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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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关山度(2)

那妇人的丈夫泪流满面,抱着孩儿就要朝容晗跪下,被容晗一把扶住,又细细嘱咐了几句照看病患的注意事项。

待那男人千恩万谢去看自己妻子了,容晗方才取过一块白棉布,擦干净手,准备离开。

太了不起了!

方筝眼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崇拜爱慕,见容晗额头全都是汗,脸上红肿一片,那一耳光打得结结实实,掌印清晰可见,不假思索掏出块锦帕,想帮他擦拭。

手刚要碰到他的额头,容晗却貌似不经意地偏了个身,道:“各位还有病人要诊治,不如先回去,今日的医案,学生会尽快整理出来,若有需要尽管来取阅就是了。”

方筝的手落在空处,顿了半晌,方才缓缓收了回来。

闻讯赶来围观的汤首座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挥手让依依不舍的众人散去,自己却亦步亦趋跟在容晗身后,万分恳切地道:“容大夫,不,容先生,您的医术汤某望尘莫及,实在有愧这国医馆首座之位,不如您来当这个首座,然后收我做个学生。您放心,我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脑子好使,定不损恩师声誉。”

汤真海此人一生未娶,极为痴迷医术,如今见了容晗这般手法,哪里还肯放过。

也不管自己胡子长得可以当围脖,年纪大得可以当人爷爷,不待他回答,便双膝一弯,就要行拜师大礼,嘴里喊道:“恩师在上,请受徒儿……”

容晗哭笑不得,忙扶住了,诚挚道:“汤先生切莫如此,这首座晚辈是万万当不得的,若先生不嫌弃,这段时间里我们多寻些时间切磋一下医术就是了。不是晚辈藏私,而是已答应了一个人,待她身子好了,便带她去游历名山大川,她年纪小,性子原本就活泼好动,只是如今……”

默默顿了一下,抬头笑道:“总之,若有她想去的地方,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她去。帝都不会久待,又哪里做得了国医馆的首座。”

容晗并不知道,说这句话时候,他眼里流露出的温柔如水,让身旁的方筝看得呆了。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她”,听得汤真海一头雾水。

汤老先生年逾七十还没成亲,自然不懂这些男女之情,只觉得这个容大夫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谦虚,堂堂帝都国医馆首座之位,就连当今丞相也要敬个三分,天下医者无不视为最高理想,他竟然想都不多想一下就拒绝了,真是谦虚得让人咋舌。

自己诊室的病患已被其他医师接了过去,容晗净手整理好医案,挂念着家里的那个人,便打算早些回去。

和众人告了辞,走到了国医馆门口,将将迈出门槛时,忽然停住看向街角处,只那么一眼,脸上的笑意顿时如春风乍起。

汤真海不甘心,跟在他身后,踌躇着还想再劝,忽然见他笑得如此畅怀,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只见街角处亭亭玉立站着一个青衣少女,长发简束,不施粉黛,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她的脸上,衬得肤色透明洁净如凝脂融玉,整个人澄澈清新得如一汪清泉。

“原来是她,难怪啊难怪。”老头儿挽着长须,恍然大悟,“郎才女貌,难怪这年轻人连国医堂首座的位子都瞧不上,若老朽年轻个几十年,遇到合意的姑娘,想必也会热血冲头,可惜啊,老喽。”

汤首座一边哀悼自己逝去的青春,一边给了容晗个“早说嘛,别害臊”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负手含笑离开。

容晗眼中闪烁着惊喜,快行几步走到她身前,容晗低头看她,轻轻将她散下的一缕发丝抿入耳后,笑道:“来接我?”

弯弯微笑点头。

容晗顿时觉得冬日的阳光直接照进了自己的心底,全身暖烘烘的,尽是融融暖意。

自己只不过路过等了他一下,他竟然高兴成这个样子。

弯弯心中内疚难过得很,却依然笑着,将手里的定胜糕递给他。

容晗接过定胜糕,热热的还暖着手,心头既甜且酸。

剥开荷叶拈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然后看着她,极其认真地解释道:“是甜的,有糯米和桂花的香气,做馅的红豆泥也是甜的,磨得很细,入口即化。”

弯弯的眼眶瞬间红了,状若不经意地扭头看向别处。

容晗心里似被钝刀切了一记,脸上却面不改色,拉起她的手笑道:“好了,咱们回家。”

这两个人一路并肩而行,男子温润雅致,女子眉目晶莹,如同从画中走出来一般,引得沿途行人无不多看几眼,忍不住默赞一句:“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方筝站在医馆门口,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难掩失落黯然。

……

王传明没什么形象地蹲在墙角,觉得还不够安全,又拖过把破凳子挡在自己身前,惊恐不安地看向窗外。

窗外黑魆魆的,连一丝月光都没有,整个破庙如同沉没在大海深处的孤舟。

本来以为和西凉王出使是难得耀武扬威的机会,在朔国人面前走路都能带风,却不料现实如此悲催,反而被朔国杀手一路追杀,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喂,我说,你这样没用,来的是高手,一刀就把你和凳子一起劈了。”侯行践一屁股坐在那把缺了腿的凳子上,牙缝里呲了一声,不屑道:“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砍不动柴挑不起担,遇到点事情就知道发抖打战。”

这一下子可刺到了王传明的痛处,文人自有风骨,岂能让你如此小觑。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王传明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作了个揖道:“将军此言差矣,孔子曰,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古有方孝孺以十族殉君,又有陆秀夫背幼帝投海,如此浩然壮举千古传诵,文人气节实乃社稷之脊梁。”

那张凳子缺了条腿,他猛地站起来,把侯行践吓了一跳,身子一歪,跟着缺腿凳子一同摔在地上,结结实实震起了一层白蒙蒙的灰。

被灰呛得咳了两声,拍去头上的灰土,侯行践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道:“什么以十族殉君,背幼帝投海,我看就是蠢,白白把自己的性命葬送了,又拿什么去和敌人拼?”

王传明正色道:“将军此言差矣,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君子有浩然正气就能驱邪辟疫,无往不利,廷杖打不折,屠刀杀不尽,正是有文人志士的气节薪火相传,代代不熄,方有如今开明盛世朗朗乾坤……’”

他在这边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侯行践听得如坠云雾,头昏脑涨,爬起来嘀咕道:“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么厉害的话,你干吗每次都躲在墙角里发抖?”

“将军此言差矣……”王传明脸色一正。

还来啊,真是被你打败了。

侯行践一听这六个字就头晕,面如土色喊道:“停!王爷命我保护你,说不定杀手就要来了,你还是躲回凳子后面去吧。”

王传明一惊,这才想起自己身处破庙而非金殿奏论,方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往侯行践背后一缩,看向不远处的楼誉,小声问道:“王爷,你怎么知道杀手今夜会来?”

楼誉闭目坐在一尊无头的泥塑菩萨像下,闻言淡淡道:“明天我们就要进入帝都地界了,今夜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他们怎么会不来?”

进入帝都之后,鹰庭再也不方便如此堂而皇之地截杀了,毕竟他们是堂堂大梁使团,就算殷溟和刘怀恩心里再想他死,到了帝都,明面上也必须按照邦交礼节做足表面功夫,除非朔国想撕毁合约挑起两国大战,那又另当别论。

王传明身为资深外交大臣,自然明白这层道理。

点点头,又想起一桩事情,忍不住问道:“我们所有人都躲在这破庙里,万一对方再拿重箭乱轰一通,岂不是成了靶子?”

想起那夜密集如蝗虫的箭雨,小心脏还在扑通乱跳。

“你以为调动玄箭射队那么容易啊。”侯行践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撇嘴道:“上千人的射队,又携强弓重箭,哪里有我们跑得快,那支破箭队现在还不知道在我们后面几百里外呢,鹰庭又哪里去找另一支玄箭射队过来狙杀我们。”

“难道不能从军伍之中调兵?”王传明以一副好学的姿态,打破沙锅问到底。

侯行践一副“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道:“这是暗杀,就算是用了玄箭射队,也被鹰庭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知道的人不多,事后要追究也拿不出像样的证据。可是如果调了军队,那就不一样了,调令文书哪样不是证据,殷溟又不蠢,怎么会自己打自己耳光。”

王传明一点就通,恍然大悟。

若狙杀大梁使团一事被拿到了证据,朔国帝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此背信弃义,难逃天下人唾骂。

殷溟那么想当圣明贤君,又怎么会容忍自己一统天下的过程中,留下为后世诟病的污点?

想到这里,心中佩服,朝侯行践长长一揖,诚恳地说道:“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下官这次随王爷与众位将军出使,所学甚多,当真获益匪浅。”

侯行践一听他说话就头晕,道:“我就说你们读书人太腻歪,动不动就念诗,连吃个螃蟹都要说一句‘泼醋擂姜兴欲狂’,你们累不累?”

“将军此言差矣……”王传明拂去袖上的灰土,张口正想说几句文人情趣武将不通之类的话,却见原先懒洋洋地趴伏在楼誉脚边的那只黑豹,忽然竖起耳朵站了起来,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啮人的光芒。

“来了。”楼誉眼中精芒一闪,缓缓站了起来。

只听屋顶悉索作响,突然“轰”的一声,原本就破烂不堪的屋顶陡然出现一个大洞,破砖碎瓦噼里啪啦地落下,四条黑色的影子随着白色粉尘从屋顶飘落,二话不说,四把长刀围着楼誉,摆出了一个魁罡四象阵。

“四个副总管齐至,好大的阵仗。”

楼誉被围在中间,面无表情。

四个黑衣人互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道:“过奖,鹰庭必须拿出诚意来,才能留得住西凉王。”

声音粗中带着尖细,十分刺耳难听。

楼誉冷冷道:“真会抬举自己,苍鹰为天空霸主,自称为鹰,你们也配?”

四人眼中厉色陡现,当前开口那人阴恻恻地笑道:“配不配,西凉王立刻就能知道了。”

话音刚落,四把刀交错,交织出一道无隙雪亮的刀网,朝楼誉笼罩过来。

“锵——”邀月刀出鞘之声犹若龙吟。

楼誉半步不退,一出手就是硬碰硬,匹练般的刀光横空出世,拉出长长的光影,击向兜头笼罩下来的刀网。

一阵刺耳牙酸的刮擦声之后,刀网被撕开一道缝隙,手持长刀的四人踉跄急退了数步,方才稳住身形。

好锋利的刀,好快的身手,好深厚的内力。

四人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与不可置信。

西凉王战功赫赫,威名远扬,这四人身为鹰庭副总管,对楼誉这个名字早就耳熟能详,但在心底却始终有些不信和不屑。

一个出身富贵的王府世子又能强到哪里去,还不是因为出身好又多读了几本兵书,好打的仗都给他打,最强的兵都让他带,大家众星拱月捧出来的而已。

但刚才一交手,行家便知有没有。

没想到这西凉王年纪轻轻,却天赋异禀,个人修为竟然如此高深,仅一刀,就破了四象阵,让他们四人连退数步。

四人不约而同收起小觑之心,暗暗运起十成功力,太阳穴突突鼓起,双手青筋狂暴,呼喝一声,蹂身再上。

刀光再起。

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招招致命,刀刀带风,所过之处窗破柱折,粉末悉索如雨纷下,破庙扛不住这般凌厉的刀风,摇摇欲坠。

楼誉突然长啸一声,纵身跃出庙外,朗声道:“庙要塌了,出来打。”

四道刀光如影随形,啮着他的身形不放,追了出去。

五人五刀扬起滚滚雪亮光影,劈碎无数雪花。

破庙四周打斗呼喝,刀剑相交之声大起,想必是埋伏于周围的黑云骑将士已与其他鹰庭高手对上了。

王传明冒着被砸歪脖子的危险,趴在摇摇晃晃的窗户上往外看,战战兢兢道:“王爷能打赢吗?”

侯行践信心满满道:“王爷说行就行。”

“我看……王爷恐怕……不行了。”王传明抖着手,指向场中。

那边楼誉背上被划中一刀,鲜血飞溅,任凭一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西凉王正处于下风。

侯行践目光一紧,拔出腰刀就要冲出去,却记起楼誉的军令,只得顿住脚步,一腔不甘全都发泄在王传明身上,迁怒道:“若不是王爷令我护着你,我早就出去大杀四方了,哪里会落到眼睁睁看王爷被人围攻的地步。”

他嗓门粗豪,吼得王传明胆战心惊,抖着手,又指向外边战成一团的五人,颤声道:“快……快看,王爷……好像又行了。”

既然能坐上鹰庭副总管的位子,必不是寻常角色。

这四人本就是鹰庭独当一面的高手,四象阵又是练熟了的,配合默契,攻守有度,刀影如惊涛拍岸,源源不断,杀伤力极强。

加上今夜身负刘大总管的死令——若不取西凉王头颅,便拿自己的头来替。

四人被逼到生死边缘,狠戾之心暴起,刀刀都是不顾性命的杀招,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

面对如此强敌,楼誉以一敌四,纵使战力强悍,也难以久支,不久便肩背上各中一刀,鲜血浸润了半身衣衫。

好像这两刀不是砍在自己身上,楼誉眉头都没皱一下,忽然刀光一变,涟漪刀法已出。

如清风吹过湖面荡起层层波纹,飞鸟掠过枝头摇曳出杏花细雨,明明柔和无限不带杀意,却让那四人感觉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吸力,将他们的刀齐齐拽住,身不由己地随着楼誉往一个方向而去。

破庙前白茫茫的雪地一直延展到无边的黑暗中,看不到尽头。

一望无际的积雪中却插着一根枯萎的树枝。

没有树哪来的枝?

这一根枯枝孤零零地插在雪地中,显得十分突兀奇怪。

但那四人一心要杀楼誉,打得专注,无暇分心,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奇怪的树枝,就算看到了,也没有心思去细细思量。

侯行践紧紧盯着那根枯枝,眼睛眨也不眨,眼见那四个鹰庭高手被楼誉带着,距离枯枝越来越近,手心里捏了湿热的一把汗。

王传明看看枯枝,又看看侯行践,不明所以。

鹰庭四人不知不觉被楼誉带到了枯枝附近,时间不长的缠斗中,楼誉身上又多了两道刀口子,鲜血沿着他的袖子滴落,被刀气激荡,化作细细的血雾,消散在空气里。

这四人也已经看出西凉王力有不支,刀意愈发狠厉。

他们有信心,照这么打下去,最多再过百招,必能将西凉王斩于刀下。

楼誉确实已经左支右绌,忽然似乎内力不继,胸前露出好大一个空门。

那四人见此良机岂肯放过,不约而同急掠而上,四把长刀齐齐往楼誉胸前刺去。

楼誉急向后掠,那四刀紧跟不放,恰恰追至枯枝上空,眼看楼誉就要被刺穿出四个大洞,万般危急时,他突然大叫一声:“点!”

“点?”什么意思?

没等这四人反应过来,雪地里突现火光,一道细微的火花如灵蛇游动,瞬间已到脚下,消失在枯枝之下。

“轰、轰、轰!!!”三声巨响,无数积雪被巨大的气流炸到空中散开,雪白的粉末中间冲出足足两人怀抱粗的黑色烟柱,夹着烈焰,如同一条深褐色的火龙腾空而起。

电光火石之际,楼誉左足尖轻点右脚面,使出上云梯,整个人硬生生地凭空斜斜蹿出三尺。

即便是事先预计好的,一招上云梯使到极致,喷腾的火舌还是舔上了他的足底。

楼誉在空中连续翻滚,勉强躲过火焰,踉跄落地,只觉得足底火辣辣地刺痛,仔细看去,一双踏冰防雪的特制牛皮军靴,寸厚的靴底已被烧光,脚底的血肉焦黑模糊,伤得不轻。

火龙突然腾起,鹰庭四人猝不及防,连相互示警都来不及,瞬间被烈焰吞噬,只见四个火人在雪地里挣扎,只片刻工夫,那四个火人便成了四截黑乎乎看不出面目的人形焦木,倒在雪地里。

“王爷,没事吧?”两个身披白色蓑衣的黑云骑军士掀开身上用以伪装隐匿的厚厚积雪,爬了出来。

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根点燃的香,看着雪地里足足有三个中军营帐那么大的焦黑烧痕,张口结舌。

没想到威力那么大。

楼誉看着那四截焦黑的尸体,强悍如铁的心脏也不由得有些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