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不好是真的,不过这么处置他,却是想送你个人情。”殷溟斜睨着他,似笑非笑:“前些日子,朕当朝削了你的面子,今天加倍还给你。”
斥责鸿胪寺丞一事很快就会传遍朝野,而刘怀恩的一句求情,竟然能让帝君改变心意,这必定会让所有大臣在心中重新衡量他的分量。
朝廷本来就是天下最趋炎附势的地方,从此“刘怀恩”这三个字会像镶了金边一般,金灿灿沉甸甸,无人胆敢小觑。
这个面子真的很大。
刘怀恩跪下行礼道:“老奴惶恐。”
“你不用惶恐。”
殷溟站起来,慢慢踱向殿外:“前几日朕当朝斥责你时,无一人替你说话,朕知道,那些文武大臣,仗着出身好就自命不凡,尤其是那些读过几年书的文臣,向来看不起你。”
顿了顿,不屑冷笑一声:“今日朕就要让他们知道,朕身边的人他们动不得,就连瞧不起,也不配。”
刘怀恩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语气亦无一丝波澜:“多谢陛下。”
“嘴上说多谢,你心里正在骂我一箭双雕,是也不是?”
殷溟转头看他,突然叹了口气,承认道:“没错,陈良中那老家伙最近和吏部侍郎走得太近了些,如今既办了他又给了你一个顺水人情,明明什么事都有利于自己,却还要你感激涕零,确实不要脸了点。”
刘怀恩低垂眉眼,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殷溟踱出大殿,站在白玉阶上,遥看立于大殿两边的那对紫铜神兽獬豸,静静道:“怀恩,朕有一统天下的雄心,这条路注定孤独寂寞,朕的身边只有你,所以你一定不要在朕得到天下之前死了。”
一贯的傲然霸气,却带着丝说不出的落寞惆怅。
默默看着他显得有些寂寥的背影,刘怀恩一向冷漠凉薄的心,此刻终于有了些暖意。
躬身道:“老奴必定鞠躬尽瘁,助陛下得偿所愿。”
殷溟仍然看着远处,却自然而然转了话题:“陈良中铩羽而归,楼誉避而不见,其中必有蹊跷。”
这几天锦衣卫和鹰庭把后山和帝都翻了个遍,却连根女刺客的头发都没找到,又想到遇刺当天楼誉的古怪表现,刘怀恩点头道:“刺客不可能飞天遁地,老奴猜测,她就在大梁使团的驿馆里。”
殷溟沉吟道:“千里迢迢带个女子来行刺朕?楼誉不可能做这种蠢事。这女子不是大梁使团的人却能藏在大梁使团之中,她和楼誉有什么关系,倒是叫朕十分好奇。”
刘怀恩垂眸道:“必然是对楼誉非常重要的人。”
殷溟眼中掠过一丝冷光,想了想,转头淡淡道:“陈良中没有办法,那么怀恩,你就亲自去走一趟罢。”
刘怀恩俯身恭敬领命,转头就要走,却又被殷溟叫住。
“等等。”
殷溟凝视着他,一股无形的压力排山倒海压迫而来,一字一字道:“那个女子,朕要活的。”
他已经看出了自己对那个女刺客的杀心。
刘怀恩暗暗心惊,加上之前心底闪现的那一抹温暖,生生将满腔的杀意浇淡了些,须臾之间的决断已与之前不同。
既然帝君要活的,就给他活的。
大不了将那女子手脚经脉挑断,再送到他身边,毫无杀伤力的女子只能用来暖床,就算多十个八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
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墙边一棵大树枯木败枝上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而落。
王传明站在驿馆门口,看着街面远处黑压压纵马而来的朔国骑队,剧烈发抖,但依然坚持着不退半步,甚至还挺了挺不算宽厚的胸膛。
骑队越来越近,清一色的鹰庭服饰,最前面那个人面色暗黄无须,身材干枯瘦削,略显混浊的眸中偶见神光内敛,正是刘怀恩。
须臾之间,骑队已到驿馆之前,鹰庭高手齐齐翻身下马。刘怀恩却不动,骑在马上把玩着马鞭,居高临下冷冷地盯着王传明。
冷冽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
王传明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脸上却扯出了一个骄傲又不屑的笑容,“刷”的一声打开折扇,摇着扇子,主动迎了上去……
半个时辰前,楼誉下达了全体一起跑路的命令。
殷溟是什么样的人,楼誉再清楚不过,他既然已经起了疑心,必然会不择手段誓不甘休,王传明能糊弄过一次,却糊弄不了第二次。
上次鸿胪寺丞铩羽而归,下次再来的,想必就是刘怀恩。
不用考虑什么天下悠悠众口文人诘问,仅凭“窝藏刺客”这一条,就足够殷溟立刻翻脸,将大梁使团格杀在驿馆之内,之后还能坦坦地写封信昭告天下,把大梁皇帝骂得狗血喷头。
走,必须要走,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走!
容晗说弯弯如今的情况只能撑六天,楼誉看着躺在床上的弯弯,眼中尽是担忧和焦虑。
他这一生面临过无数次绝境,每每都在所有人以为再无希望的时候,化险为夷,安然闯关。
弹指之间兵临城下时,没有惊过;削爵免官打落尘埃时,没有慌过;运筹帷幄逼宫夺权时,没有怕过。
而此刻,他却既惊又慌且怕,有了难以决断的忐忑。
因为这次关系着他最爱之人的性命,必须万无一失。
他已经错过一次,那一次的判断错误,害得他和弯弯四年生死两茫茫,所以这一次,他绝对不能再错!
思考沉吟良久,眉宇间闪过了一丝坚毅和决断,抬头下令道:“侯行践。”
“属下在!”
“你带四百人护送弯弯和容大夫,扔掉所有行李,只留清水和干粮,抄小路,昼夜不停地赶路,必须要赶在六天内回到凉州。”
侯行践随楼誉在边境和朔国作战多年,最了解朔国的地形地貌,闻令在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沿途的小路近路,咬牙应下。
“诺!”
“冯龙!”楼誉转头叫道。
“属下在!”
“你带着剩下的黑云骑,护送王大人和文臣们乔装打扮走另外一条路,你们不是殷溟的目标,阻力会小很多,务必保证王大人的安全。”
“诺!”前锋营校尉冯龙肃然应下。
“楼誉,那你呢?”容晗问道。
“我负责引开追兵,他们的目标是我,只要我露了行踪,必然能吸引大部分的追兵,到时候你们就借机而逃。”
“王爷,单枪匹马引开追兵,这太危险了。”侯行践和冯龙忍不住叫道。
“我一个人目标小,能躲能跑反而方便,就这么决定,你们先走,我殿后。”楼誉大手一挥,是不容相劝的坚决。
侯行践和冯龙扭头对看,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焦急,却都知道楼誉的脾气,不敢再劝。
“我不走。”
“我要和你们一起走。”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王传明和方筝尴尬地互视一眼,王传明甚是有礼地点点头:“方姑娘,你先说。”
方筝也不客气,涨红了脸,急道:“西凉王,容大夫,我想和你们一起走。”
明明知道这一去杀机遍布,生死难卜,这女子哪里来的勇气和胆量?
楼誉心里微感意外,转头看向容晗:“你来定。”
容晗看着她,无奈且感动,恳声劝道:“方大夫,我们这一路如履薄冰,实在是险极,你从未在朔国人面前露过脸,他们并不知道你在这里,只要悄悄走出驿馆回到家中,就能得保平安,又何必跟着我们搭上性命。”
“容大夫,我父母早亡,在帝都无亲无故,家无累财,没什么可连累牵挂的。”
方筝的眼眶发红,扑哧扑哧落下泪来,哽咽道:“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在我心里,你却是我最可亲可近可信的人,我……我不怕死,你就带上我吧。”
她如此情真意切,傻子都能听得出其中的爱慕之意。
同是为情所困,楼誉看向方筝的眼光中,便带上了一丝善意的了然和惺惺相惜。
侯行践看见方筝哭得伤心,不忍道:“王爷,万一朔国鹰庭查出了蛛丝马迹,我们这一走,如果有了危险谁来管她。不如让她和我们一起走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容晗双眉紧锁,备感踌躇和为难。
楼誉的眼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不待他回答,转头道:“侯行践,方姑娘和你们一起走,保护好她。”
“诺!”侯行践看看方筝,大声应下。
方筝大喜,抹掉脸上的泪水,冲着楼誉感激一笑。
“咳咳,”王传明清咳两声,提醒大家自己的存在,“王爷,下官不走。”
楼誉霍然回头:“王大人?”
“王大人,你傻啊,现在这种情况,不走就是个死。”之前驿馆门前的那场唇枪舌剑,让侯行践对王传明的观感大为好转,此时见他不肯走,顿时急了。
“身为一国使节,身负扬国威、传礼仪、交涉谈判之使命,代表了我大梁的国体,受皇上重托,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拜送书于庭还未结束,两国依然遵守着停战和谈,安养生息的协议,身为一国使臣,若悄无声息地离开,难免落人口舌,让大梁为天下人诟病耻笑。”王传明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迂腐!你以为留下来给他们杀,朔国帝君就不会挑起战火了?该打的时候他们一样照打,杀你就和碾死只蚂蚁差不多,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古往今来有多少使臣死在脑子转不过弯上,都是笨死的。”侯行践磨牙,恨不得一拳把他打晕了打包扛走。
“追兵很快就会赶到,你们带着伤患弱女走不快,我留下来,多少能拖住他们一点儿时间,你们可以跑得更远一些。”
王传明向楼誉郑重作了一揖:“苏武牧羊十九年持节不屈,唐雎以布衣冒天子之怒,王传明虽然不才,愿效仿之,望王爷成全。”
楼誉凝视着他,长时间不语,神色渐渐凝重而严肃。
王传明亦回视他,目光相接处,尽是通透淡定的视死如归。
“王爷,这次出使不同往日,不再用献媚卑谦,而是能堂堂正正傲然立于庭上,身为使臣能如此,我多年心愿已得偿,若能为国为民为……兄弟,再做一些事情,下官此生光耀至极,再无所憾。”
在场的多是看淡生死的铁血汉子,他那一声江湖气颇重的“兄弟”,却硬生生将眼泪逼出了众人的眼眶。
两人对视片刻,楼誉知他心意已定,多说无益,缓缓拱手,郑重无比地行了个大礼:“王大人,您虽然不会武艺,却有大仗义大气魄,楼誉无比佩服敬重。”
王传明微笑回礼,又向众人团团一揖:“事不宜迟,众位将军还是打点行装,早做准备吧。”
又向冯龙深深一躬,道:“冯将军,礼部的其他同僚就拜托你了。”
冯龙脸色肃穆,连忙拱手应下。
王传明的眼光扫过众人,微微点头以示告别,转身往门外走去。
“王大人!”侯行践急行两步,虎目含泪,忽然掀袍单膝跪下,铁拳紧握置于胸前,无比认真庄重地行了个军礼,语气铿锵有力:“今日终于得以见识了读书人的气节脊梁,有王大人在前,侯七这一生,再不敢小觑任何读书人。”
王传明眼角周围的纹路舒展开来,笑得宽慰舒畅,点点头,在众人的目光中,转身走出了房门……
如今,王传明站在驿馆门口,独对呼啸而来的鹰庭杀手,看着杀意森森透骨的刘怀恩。
面带微笑,缓步上前,一步一步,坦然而淡定地走向一条面向死亡的路。
他的身后是空无一人的驿馆,一阵寒风刮过,卷起了细小密匝的雪花。
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终于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