墙了,苏轼指挥把墙基加厚,城墙加高。挡水的防御工事长九十四丈,高十丈,宽两丈。苏轼亲自趟水到武卫营,唤来了卒长,向他寻求帮助。武卫营属禁军,直接归皇帝统领,不听命于地方官员。苏轼对卒长说:“黄河水就要冲毁徐州城了,事态紧急,虽然你们是禁军,也要请你们尽力帮助我。”卒长感动地说:“太守尚且不躲避大水,如我辈小人,自然更当效命。”就带领了他的士兵几千人,拿着畚箕和铁锸奔了出去,修筑了东南的长堤。这时北方的工事已做好,准备把洪水引入黄河故道。在洪水围城四十五天之后,十月十五日,黄河回归故道,向东在海州附近入海,洪水开始退去。
城市获得保全,人民都欣喜若狂,对苏轼万分感激。苏轼对暂筑堤不满意,就上表给朝廷,明列数字,要上面拨款兴建石墙,以备不时之需,可朝廷没有回音,他只好修改奏折,改建石墙为建木岸。皇帝下了一道公文,夸奖他的伟大功劳,次年二月苏轼得到三万多贯的拨款,一千八百担米粮和七千二百个人工,他组织在城市东南建了一道木坝。苏轼性好建筑,就在这道外城墙上建了一座十丈高的楼台,起名叫“黄楼”。后来他在徐州写的诗集就叫《黄楼集》。
元丰元年重九,黄楼举办盛大的庆祝仪式。苏轼非常高兴:百姓没有被洪水吞噬;大家花了半年多时间建成了水坝和楼台——黄楼属于全城百姓,是未来对抗水患的明显象征。全城的百姓都来参加这个典礼。东门上黄楼耸立,高达十丈,下面是五丈高的旗杆。楼台建成宽塔的形式,大伙儿上楼观赏四周的风光,从窗口望出去,早上的浓雾迷离,只听到下面船只的桨声,恍如置身大海船中,不久,天渐渐晴朗起来,远处的渔村和岩峰下的五六所庙宇历历可见。南面前端可以看见隆起的台地,以前曾是戏马台,如今建了一座佛寺,长长的新堤由庙宇开始,沿东城墙向北延伸,他们听见远处的潮声与下面鹅鸭的鸣叫声交织在一起,组成奇妙的乐章。最后是大宴宾客。
苏轼写了一篇文章纪念这盛大的场面,叫人刻在石头上,这块石碑,随着苏轼政治上的起落,经历颇不平凡。苏轼后来遭到放逐,他的一切碑铭都奉命拆毁,当时的徐州太守只把这块碑丢入附近的壕沟中。十年后,大家都忘记了这条禁令,皇家也开始收集他的文稿,在任的另一位徐州太守叫人把石碑从沟里挖出来,星夜赶制了几千份拓本,事毕之后,他恍然大悟似地说:“唉呀,我忘了,苏碑的拆毁令还没有解除,叫人来把这块碑毁掉吧。”
此时,人们已无法探知当初苏轼立于黄楼之上,举目四望时的心情。
东飘西荡,四处游历
元丰七年三月,有消息传到苏轼耳中,他被调到汝州任职。据说皇帝本想叫苏轼掌史馆,但四周有人极力反对,最后他亲笔下诏,把苏轼的谪居地由黄州移到汝州(临汝),离京师较近,是居住的好地方。
苏轼逃避这道派令,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殆似小儿延避学”。调职的消息传来的两天前,三月三日,苏轼还在定惠院后山的商氏园内和朋友们欢聚,喝酒聊天。调职令来之后,他犹豫了好几天,不知道该不该申请留居黄州。后来想到新派令是皇帝的好意,决心服从命令,抛下东坡的农庄。
苏轼多年的辛劳即将一笔抹煞,他造的房屋,他开垦的农田,他种的菊花和茶树,都不可能带走,他不得不又在别的地方另辟一个“农场”。虽然苏轼是在十分窘迫的情况下接受调职,他的敌人们还是很不安。苏轼的名声太大,他的文名与诗名令太多的人知道他,他的官职微小,但他的敌人总对他如临大敌。
苏轼接受调职,上表给皇帝表示感谢,神宗看完苏轼的折子后,对朝臣说:“苏轼真是天才。”
这时就有人又想挑苏轼的毛病,他向皇帝奏道:“我认为苏轼仍在发牢骚。”
皇帝惊问道:“何以见得?”
“苏轼用了‘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等字句,又提到他兄弟二人曾通过特别考试。意思是说他们凭策问通过考试,现在却为批评朝政而受罚,这不是在责怪皇上吗?”
幸亏皇帝还算清醒,他说:“我了解苏轼,他心里是没有坏意的。”
这样才令小人们闭了嘴。
苏轼到黄州,原是以待罪之身来过被羁管的囚徒日子的,但颇得长官的眷顾,居民的亲近,加以由于他性情达观,思想通脱,善于自解自慰,变苦为乐,却在流放之地寻到了无穷的乐趣。他寒食开海棠宴,秋江泛赤壁之舟,风流高雅地徜徉了五年之久。一旦言别,岂能不牵心挂肠于此地的山山水水和男女老幼?更何况这次虽是从遥远的黄州调到离京城较近的汝州。但五年前加给他的罪名并未撤消,官职也仍是一个“不得签书公事”的州团练副使,政治处境和实际地位都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改变。因此,苏轼心中没有任何欣喜之感。他这一年已四十八岁,在二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由于政治上的风云变幻,他不断地西去东来,南迁北徙,尝够了人生的苦味。当此再一次迁徙之际,政治牢骚与思乡之情交织在他心中,使他思绪万千,心潮难平。不过苏轼毕竟是豪放旷达之士,他不愿、也绝不会在牢骚与哀愁中沉沦下去。苏轼决定先到高安看望弟弟苏辙,他让长子苏迈带全家人去九江等他。有三个朋友决定送他去九江,一个是前面曾提到过的陈;一个是比他小五岁的和尚参寥,他们在徐州认识,参寥曾到黄州陪他住了一年左右;还有一位道士乔同。
苏轼陪参寥到著名的庐山玩了几天,写了几首咏庐山的诗,其中一首,成为描述此山特色的最佳作品《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此诗不以描写瑰丽的景色取胜,也不以抒发强烈的激情感人,而是着墨素淡,不事雕饰,在浅显朴实的语言中深含哲理,启人思想,耐人寻味,从而博得万口争诵,千古流传。它为我们揭示了一个深刻的哲理:凡是局内人往往不容易看清事物的全貌和实质。这就为我们防止主观主义提供了生动而有力的借鉴,要求我们不断提高自己的认识能力,善于从不同角度观察问题,从不同方面考虑问题。这是诗中所展示的重要思想意义,也是今人一致肯定这首诗的原因。
苏轼去弟弟那儿住了六七天,然后乘船去九江接家人。他带家人下长江,九月抵达金陵(南京)。朝云为苏轼生的儿子,叫遁儿,在十个月大时不幸夭折,苏轼和朝云都十分伤心,尤其对朝云来讲,这是个很大的打击,苏轼在一首悼亡儿的诗中说:“我泪犹可拭,母哭不可闻”。后来朝云没再生过孩子。
到南京后,苏轼去看王安石,王安石现在已是体弱多病的老人。双方都是大诗人,佛教信仰者,在一起谈诗论佛,也有不少话可说。不过,谈到国事和新政时,他们的意见仍不一致。
苏轼到达富庶的江苏盆地,顿时爱上了该处的美景和气氛,在由南京到靖江的路上,他一路计划着买地置田。他认为,皇帝可以把他由黄州调离,也同样可以把他调离汝州去居住别处,所以,每到一地他就寻找晚年养老所在。他的朋友们纷纷提供意见。仪真的太守来邀苏轼同住,他同意暂时将家人安顿在仪真学府中。仪真在长江以北,靠近南京。
苏轼的好朋友滕元发在南岸湖州任太守,他劝苏轼住在常州区太湖左岸的宜兴。他们想出一个主意,由苏轼在宜兴买田,然后上表请求住在该地,就说农庄是他惟一的谋生本钱。滕家的一个亲戚在宜兴城外二十里的深山中有一处田庄,每年可产八百担米,苏家可以凭此衣食无忧。苏轼托朋友卖掉他父亲在京师留下的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