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中又羞又恼,气得牙都快嚼碎了,待不屈不挠负隅顽抗,却被堵得严严实实,找不出半点反驳的话头,随着王传明夹枪带棒,阴笃笃的话一句一句当头打来,只落得个眉毛下挂,皱纹横生。
“好你个王传明,好你个阴险狡诈的家伙,我们还有相见的时候,待那时本官再与你理论。”
陈良中知道今日必然讨不了好去,勉强维系着一口傲气,甩下狠话,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锦衣卫统领的脸色比他还要青,锦衣卫纵横帝都,除了鹰庭那些家伙不敢去招惹之外,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闭门羹?
转头看了看那些刀剑雪亮的黑云骑,极是愤懑不甘地挥了挥手:“撤!”
王传明在这边慢悠悠地拱手作揖,笑眯眯道:“陈大人慢走,恕不远送,愿梁朔两国友谊地久天长。”
最后这句话硬是让走得呼呼生风的陈寺丞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了个倒栽葱。
不费一兵一卒,动动嘴皮子就赶跑了锦衣卫。
真是太有种了!
侯行践看看锦衣卫们狼狈远去的背影,再转头看看身边这个貌不惊人的王传明,眼中俱是敬佩。
郑重地抱拳一礼,刚想说些什么,却看见王传明脚下一软,有些狼狈地整个人软倒下来。
“王大人!”
侯行践眼明手快,伸手去扶,却只来得及抓住他棉袍上的领子,只觉得入手滑腻,那么冷的天,那么厚的棉袍,竟然汗涔涔湿了一片。
王传明被他小鸡似的拎着领子,甚是尴尬,以手握拳放在唇边,清咳了两声:“侯将军,请先将下官放下来。”
侯行践如梦初醒,手一松,王传明猝不及防,一屁股滑落地面,禁不住哎哟叫了声疼。
“对不住对不住。”侯行践连忙将他扶起来,又殷勤地拍掉他袍子上的雪土。
“吓死我了,刚才那把刀离我的头只差了那么一点点。”王传明用手指比着刀到自己额头的距离,回想着锦衣卫刀面上寒气森森的凉意,心有余悸。
抹掉额头的冷汗,道:“侯将军,下官刚才表现得怎么样?”
侯行践伸出一个大大的拇指,唯恐效果不好,又在他眼前重重地顿了两下:“好!帅得很!”
抱拳做了一礼,神情恳切道:“王大人,以前我瞧不起读书人,今日才知道大错特错,您说得对,读书人自有风骨和气节,我们这些大老粗就是快马加鞭都赶不上。侯七之前对您有无礼之处,向您赔罪了,今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几句话说得佩服发自内心,尊敬出自肺腑。
王传明甚是欣赏他直来直去的性子,呵呵笑了两声。
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面色骤然紧张,跳起来道:“鸿胪寺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意不善,虽然铩羽而归,但想必很快就会再来,只怕再来的时候就不止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侯行践插嘴道:“只怕不止是来吵架,而是二话不说直接动刀子了。”
王传明点点头,两人目光一对,不约而同掉头往驿馆里走。
“事情紧急,必须禀告王爷,早做准备。”
……
厢房正中那个沐浴用的木桶,冰冷的泉水依然幽幽地冒着寒气。
弯弯一身干净的白色衾衣,微湿的长发绾在颈侧,安静地躺在床榻上。
她太过安静,甚至连胸口的呼吸起伏都几乎没有,让人凭空生出一丝抓不住握不牢的恐惧。
楼誉脸色骤变,一个箭步迈到床前,伸手急探她的脉搏。
她的皮肤像冰一样冷,脉搏虽缥缈细微几乎感觉不到,但依然在顽强地跳动。
楼誉心中稍安,小心翼翼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看向容晗:“接下来该怎么办?”
容晗打开了那个用棉布包裹的药罐子,一股浓重而苦涩的药味渐渐弥漫在空气中。
将略显浓稠的药汁倒在碗中,用小银勺搅匀了,容晗端着碗坐在床沿上,对楼誉道:“我要喂药了,以防万一,你先用内力护住她的心脉,维持那一丝暖意不逝。”
楼誉依言而行,轻轻扣住弯弯的手腕,温厚的内力缓慢而绵绵不绝地传入她的经脉。
容晗端起药碗,舀了一勺药汁,送到弯弯唇边。
银勺和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楼誉突然开口:“等一下。”脸上写满了不安和担忧:“容晗,万一……”
银勺子顿在空中,容晗的手有几不可见的颤抖,却只是一瞬间就收敛心神,低声道:“关心则乱,现在我们不能乱,这是唯一的生机,我们必须赌。”
楼誉凝视着他,眉目间渐渐浮起了坚毅果决之色,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语气苦涩道:“我从未信过神佛,此刻却希望能将全天下的神佛都拜一遍。”
容晗闭眼默默向满天诸佛祈祷了几句,睁开眼咬咬牙,下了狠心,用银勺轻轻撬开弯弯的牙关,将一勺子药汁喂了进去。
弯弯无意识地吞咽着,不少药汁溢出嘴角,但终归还是吞下了大半碗。
容晗一边喂药,一边细细观察她的气息脉络。
这一口一口喂下去的,到底是解药还是毒药?万一……赌输了,就是自己亲手杀死了她。
容晗只觉得自己犹如站在万丈险崖间的一根细丝线上,随时可能绷断坠落,一碗药喂完,背后已经又湿又冷。
弯弯的经脉残破,难以承受过刚过强的真气,楼誉极有耐心地将磅礴气海化作细雨潺流,润物无声地点点滴滴输入她的经脉。
突然指尖一颤,脸色骤变。
弯弯的气海里突然产生了一股暴戾的冰寒之气,蛮横不讲道理地将那抹暖阳瞬间吞噬。
不仅如此,这股暴戾的寒冷还迅速游走于奇经八脉之中,速度之快根本不容他做任何抵抗,速度极快地吞噬掉他的真气,占领了弯弯的心脉。
“弯弯!”
楼誉惊骇已极,手捏一指决,后腰雪山真气涌动,就想和那股冰寒气息拼了。
“不行!”容晗扔开碗,摁住他的手,手速如风,五支银针已经插入弯弯的手三阳经。
那股寒流既快且猛,容晗快速布针,大江分流般将猛烈的寒意疏导进细小血脉经络之中。
银针颤颤,容晗拈着针尾,神情凝重,额头冷汗却不受控制渗出来,滴落在弯弯的手臂上。
方筝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感受着屋内的冷意,不由自主地裹紧了侯行践的棉袍,却依然被冰寒之气所逼,忍了一会儿没忍住,痛快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震醒了屋子里的两个人。
楼誉忐忑无比地看向容晗,试探道:“怎么样?”
容晗面无表情,看不出喜忧,只一味盯着手里的那支银针,仿佛那里开着一朵花。
突然眉头紧拧,眼中有了决断之意,手一动,将弯弯额心的银针拔了出来。
弯弯的脸色本就苍白得几乎透明,随着银针拔出,一股寒气慢慢从血肉里浮出来,额头、眼角、鼻尖、脸颊……仿佛生了层白霜,肌肤渐渐透出了凝玉般的青白色,不似生人。
方筝忍不住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转头看向容晗时,眼中俱是茫然无措,惊骇道:“没……没气了。”
如同一道炸雷从天劈下,楼誉和容晗脸色惨白。
楼誉慌乱地看了容晗一眼,再扭头看向弯弯时,眼中露出从未有过的决绝。
我不信,不信你就这样在我面前死去,黑白无常神鬼阎罗,谁也别想带走你,我不允许!
绝望和悲痛狭路相逢,碰撞出临渊一跃的奋不顾身。
将失去知觉的弯弯抱在怀里,楼誉闭目调动内息,在气海里升起了一轮铄石流金的骄阳。
一股至刚至纯至阳的气息在屋内流淌,之前的冰寒冷意遇之,即刻冰化雪消。
侯行践跨入门时,见如此情况,脸色大变。
有内力修为的人都知道,这相当于以自身为薪柴,燃烧化出熊熊热量,热量释放光了,薪柴也将变成焦木。
楼誉此举相当于用自己的性命,履险一试。
“王爷!”侯行践悲痛大喊。
却见楼誉突然面露惊疑,那绝望的内力也为之略略一收,倏尔一转,化作了冉冉晨雾,晖晖冬阳,汩汩流动间带着云开雾散的温和。
容晗也察觉了楼誉的变化,急行几步扑到床前,搭住了弯弯的手腕。片刻,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惊喜,喃喃道:“原来以寒驱寒之后,还需要以一定的温度烘暖复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的话虽然没头没尾,但同为医者,方筝还是听懂了。
如同冻僵的手脚需先用冰雪搓动,然后再用温水取暖一样道理,寒毒驱除后,寒意尤在,若不及时取暖烘热,就将前功尽弃。
这个过程环环相扣,各种条件缺一不可。
想到这里,方筝一头冷汗心有余悸,对自家的老祖宗牢骚满腹:“老祖宗,拜托负点责任好不好,说话说半截,多写几个字会死啊。”
……
“你再说一遍。”
殷溟坐在龙案之后,低垂的眼睫藏住了眸光,看不出喜怒。
陈良中惶恐地磕了个头:“黑云骑兵刃相见,半步不让,王传明那个老匹夫……”
意识到自己在陛下面前爆了粗口,陈良中老脸发红,讪讪缄口,深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方才开口道:“梁朝副使王传明油嘴滑舌,引用太祖通礼,说什么驿馆也是梁朝的国土,微臣未得皇命,生怕影响两国邦交,所以不敢硬闯。”
这句话说白了就是,我怎么知道陛下你想打还是不想打,如果我挑起了争端,你偏偏不想打,那我不就是跑上祭台的那只猪——笨死的吗?
“鸿胪寺的职责说到底就耍耍嘴皮子,如今你们连耍嘴皮子都比不上人家……”殷溟曲起中指,敲击着黑檀木龙案,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下两下,似乎在思考什么难以抉择的问题。
半晌,抬起头道:“那我还要你们做什么呢?”
陈良中愣住,知道不妙,脸色发白,连忙磕头想再争辩些什么,却听到殷溟冷笑一声:“去自领二十廷杖罢。”
他说得云淡风轻,殊不知像陈良中这种老骨头,吃二十廷杖,轻则卧床数月,重则可能会被当庭杖毙。
陈良中脸色惨白,一下子和抽了筋骨的蛇一样,软倒在地上,抖如筛糠,涕泪横流地哭喊道:“陛下,陛下恕罪啊……”
殷溟瞥了眼刘怀恩。
刘怀恩眉头微皱,随即心领神会,面上似有不忍,迈出一步跪下,语气恳切:“陛下,陈大人一向忠心耿耿,执掌鸿胪寺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望陛下念其年长,宽恕于他。”
殷溟嘴角挂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向陈良中,想了片刻道:“既然刘大总管替你求情,那朕就给他一个面子,廷杖免了,罚俸禄一年,官降两级,到工部管理文书去吧。”
鸿胪寺丞职位高俸禄多活清闲,实乃厚位肥缺,殷溟一句话就把当了二十余年的鸿胪寺丞调去辛苦艰劳的工部当图书管理员,责罚不可谓不狠。
倒是从廷杖之下逃得一命的陈良中,心有余悸地摸摸屁股,觉得命在比天大,松了口气,抹掉眼泪鼻涕,着着实实磕了几个响头:“谢陛下恕罪。”
转而又向刘怀恩诚心诚意磕了个头:“多谢刘总管求情。”语气中尽是感激之意。
殷溟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下去吧。”
待陈良中千恩万谢地退下,刘怀恩叹了口气,道:“陛下心情不好,何必拿陈大人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