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部刚刚研制出来的火药筒,极其稀有的火药加上从桐油里提炼出来的助燃剂,还没有来得及测试效果,仅有的一只就被他带到了朔国。
人人都说他一意孤行闯虎穴,置生死于度外,其实没有见到弯弯之前,他哪里舍得死?
楼誉看着自己袖口滴落的血,展目看向西边浓黑不见边缘的天际。
过了今夜便进入帝都,弯弯,我来了,你一定要在那儿等着我。
……
“嘭!”
殷溟一掌重重打在龙案上,帝君皇冠上的流珠冕旒剧烈地摇晃,怒意澎湃。
文武大臣跪列于殿下,心中惴惴惶恐。
看到城府深沉的殷溟难得形诸于外地暴怒,刘怀恩默叹了口气,出列双膝跪地,俯首道:“微臣失职,罪该万死。”
殷溟的目光阴鸷,如刀锋一般,冷冷飒飒,让人不寒而栗:“鹰庭高手倾巢而出,不但留不住一个楼誉,反而折兵损将,如此表现让朕非常失望。”
鹰庭是朔国最高的情报机构,密探杀手云集,直接听命于帝君,拥有探查百官,对三品以下官员无须禀奏就可审讯动刑的特权,在朝廷里向来名声不太好。
尤其在大内总管刘怀恩接掌之后,鹰庭权力范围大为扩张,相当于殷溟置于天下的耳目,悬在大朔朝廷百官头上的利刃,为百官所忌惮。
今日见刘怀恩被帝君当庭斥责,白玉台阶下的文武百官中,倒有一半在幸灾乐祸,虽不落井下石,却也没人出来帮他说句好话。
刘怀恩心里明白,杀鸡给猴看,既然鹰庭被殷溟推到了百官对立面,这个时候就不得不做足那只被杀来儆猴的鸡。
于是在满朝幸灾乐祸看笑话的眼光中,刘怀恩垂目拱手极其恭敬地道:“鹰庭此次未能诛杀楼誉,刘怀恩甘领责罚。”
殷溟语气冷森:“鹰庭总管刘怀恩降为副职,罚一年俸禄。”
似怒意尚未宣泄完,转头盯着镇国大将军陈思远,恨恨道:“当初焉吉一战,我们占尽天时地利竟然还打输了,若那时就能把楼誉杀了,朕今日又何必受这窝囊气,焉吉之战你们兵马司难辞其咎,明日就起个折子,包括你在内,兵马司所有掌事的各降一级。”
陈思远乃两朝老将,从先帝在位时就位列朔国兵马司指挥使,掌握全国兵马,是朝堂之上不可忽视的实权派。
殷溟继位后,陈思远态度模棱两可,既不奉迎,也没有反对的意思,而是拖沓疲懒消极以待,以致殷溟调动大军皇命难达,阻滞非常,却一时半会儿拿他没有办法。
这种情况在丽妃入宫后有了好转。
陈思远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加上丽妃又常常在父亲面前提起殷溟待自己如何如何体贴温柔,久而久之,陈思远看殷溟的眼神就有了种岳父看女婿,都是自家人的感觉。
此刻被殷溟迁怒责罚,虽然心中不服,但转念一想,女婿吃了闷亏,心烦气躁,连一向备受恩宠信赖的刘怀恩都罚了,自己身为老丈人,何不宽和一下,以示安慰。
便一反常态,没有多争辩一句,乖乖领了责罚。
殷溟眼底精光一闪,随即隐没于长长的流珠冕旒之后,似余怒未消,宽大的袍袖一甩,愤愤离座而去。
“散朝!”
大乘宫的后山有座藏书阁,凌空悬于半山腰,又有溪流倾泻,水雾朦胧,日照之下犹如烟霞蒸腾,故取名凌烟阁。
凌烟阁藏尽天下书籍,经史子集、兵、儒、释、道、集、列传、书画……可谓天文地理、医家星相、博古通今,无所不含。
殷溟站在阁中,翻着本兵书,突然笑了起来,拈着一页书道:“这里说借局布势,警以诱之,朕今日所为倒是应了这句话。”
刘怀恩在旁道:“陛下英明。”
“不怪我当众责罚你?”殷溟扭头问道。
“陛下要借老奴向兵马司开刀,老奴深感荣幸。”刘怀恩俯身行了个礼,“又岂会有怨怼。”
殷溟心情甚佳,指着他哈哈大笑:“果然知我者,怀恩也。”
鹰庭本就是刘怀恩一手掌控,即便降为副职,他也是鹰庭中权力最大的那个人,降而不降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是名声受损一些罢了。
可是名声这个东西,却是刘怀恩最不需要的。
而兵马司就不同了,看似铁板一块,其实山头林立,派系众多,各方势力蝇营狗苟暗自角逐,陈思远只不过占据了里面最大的一个山头而已,其余势力无时无刻不对他虎视眈眈。
如今陈思远被当庭斥贬,觊觎兵马司指挥使这个位置的人又岂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千里固堤,蚁穴溃之,虽然只是贬了一级,却已经足够。
殷溟此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知不觉把陈思远置于峭壁险浪之上,可怜陈大将军还不知道自己已成了釜中之鱼,被夺权削职只是时间问题了。
“朕知道,楼誉不是那么好杀的,所以并不怪你。”殷溟颇为遗憾地长叹一声,又想到早朝时那一幕,摇头苦笑,“花了那么大本钱都杀不了楼誉,总要让朕讨回些利息,否则真的亏大了。”
……
“容大夫,今日方大夫请客,在归云楼定了席面,邀我们去喝一杯,你要不要同去?”
一个平时和容晗关系颇为要好的医师走过来问道。
方筝站在几步之外,神情期待地看着容晗。
“不了,你们多喝几杯。”容晗放下手中的医案,看向方筝,抱歉道,“容某不擅酒力,要辜负方大夫的美意了。”
说罢微笑点头,向众人告辞,步出国医馆的大门。
看着他清隽的背影,方筝眼中浮起浓浓的失望。
沿着长街过两个路口,再拐一个弯有条小巷,小巷的尽头就是那个梅香清远的院落。想到那个人儿在家里等着自己,容晗脸上不由带上了温柔的笑意,加快了脚步。
路过街口一家首饰铺子,眼光被一抹凝白吸引住,停了下来。那是一支莲花簪子,以白玉雕琢,通身温润若脂,远远看去仿佛笼着层淡淡的光芒。
店家见他眼光在簪子上流连,便热情地上来招呼:“公子好眼光,这是上等的羊脂白玉,您瞧瞧,多么好的雕工多么好的玉料。”
容晗看着莲花簪子,眼前却浮起那个白莲花般清丽脱俗的人影。自打认识以来,这丫头要不就是男装打扮,要不就是青衣简束,好好的女儿家,却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想到这里,嘴角的笑意更浓,也不问价格,对店家道:“这支簪子我要了。”掏出一锭十足分量的雪花银扔过去,道:“包起来吧。”店家笑得眼睛都快变成条缝,忙不迭地把簪子用上好的红布包了,放进首饰匣子里,递了过去。
容晗接过来,道了声谢,转身往家里走,兴冲冲推开院门,院落里却鸦雀无声漆黑一片不见灯火,心里一沉,脸上的笑意顿敛,急行几步推开弯弯所居厢房的门。
房内空无一人,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药碗里的药汁一口未动已经冰凉,一张紫云小笺放在桌上,上面写着四个并不算端正的小字——多谢,莫寻。
墨迹已干。
容晗一眼扫过,头中轰然作响,手里的首饰匣子直直落地,白玉莲花簪子摔了出来,发出清脆的断裂之音。
……
史书记,天元初年冬,大梁西凉王出使朔国,朔帝君开正宫门,以三军仪仗相迎,于大乘宫正殿设宴三百席,百官齐列,箫鼓同鸣,两国共睦情谊甚甚,可昭日月。
殷溟坐在龙椅上,端起碧玉杯,微笑道:“今日西凉王到我大乘宫,倍感蓬荜生辉,这杯酒为西凉王接风洗尘。”
群臣皆举起了面前的杯子,齐声道:“为西凉王接风洗尘。”
楼誉一身亲王袍服,坐于龙椅下右首,垂眸微笑,并不接话,端杯站起一饮而尽,向殷溟露了露杯底。
“西凉王好酒量,好气魄。”殷溟抚掌赞道,目光中皆是欣赏。
这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有来有往,明明是势不两立的仇敌,昨夜还在刀剑带血地厮杀,今天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共坐一席,言笑殷殷谈古论今。
刘怀恩随侍一旁,心中为两人默默竖了个大拇指。本以为殷溟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却不料这里还有个登峰造极的。
帝君举杯之后,王传明捧着卷黄锦帛布出列,清咳一声,待席间安静下来,朗声念道:
“朔帝君溟安好,如今两国邦交笃睦,大梁皇帝遣使来朝,只为商议缔盟一事。社稷宏图,益合力协守,世风安宁,乃民之所好。今特拜送国书于庭,愿两国息战休养,共图国富民强之远景。附赠薄礼,聊表善意,愿从此邦交永固,通商往来道明国治,此百姓所乐见也。”
之后又有朔国鸿胪寺官员起身念迎词,回礼互赠,各种礼节繁复却有序地进行。
楼誉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口,笑得清淡疏离。繁文缛节有王传明出面办理便可,他的心思早就飘到了别处。
刚刚进入帝都,他便派人去了国医馆,但打探回来的消息让却人既喜又忧。喜的是,廖老三他们没有搞错,国医馆那个化名容二的年轻医者正是容晗。忧的是,派去的人手跟着容晗到了住处,却没有发现弯弯的影踪。
难道,弯弯并没有被容晗所救,自己猜错了?如果是这样,弯弯又去了哪里?楼誉只觉得担忧挂念缠绕在自己心头喘不过气来,哪有半点心思在这宫廷御宴之上。
朔国帝君亲迎,又在宫中设宴,百官齐至迎接梁国使团。梁朝近百年来何时有过那么大的面子?看到以往趾高气扬的鸿胪寺官员,亲切无比地凑过来嘘寒问暖,王传明简直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地看了楼誉一眼,却发现自家王爷在发呆。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王传明深表同情地念了句千古名言,心有戚戚焉,幸好自己年逾四十仍未成亲,这“情”一字,杀人不见血,伤人不见形,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御宴怎能无歌舞?
大乘宫的夜宴请来了帝都最好的舞姬,只听琴师拨出一声极高的弦音,大乘宫外缓缓走进来一个女子,长身玉立,娉娉婷婷,素白的长裙曳地,青丝以黑色绸缎束在脑后,通身没有首饰装点,只在额间点了一个月牙形的银色花钿,朴素到了极点。
她衣裙素净,白纱覆面,一步一步走过来,让人觉得天山之巅雪莲盛放,清冷明净沁人心脾。
原本喧闹的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她的身上。
楼誉端起酒杯,漫不经心地瞟了那舞姬一眼,回头举酒杯欲饮,突然脑中电光一闪,酒杯恰恰顿在了唇边。
他惊诧无比地转头,瞪圆了眼睛凝视那个一步步走进来的舞姬,整个人似被天雷轰顶,泥塑雕塑一般无法动弹。
是她!
就算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只凭那走动的步姿,那双眼睛,他便知道,这个人就是她,是那个让他魂萦梦牵的人!
琴音袅袅,奏的是朔国最有名的《夕阳秋月曲》,婉转悠扬,带着丝悲伤的凄婉。
她在万众瞩目中走进殿来,忽然秀臂轻轻一挥,长有数尺的水袖翻飞而出,宛若一朵素白的花在殿中绽放。
曲声悠扬流畅,乐音从丝弦中汩汩而出。
她裙裾翻转,衣袂飘飘,舞姿也许并不是最曼妙的,但是胜在身姿柔韧,水袖挥舞之间收放自如,自有一番随心所欲的傲骨与雍容。
大殿之上寂静无声,只听得乐曲轻奏——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必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她的水袖翻卷如花,一头青丝如瀑倾泻,舞姿比那曲声还要凄婉动人,水袖翻卷如接天莲叶,一池碧水中白荷盛放,直把在座众臣看得心醉神迷。
楼誉怔怔地看着她,眼中闪烁着极度喜悦的光芒。
长大了……长高了……更瘦了……是大姑娘了……
心里虽然翻江倒海不可自抑,那个在心底百转千回的名字却像哽在了喉口,说不出半句话来,一只碧玉酒杯握在掌心几乎被捏成齑粉。
弯弯……弯弯……
弯弯缓缓跨进大殿白玉阶的那一刻,冥冥中似有牵引,只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右边首位的楼誉。
万万没有料到,他竟然会在这里,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那些刻意去忘记的画面一幕幕涌上心头。
白纱覆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一双眼睛依然如寒潭深泉,不起波纹,但袖口里长长的指甲却在手掌心中掐出了血。
以他如今的身份,坐在这大乘宫里意味着什么,她无暇去想,只是强行克制住自己,不要去看他,因为她知道,哪怕只看一眼,自己恐怕也再不舍得离开。
随着曲音陡高,弯弯强行收敛心神,下腰旋身,眼光陡然锋利,腰身一转,随着一句“君已陌路”,水袖忽然如灵蛇出洞,直取殷溟面门。
长袖翻卷中有寒光隐现。
她和龙椅上的那个人如此之近,不容他反应,水袖已经拂到了眼前。
殷溟身负武功,虽然算不上一流高手,但至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不知为何,此刻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眼睁睁看着水袖拂面而来,却怔怔地一动不动。
刘怀恩脸色骤变,纵身上前,双手形如鹰爪,将那抹隐于水袖中的寒光截住,反手一挥。
“咄”,两把秀气的飞刀钉入大殿中的黑檀木柱子,寒光闪烁。
奇变陡生,琴曲戛然而止。
还醉心于曲乐舞姿中的群臣这才醒过来神来,惊惶大叫:“抓刺客,护驾,护驾……”
席间杯倒碗倾,乱作一团。
长长的水袖如同惊鸿翩翩落下,一泓秋水般的寒光暴起,弯弯亮出藏于袖中的匕首,足尖轻点地面,如凌波仙子腾空急掠,刀尖直指殷溟。
刘怀恩眼中精光爆射,挡在殷溟身前,来不及拿兵刃,双手一错,竟凭一双肉掌夹住了那把夺命的匕首,合掌一扭,暴喝:“撒手!”
弯弯只觉得有股巨大的力量从匕首上传来,震得她手心发麻,几乎拿不住刀柄。
她这次来是抱了必死之心,哪里肯退半步,不顾一切内力喷涌而出,手中用力,将匕首硬生生往里又送了两寸。
刘怀恩没想到眼前这看似柔弱的女子有如此功力,惊诧之下,桀桀冷笑,运起了十成内力。
只听得骨骼咯咯作响,一双手似乎骤然撑大了几分,竟不惧锋利的刀刃,仅用一只手抓住匕首,空出的另一只手成爪状,刚猛凶狠地抓向弯弯的头顶。
鹰爪功九层!钢筋铁骨不畏刀剑。
弯弯眼神一凛,知道厉害,待想撤剑后退已是来不及。
刘怀恩的速度奇快,那只老迈枯朽瘦如鬼爪般的手,已经摸到了她的头发。
正要五指收拢,抓碎她的天灵盖,忽然破空声锐响,一个圆溜溜滑滴滴的东西打向他的面门,来势之快之猛之准,完全不逊于他那势在必得的一爪。
刘怀恩瞳孔紧缩,知道若执意取这女子性命,自己也难免被这暗器击碎头骨,情急之下撤招,放开弯弯,反手一抓,将那暗器抓在手里。
这一番打斗说来繁复,弯弯持剑掠起,刘怀恩赤手格挡,其实只在两三招之间。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两人已经分开,大乘宫的锦衣卫这才醒过神来,轰然而上,簇拥着殷溟往后堂退去。
刘怀恩只觉得手中滑腻圆润,打开手心一看,那“暗器”却是一个小小的碧玉杯。
只这么一耽搁,弯弯足尖轻点,几下起纵,已紧盯着殷溟,追进了后堂。
刘怀恩将那只杯子狠狠砸在地上,就待追上去,却见一个人影从席上腾空而起,如大鹏展翅般从众人头顶掠过,恰恰落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早闻鹰庭刘大总管鹰爪功造诣深厚,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本王看得手痒,想讨教切磋一二。”楼誉扫了眼那抹没入后堂的素白衣袂,将浓浓的担心藏在眼底,转头朗声道。
今日帝君遇刺,宫中大乱,你倒是会挑好时间。刘怀恩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思陪他切磋武功,强压着怒意道:“西凉王且请让开,待抓到刺客,老奴再陪王爷切磋也不迟。”
楼誉哪里管他同不同意,脚尖勾起把刀握在手里,二话不说,就蛮横不讲道理地一刀劈了过来。
“西凉王,你!”
刘怀恩怒不可遏,又见他刀意凛冽,杀气磅礴,根本没有切磋的态度和意思,简直就是要毙他于刀下而后快,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应付。
这边刘怀恩被楼誉拦住,那边弯弯紧跟着殷溟进了后堂,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