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人,却从来不说喜欢,看到她高兴就高兴,看到她悲伤也会悲伤,愿意陪在她身边为她挡风遮雨,默默记住她说过的每句话,这才是真正的喜欢。
细细的雪花漫天遍野地飘荡,遮挡住了人的视线,“驾”,一辆黑色的马车,顶风冒雪疾行在盘山的羊肠小路上。
侯行践坐在车前,头上脸上都是雪,黑色戎装的皱褶沟壑里积了一层厚厚的白,手里的缰绳绷得紧直,马鞭掠空,不时甩在拉车的那两匹健壮军马身上,发出响亮的击打声。
军马是骑兵的心头肉,若在平时,是万万不舍得打的,可是现在,一切都顾不得了。
小路崎岖,忽然一个急转,侯行践猛然拽紧缰绳,冻得发硬的缰绳将他的手勒出了深深的紫痕,马车被巨大的惯性甩了出去,右后边的轮子已经悬空,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险坡陡崖,侯行践大吼一声,拼出全部力气斜拉缰绳,两匹军马仰天长嘶,身体急急偏侧,带着马车以一个极小的角度,险之又险地拐过这道急弯。
无数碎石噼里啪啦地滑落山崖,久久不见回音。
马车里,容晗一手紧紧抱住弯弯,一手抓着车里的横木,强行控制着身体平衡。
方筝猝不及防,一下子从左滚到了右,差点滚出车外,惊恐的尖叫声还在喉咙里,又被惯性甩回车里,被容晗眼明手快一把抓住。
方筝好不容易坐稳,摸了摸被撞得青肿的额头,只觉得头昏脑涨胸口烦闷欲吐,脸色煞白地干呕了两下。
容晗轻叹一声,掏出个小瓷瓶递过去。
方筝接过瓷瓶,打开木塞,一股清凉醒脑的香气袅袅逸出,只觉得精神一振,堵在胸口的那股烦闷恶心顿时消解了不少。
终究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方筝神色赧然,喃喃刚想道谢。
“方大夫,是我谢谢你。”容晗低头看着怀里的弯弯,轻轻拂去她散落在脸上的发丝,抬头道:“若不是你,弯弯恐怕早就寒毒攻心而亡了。师尊的医谷中藏书万卷,待日后安定下来,你若有兴趣,可到谷中稍住,若有不明之处,我与你切磋研习,或对医术会有所增进。”
这是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的意思啊。
受人之恩涌泉报,本是君子所为。可他如此利落明白地恩义两清,却带着一丝故意拉远关系的疏离。
方筝不知是喜是忧,一声谢谢哽在胸口,如墨入水,渐渐化作一片苦涩。
马车后的山路上隐约传来了兵戈交加的声音,偶尔有痛呼和闷哼声,在凄迷的雪雾中传来,让人脊梁发寒。
侯行践知道追兵已经近在咫尺,和断后的兄弟们交上了手,心急如焚,马鞭挥舞着如雨点般砸落,在军马身上打出一道道血痕。
军马吃痛,奋蹄狂奔。
他们已经这样亡命奔跑了五天,人不离鞍,马不停蹄。
王传明手无寸铁,仅凭一腔热血和不畏死之心,横眉冷对百把刀,极其强悍地将追兵的脚步往后拖了半个时辰。
但刘怀恩是何等人,毒辣残酷又岂是陈良中之流可以比拟?看出不对后,再不和他多费唇舌,直接挥刀将其斩于马下,强行闯入驿馆。
发现驿馆人去楼空后,刘怀恩调兵急追,不久就得到消息,西凉王现了行踪。
大批追兵掉转马头,奔着楼誉刻意留下的马蹄印记,直追西凉王而去。
得王传明舍命拖延,又有楼誉吸引了鹰庭的高手和大批追兵,侯行践才得以带着容晗和弯弯等人,一路狂奔。
马车犹如一支利箭射出,在帝都和凉州之间拉出一条几乎笔直的直线,仗着极其强悍的骑术,抄最短的路径,披星戴月地逃到了狩水上游的龙山。
这道山脊如巨龙横跨狩水,混浊怒涛从山脊下滚滚而过,既险且高,易守难攻。
这是无需舟船而渡过狩水的唯一路径。
当年楼誉带着上万军队奇袭朔国边军大营,就是趁夜取道龙山,用摔死了几十匹马的代价,如神兵突降,打了武禾烈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之后朔国吸取教训,在龙山下布置了军队护防瞭望,这些边军一心防着黑云骑从山脊那边杀过来,却没想到会从朔国境内出现,一下子乱了阵脚,被侯行践他们快刀斩乱麻地硬闯了过去。
眼看明日破晓之时,就能翻过龙山,渡过狩水,看到凉州城的城墙,大批追兵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最可怕的是,追兵中间还有由鹰庭护法带队的玄箭射手。
刘怀恩到底是厉害角色,心思复杂沟壑深远非常人能比,亲自带兵追赶楼誉时,也没忘记分兵探查使团其他人的下落。
待得到这辆黑色马车的消息后,立刻判断出马车里必然藏着重要的人,否则楼誉怎么会不惜以身赴险引开追兵?
王爷怎么样了?冯龙那边怎么样了?
风驰电掣般冲下一个陡坡,侯行践强行压住内心的担忧,收敛心神,将马鞭挥得更加狂暴。
在他身后的山麓上,故意滞后的黑云骑斥候已将追兵吸引到了山路上,四百黑云骑兵在土坡大树后布下箭阵,明晃晃的箭镞闪烁着寒光,冷冷地瞄准了追兵们的心脏。
决一死战!
一阵箭雨如瀑而下,最后一个黑云骑斥候将将要奔到包围圈的边缘时,连人带马被射成了刺猬。
一人一骑轰然倒下,至此,故意滞后吸引追兵的三十多个黑云骑斥候,全部战死。
丛林里,所有潜伏的黑云骑将士眼中燃着熊熊怒火,手却依然固若磐石,纹丝不动。
他们是血和火淬炼出来的钢铁,他们有钢和铁锻造的心脏,他们的心脏经过了千锤百炼无数次生死的敲打。
战友的死亡直接化作了猛烈的战意,传递到了那些闪亮锋利的箭镞上。
追兵足有千人,统一着朔国边军装束,想必是刘怀恩从就近的驻军中调出来的。
在杀了最后一个黑云骑兵后,领兵的统领露出了得意痛快的笑容。
作为朔国边军,他们和黑云骑有着势不两立的生死之仇,但因为实力悬殊,一向被黑云骑打得太惨,如今终于有机会把黑云骑当兔子一样赶,怎么不让统领发自内心地有了趾高气扬的愉悦感。
正是这种感觉,让这位统领大人看着那片黑暗的丛林时,忘记了警惕和害怕,不顾身边鹰庭护法状若便秘的表情,手一挥,大声下令:“进击!”
“蠢猪、蠢猪!”鹰庭护法愤怒咆哮,却无法阻止,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上千边军潮水般涌进了那片丛林。
戍边军是正规军,直属兵马司管辖,一向和鹰庭这种擅长暗杀和探取机密的机构不太合拍。
边军统领根本瞧不起身边的这个鹰庭护法。
这是男人从根子上源起的一种蔑视,什么鹰庭护法,什么玄箭射手,说到底不就是一群阉人?
基于这种微妙的情绪,此时听到对方竟然骂自己蠢猪,更是怒火中烧,拔出了腰刀,用更大的嗓门吼道:“进击,进击,进击!”
千余边军骑着马,挥舞着刀,冲进了箭的射程。
黑云骑校尉眼睛微眯,瞄准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弦拉满月,箭若流星,“嗖”的一声,一道箭影闪电般掠空,正中对方脸上,伤口处喷出红白相间的可疑液体。
一箭爆头!
随着这一箭射出,本就黑暗的丛林似乎又暗了几分,对方恐慌的表情刚刚浮现在脸上,惊吼声还卡在嗓子眼,就恐怖地看到了,无数的箭。
精铁打造的箭尖寒光凛凛,如同夜幕中闪烁的满天繁星,却带着密不透气的窒息感,狂风暴雨般以惊人的速度逼近。
仿佛寒星刚刚在夜空中闪烁了一下,下一刻,寒冷就直接戳进了身体里、血脉里、心脏里。
扑哧扑哧扑哧……无数令人牙酸的铁箭入肉之声响起,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边军统领狂热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挥舞的腰刀还在空中划着无用的弧线,突然觉得心口处有点凉。
愕然低头,看着胸口冒出的那截还在滴血的刀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身边的人,直直摔下马去。
胆敢小看鹰庭就该死。
鹰庭护法收回刀,冷蔑地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鼻子里发出重重的哼声,转头下令:“候!”
“哗”,玄箭射队百余射手重箭上弓,拉弦以箭尖指天。
“护法,里面还有自己人。”下属小心提醒。
鹰庭护法嘴角微斜,扯出冷厉淡漠的线条,目如鹰隼,盯着丛林深处,下令:“射!”
可怖的破空声密集响起,割裂了似乎凝固的空气,排山倒海地砸向双方纠缠最密的地方。
不分敌我,一律格杀。
黑云骑兵们听风声便知道厉害,立刻收弓,用最快的速度躲到了土堆粗树之后。
也有躲闪不及的,瞬间被重箭牢牢钉在了地上。
没有想到鹰庭那么毒,竟然对自己人都下狠手。那些朔国边军心中爆着各种各样最恶毒的粗口,然后绝望地看着那些箭从天而降,躲无可躲,死伤惨重。
鹰庭护法听着那些凄厉的惨叫声,丝毫不为所动,又喝道:“候!”
玄箭射手们再次重箭上弦,等待着一声令下,开始下一轮屠杀。
鹰庭护法带着冷漠而残酷的笑意,高举右手,一个“射”字已经迸在齿缝之中。
忽然,他觉得脖子有点凉,微小的汗毛纷纷竖起,举起的手顿时凝滞在空中。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大叫一声,双足踏镫,从马背上急急跃起数尺,凌空急翻。
就在玄箭射手们诧异无比,以为自家护法突发失心疯的时候,一道灰色的光影从他们的眼底掠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擦着护法大人的脚底而过,“咄”的一声,射入了他身后的一棵小树。
众人的嘴还半张着,眼还圆瞪着,箭尾的白羽还在微微颤动,只听嘎吱一声,那棵儿臂粗的小树,断了。
鹰庭护法的脚也随着断裂声,落地。
心中大叫侥幸,但还没等吁出劫后余生的第一口气,凄厉的锋镝声再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第二支箭已迫在眉睫。
高速旋转的箭尖在瞳孔中快速放大,鹰庭护法目眦俱裂,大吼一声,腰刀出鞘在身前卷起一片刀影。
那支箭的尖头与坚硬的刀面碰撞,角度骤转,斜着飞了出去,边上一个玄箭射手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被射下马来。
格飞了这要命的一箭,鹰庭护法的额头滴下一滴汗,浑浊的汗珠浸湿了睫毛,模糊了视线。
透过水雾朦胧的视野,他绝望地看到了,第三支箭。
三箭连珠!
楼誉在连跑带躲,被刘怀恩追杀了几乎小半个朔国版图之后,终于跑到了这里。
风萧萧,雪乱舞。
两匹拉车军马的背上落满了白雪,却几乎立刻被汗融成了白汽。
身后传来了拉弦声,轻且锐。
那是黑云骑的流云箭。
随后就是一片鬼哭狼嚎般的惨叫。
侯行践呵出一口白汽,吹掉胡子上的拉碴雪屑,嘴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兄弟们得手了。
嘴角的肌肉刚刚拉开一个弧度,笑容就凝结在了脸上。
因为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拉弦声,既重且沉,整齐肃然得令人脊背发寒。
重箭!
侯行践大惊,持缰的手微微颤抖,咬紧牙关,猛吼一声,马鞭如雨点般打在马背上。
两匹军马吃痛,迸发出所有的潜力,四蹄狂迈,溅起无数雪尘。
身后的惨叫声厮杀声,透风破雪远远传来。
侯行践闭了闭眼,眼底仿佛被火灼烧般热辣辣地疼,顷刻湿了眼眶。
手上却不停,不断挥鞭急催,跑得越发一往无前。
天色将明,天空白蒙蒙的山脊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影影绰绰。
侯行践蒙头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只觉得车身渐渐平稳,颠簸和急转少了很多,乍一回首才发现,竟已经过了龙山,一辆马车孤零零地跑在狩水边的平原上。
深深吁了口气,想到那些依然留在龙山丛林中的兄弟们,心中刺痛非常。
一把抹掉脸上的雪,这才有空关心一下车厢里的人,转头问道:“容公子,方姑娘,你们还好吗?”
“我没事。”方筝被颠得五脏六腑差点倒转,却强行咽下一口酸水,甚是硬气。
“还好。”容晗看着怀里的弯弯:“侯将军,多谢你们了。”
“要谢就谢我们王爷。”侯行践咧开嘴,忽然语气恳切道,“容公子,当年的事情都怪我,都是我瞒着王爷做的,这事真的和王爷无关,等弯弯醒来,你能不能帮我们王爷说两句好话?”
容晗默然,他本是冰雪剔透的人,怎么会想不明白之间是非纠葛关节所在?
该报的仇,楼誉已经报了。
该杀的人,楼誉已经杀了。
爱一个人该做的事情,他都已经做到了极致。
只是……容晗握住弯弯冰冷的手,感受着她微弱的脉息,心中百感交集。
这些年自己带着弯弯辗转各地,实际就是在躲着楼誉,躲开与他如影随形的那些险恶。
但是此刻,看着弯弯苍白憔悴毫无生气的面容,容晗心中钝痛酸涩,头一次怀疑,自己为了让弯弯远离那些险恶危机,一心把她带离楼誉身边,到底是不是做对了?
侯行践见容晗半天不答,以为他默许了,心中轻快,又道:“容公子,你一身医术出神入化,待回到凉州,若你想留下来开个医馆,就来寻我,别的不说,医馆的大小事宜牌匾桌椅茶水力气活,兄弟们都一手包了。”
他也不管容晗的身份贵重,愿不愿意长留边塞,犹自乐滋滋地道:“若容公子能留下,那真是我们的福气。”
话音未落,只听车后马蹄声急响,疾如暴雨骤风,似乎有一队人马从后面追了上来。
其中一匹马跑得尤其快,领先骑队脱颖而出,来得奇快,顷刻已到车侧。
车身微晃,一个人影从马上跃起,足尖轻点车篷,如大鹏展翅扶摇而上,快速掠过车厢,落在了车帘前。
侯行践脸色骤变,暴喝一声,腰刀出鞘,朝来人横斩过去。
“锵!”两刀相接,火星迸射。
侯行践虎口剧痛,腰刀几乎握不住被震飞出去,却极其强悍地手腕急旋,卸去那股极大的力量,改砍为劈,向来人头上劈下。
“锵”,两刀再次相交,这次对方的刀上却不再刚猛,而且传来一股绵柔的力道,将侯行践的刀意瞬间吸入化解。
这一刀如同砍在棉花上,侯行践心中惊异,深吸一口气又待再砍。
却听到一个无奈的声音:“老七。”
侯行践听到这个声音,大喜过望,收刀细看,那人虽然背光而立,面容隐没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却不是楼誉是谁?
再探出头去一看,马车后百米外,黑压压一队黑云骑兵策马而来,拉出一个半圆形,将这辆马车团团护在中间。
王爷来了。
侯行践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喜不自胜。
楼誉掀帘进了车厢。
这车厢本来就不大,他又身高腿长,这么坐进来,空间一下子就显得有些挤了。
知道楼誉和容晗有话要说,也着实怕了楼誉那一身冰山般的气势,方筝极有眼色地伸了个懒腰,道:“太闷了,坐得腰酸背痛,我到外面去松快下。”
看着方筝如躲煞星的背影,楼誉看向容晗,奇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你不是可怕,你是恐怖。
侯行践看着狼狈逃出来的方筝,屁股挪出一个位置,拍了拍那个空位,道:“坐。”
压低声音,手指戳着帘子:“这个人毒口辣心,不知道吓跑气哭过多少闺秀美人,能在他面前撑了那么久,女人里你算胆子大的。”
方筝抹了抹头上的冷汗,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学着侯行践,也压低了声音。
“吓死我了,他那身气势就像冰块一样,不要说靠近,三尺之外都能把人冻死,我都怀疑他不会笑。”
“王爷当然会笑。”
侯行践想起楼誉以前英姿飒爽,直率硬朗,阳光般的笑容飞扬于眉目,说不尽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他若会笑,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帝都景山顶上万年不化的积雪也不答应吧。”方筝怀疑地转头看了眼车帘,摇头不敢相信。
“我们王爷长得那么俊,笑起来好看得很。”
唯恐楼誉被人小瞧了,侯行践急着辩解道:“俊美英越,风姿卓然,上京城里的世家子弟只配给他提鞋,不知道多少名门闺秀做梦都想嫁给他。”
嫁给一个冰块?方筝连打了几个冷战。
“王爷以前看着弯弯笑的时候,温柔都好像打心底冒出来,连我们这些人看了,都觉得暖洋洋的。”
侯行践笑得很苦,语气涩涩的:“可是沙湾之战后,王爷就再也没有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