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美玉琉璃破了个口子,说不尽的惋惜心痛。每当想起她以前巧笑倩兮,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滴溜溜清脆的笑声,容晗就黯然神伤。
此时听他问起,怒火又腾腾而起,少有地带上了刻薄和尖锐之意:“她没有死算是万幸,但拜你所赐,这些年来,她噩梦缠身,在梦里看到了宋叔,赵无极,刘征,还有很多人。”
他顿了顿,指着侯行践道:“虽然当年驰援沙湾的命令被他瞒住了,但是楼誉,我今天且问你一句,若你当初能得知沙湾的真实情况,会作何选择,援还是不援?”
楼誉脸色骤然惨白,右手青筋暴露,紧紧抓着身前的回廊红漆栏杆,眸子里尽是深而重的痛苦之色。
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回避不敢去细想的问题。
殷溟那一招狠辣恶毒之极,将他陷入极度两难的境地。
若不是当初侯行践挺身而出,甘冒骂名替他做了选择,说不定,他当时已经心神崩溃,发疯失措。
愧疚、后悔、悲伤,左右为难……成了一个永远都无法解开的死结,埋在他的心底,以致以后每个寒冷的夜晚,他站在庭院里想起弯弯和那五千黑云将士的时候,一颗心就会痛得仿佛被撕成两半。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楼誉咬紧牙关,每一个字都好像从齿缝中挤压出来一般,带着无尽的痛楚。
“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用选。”容晗冷冷道。
“你的身份,注定会将她陷入各种构陷、阴谋、杀戮和血腥之中。这些年,我带着她辗转各地,就是为了躲开你,远离你会带给她的各种伤害。”
楼誉紧紧抓住红漆栏杆,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五指几乎都掐进了木头里,木屑簌簌而落。
容晗看着他的样子,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意淋漓,反而隐隐涌起了一丝怜悯和同情。
弯弯需要的安宁恬静的生活,你永远都不能给她。楼誉,对不住了,为了她,我也要把她从你身边带走。
一向谦和恬淡的容晗狠狠心,终于劈出了最后最猛的一刀:“弯弯受的伤害还不仅于此,因为伤得太重,用药过度,她失去了味觉,从此尝尽人间百味,都味同嚼蜡。”
“咔嚓!”楼誉手底的红木栏杆应声而断,长且锋利的木刺翻翘,戳进他的手掌,鲜血淋漓。
……
“朕想要她。”殷溟坐在龙椅上,直视刘怀恩,命令下得干净利落直截了当。
“她是一个刺客。”刘怀恩低着头,语气平静地表达着强烈的反对,“老奴并不认为,把一个想要自己命的人放在自己身边,是陛下您会做的事情。”
“把一个想要自己命的人放在自己身边,就如同把一只随时会撩利爪的猛虎放在身边,待有一天,猛虎豢养成了乖巧听话的小宠物,岂不是很有趣?”殷溟道。
真是变态而无聊的恶趣味。
刘怀恩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只怕猛虎还没养成宠物,陛下已经被它咬断了脖子。”
这话说得大不敬,体现出一向恭顺的鹰庭总管,内心正翻腾着压抑不住的暴躁情绪。
殷溟却丝毫不以为意,摊开自己的双手仔细端详,骨节均匀,掌白指长,唯中指上有一老茧,乃长期执笔写字磨出来的。
“朕这双手虽然没有染过血,但是直接或者间接死在朕手上的人不计其数,朝野之中想要朕死的人多不胜数,可表面上个个态度恭敬,任凭一肚子恨意烂成水,也不会在脸上表露出一星半点。”
“太假,太虚伪,看多了太让朕恶心。”殷溟两眼发亮,兴致勃勃道,“可是她没有,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地露出刺骨的仇恨,更有趣的是,眼底却有着不管不顾的自毁求死之意。”
“她想死,却要拉着朕一起去死,难怪现在到处都在传,刺客是朕流落民间的老情人。”
殷溟抚掌大笑:“有意思,太有意思。”
刘怀恩磨牙道:“妖言惑众,有辱帝君威望,老奴这就去把胆敢传播谣言的人抓起来问罪。”
“谣言止于智者,你又何必着急。”
殷溟表现出难得的宽宏大量,道:“你要抓,就赶快把那个女子给我抓回来。”
刘怀恩既头痛又无奈,道:“后宫佳丽个个貌美如花,温柔如水,哪个不比那刺客强百倍,陛下何必执着?”
“后宫那些女人矫揉造作,惺惺作态,哪里能和她比?”
殷溟不屑地挥着手,像赶走几只嗡嗡作响的苍蝇。
“野性十足,武艺超群,桀骜不驯,杀气腾腾,充满了不达目标不死心的斗志和坚毅,就好像一只不驯服的小兽,随时都可以咬断你的咽喉。你不觉得这样的女人很少有,很有挑战性吗?她和朕太像了。”
他顿了一下,眼中尽是势在必得之意:“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站在朕的身边,陪着朕实现一统天下的宏图霸业。”
刘怀恩对他的爱情观简直无语到要崩溃,强行压下咆哮的欲望,深深吸了口气,道:“可是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后山搜遍了,就连城里都搜了个底朝天,这刺客好像长了翅膀,至今不见踪影。”
殷溟沉吟片刻,脑子中似灵光一闪,道:“梁朝使臣住的驿馆有没有找过?去那里找找看。”
想到刺客出现那天,楼誉异常古怪的表现。
刘怀恩眼光陡利,暗暗下了“如果找到这个女刺客,就地格杀”的决心,垂眸俯首应道:“遵旨。”
……
“吱呀”,驿站厢房的门似乎多年没有修理,推开的时候发出酸掉牙的声音。
方筝打着哆嗦从厢房里出来,脚一跨出门槛,立刻感受到门口那两个人之间弥漫着古怪而寒冷的气氛,被冰泉冻得青紫的嘴唇顿时越发青紫。
方筝眼光在楼誉和容晗之间游移,脚步不由自主地微微往外移动,下意识地要离这两个男人远一点,免得被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暴戾冰寒气息波及,以至于自己因为寒冷而流动变缓的血液,直接被冻得凝固,然后悲惨地翘掉。
她移动得虽然慢且轻,但哪里躲得过那两人。
一眼瞥到她出来,楼誉和容晗立刻两步走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拉住了她的胳膊,异口同声问道:“她怎么样?”
楼誉本就等了许久非常焦急,加上心情又非常不好,手上的力气不受控制地大了点。
方筝觉得自己的胳膊快被拧折了,龇牙咧嘴地吸了口冷气,上下牙依旧打着架,道:“弯弯姑……姑……娘还没醒,接下来……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叫你也不知道怎么办?这个办法本来就是你想出来的。
楼誉心中牵挂过度,俊眉一挑,就要发飙。
“方大夫多谢你,接下来交给我。”
好在容晗及时开口,略带歉意地向方筝点点头,瞪了楼誉一眼,转身进了厢房。
既然容晗这么说,想必诊治过程尚在掌握之中。
楼誉面色稍霁,松开手向方筝抱了个拳,一个箭步也跟着迈进房内。
他身上带着的冰冷寒意终于消失,方筝揉了揉被拧疼的胳膊,长吁一口气,心有余悸喃喃自语道:“这么凶,难怪弯弯姑娘不……不喜欢你。”
她说的这个“你”,当然指的是楼誉。
“谁说弯弯不喜欢王爷,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侯行践双臂抱胸,斜靠在墙角处,因为护主心切,语气里便带上了微微嘲讽。
又是你!
这个人把自己打晕,扛麻袋一样扛回来,扔垃圾一样扔在厢房门口,现在居然还嘲讽自己,简直就是面貌可憎,语言可憎,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可憎!
方筝怒从心头起,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只会动武不会动脑的大老粗,你……你……你又懂什么?”
声音吼得足够大,只可惜牙齿咯咯咯打着架,削弱了不少气势。
“小丫头嘴还那么硬。”侯行践站直,看着方筝,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
他身材高大,丈许的距离不消几步就走到了面前。
方筝只觉得一个魁梧的阴影当头笼罩下来,唬得往后一跳,双手抱胸紧张道:“你想干什么?”
侯行践好笑道:“当时你也不问问我们是谁,是好人还是坏人,就要死要活地跟过来,现在才知道紧张,太晚了。”
见他居高临下语气不善,方筝有些胆怯,连退数步,背心已经抵到了栏杆上,兀自嘴硬道:“谁要跟着你来,我是看在容大夫的面上,本来以为容大夫那么温润儒雅的人,所交的朋友自然也是好人,没想到会遇到像你这样的坏……”
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黑,一物兜头兜脸地当头罩下,鼻端顿时萦绕着兵刃铁血的气味。
方筝挣扎着冒出头来,定睛一看,却是一件黑云骑的外套军袄,显然是刚从身上脱下来,还带着暖暖的温度。
她硬生生把最后那个“蛋”字咽了下去,诧异地看向侯行践,有心把衣服扔回去,却冷得十分厉害,发自内心地有些舍不得。
侯行践大笑道:“给你就穿着吧,这一路还长得很,我可不想拎着个冻得硬邦邦的僵尸走来走去。”
“你!”方筝气得脸色紫胀,一口气噎住,差点晕过去。两人正隔世冤家一般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一个黑云骑兵匆匆跑了进来。
侯行践脸色一正:“什么事?”
“禀将军,朔国来人了,一个自称鸿胪寺丞的人带着锦衣卫要硬闯驿馆,被兄弟们堵在了门口。”
侯行践心里一凛,顾不上再调侃方筝,当即带头往门口走去。驿馆门口,黑云骑和锦衣卫刀剑出鞘,凛然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侯行践几步走到对峙的阵前,眼睛一扫对方阵势,重重哼了一声,骂道:“你们干什么,这里是大梁使团的驻地,拿刀拿枪的硬闯,想开战吗?”
随着他的喝骂声,黑云骑军士们齐喝一声,整齐地往外跨出一步,刀剑几乎戳到对方的脸上。
对方硬生生被这逼人的气势迫得后退数步,被簇拥在中间的一个干瘦老头却也是个硬角色,拨众而出,冷冷道:“我帝君当朝遇刺,虽然圣体无碍,但是刺客仍未找到,帝君忧心大梁使臣的安全,特命下官前来拜访问候。”
“你是谁?”侯行践斜眼冷觑。
小老头挺起干瘪的胸膛,骄傲道:“下官乃大朔帝国鸿胪寺丞陈良中是也,帝君圣心仁厚,还望将军收起兵刃,让开道路,莫要有损两国邦交敦睦。”
什么狗屁拜访问候,实际就是借机来监视搜查。弯弯就在驿馆里,此时正是诊治的要紧关头,自己就是死都不能放他们进去。
侯行践将心一横,拔刀出鞘,指着陈良中老头的鼻子道:“我家王爷好得很,用不着看,王爷现在正在睡觉,睡觉是天大事,谁敢打扰我家王爷休息,老子就砍了他。”
“蛮横、粗鲁、莽夫!”陈良中气得发抖,干枯的手指哆嗦着,一口气堵住胸口。
怒道:“大梁使团的驻地,说到底就是大朔的国土,在我国土上就必须听命于我大朔帝君,奉劝将军还是赶快让路,速去通禀西凉王前来一见,若将军还是执意挡路,莫怪下官无礼。若两国关系因此决裂,那也是贵使团无礼挑衅在先,后果自负,勿谓下官言之不预也。”
陈良中不愧为鸿胪寺丞,老练狡猾,言语间便将两国开战的导火索放在了大梁这一边。若殷溟借此由头撕毁合约兴兵征伐,天下民心悠悠众口,也无可指责。
这是一个宽大深的陷阱,也是明晃晃刀锋相指的威胁。
侯行践知道其中利害,论语锋之利博览群书,自己是拍马也赶不上人家,好在有自知之明,既然说不过那就闭嘴不说,索性蛮横到底,也是个以不变应万变的好办法。
当即大刀阔斧昂首挺胸地挡在阵前,冷笑道:“我就是不让,你又怎样,杀了我啊?你杀啊,来啊。”
表情言语间很有几分之前方筝耍赖时的神韵。
陈良中见他油盐不进百毒不侵,也发狠道:“那就莫怪下官无礼,给我闯!”
锦衣卫们得令,呼喝着挥舞刀剑就要硬冲。
侯行践半步不退,大手一挥,黑云骑将士们脸色冷肃,齐刷刷站成人墙,刀剑外指,针插不进水泄不通。
驿馆墙头上陡然出现数十个黑云骑兵,手持强弓,锐利的箭头闪着利光,齐刷刷对准了锦衣卫。
“我不先动手,但你们若敢伤我一人,就是你们先挑起的争端。”侯行践冷冷道。
眼看双方恶战将起。
驿馆内毫无烟火气地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陈大人且慢,侯将军且慢。”
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滞,刀剑相对的众人纷纷朝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只见副使王传明面带微笑站在驿馆的院子里,大冷天的手里拿着把折扇,刷一下打开,颇有风度地扇了几下。
鸿胪寺和大梁的礼部多年打交道,陈良中一眼就认出了王传明,愤愤道:“王大人,你来得正好,与这等莽夫说话不啻对牛弹琴,本官身负皇命前来慰问西凉王,你速速令他们退下,让出道来。”
你这个干瘪老头竟敢说我是牛!
侯行践勃然大怒,刀尖朝陈良中点啊点,恨不得一刀削掉他的鼻子。
“啪”,王传明折扇一收,远远地行了个礼,甚是温文尔雅道:“陈大人此言差矣,侯将军有礼有节,挑不出任何错处,倒是陈大人你,以牛形容之,甚是失礼于人,恕不知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侯将军虽不擅诗书,却叱咤沙场,威风赫赫,你以己之长对彼之短,不是君子所为。”
他声音凉飕飕的好比穿堂的风,脸上甚至挂着温和的笑意,说出的话冠冕堂皇却句句贬斥,偏偏叫人找不出反驳的地方。
“王传明,你!”
陈良中怒不可遏,指着他道:“你们大梁使团到了我国帝都,脚踩的是大朔的土地,头顶的是大朔的天空,就应该服从我国律例,受大朔帝君皇命所管辖,到别人家里做客,反而如此嚣张跋扈,难道就是君子之道?”
王传明缓缓走过来,所过之处,侯行践大手一挥,黑云骑将士纷纷收刀让出一条路来。
他就这么轻松写意,分花拂柳般走到陈良中跟前,伸出两根手指头拈开对方伸在最前的一把刀面,打开扇子慢悠悠地扇了两下,摇头晃脑道:“陈大人此言差矣……”
侯行践从来没有觉得这七个字如此可亲可敬,悦耳动听,一肚子恶火顿时像遇到了清水一般被浇灭了,脸上甚至带上了一抹看好戏的表情。
王传明原本笑眯眯的,那七个字说完突然神色肃然凝重,扇子再次啪地收了回来,如同当庭开审拍响了惊堂木,拱手道:“《朔梁通礼》中有记载,厚其外交,以报其德,一国使节所在之地,一树一木,一墙一门,一砖一瓦,均视为其国土,不可侵犯。如今使臣所在的驿馆,虽然地处帝都,但应视为我大梁国土,侯将军作为大梁军人,护我国土,扬我军威,下官以为可击节以赞之,何错之有?”
说到这里,语锋一转:“陈大人身为鸿胪寺丞,难道不懂这个道理?还说什么大朔的天,大朔的地,真是可笑。相反陈大人此刻所踩的,正是我大梁的地,头顶的是我大梁的天,要听命于我大梁皇帝,若敢强闯的话,就可视为侵我国土,犯我百姓,人人得以伐之诛之!”
《朔梁通礼》乃百年前两国关系尚好的时候所定,这些年两国战火不断,这本讲究邦交礼仪的典籍早就被扔进故纸堆无人问津,不料王传明竟然在这个时候拿出来说事。
陈良中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甚是精彩斑斓,强辩道:“过了百年世事变迁,旧文典籍早就失效,怎么能沿袭至今?”
王传明的扇子几乎点到陈良中的鼻子上,胸有成竹道:“陈大人此言差矣,梁朔两国邦交久远,期间虽有战有和,但从未有违祖制。通礼乃两国太祖皇帝所制定,便是两国圣上都不能有违,更何况身为臣子,难道陈大人竟以为,今日你可以忤逆太祖皇帝?”
不待陈良中开口,接着道:“朝廷法度,太祖遗训,你如此妄言不敬,实乃大逆不道。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陈大人身为臣子却不行臣道,难免落人口舌,让人猜测有不臣之心……”
他不疾不徐,侃侃而谈,词锋不见锐利,语速不见很快,却引经据典铮铮朗朗,律法史迹,信手拈来,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地做了好大一篇文章。
绕了九九八十一个弯之后,终于把意图谋反的屎盆子扣在了陈良中的头顶上。
直把侯行践听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