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句句冷硬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冰,语气中都是凛凛杀意。此刻的楼誉好像换了个人,如果说之前的凌南王世子如同一把无坚不摧的宝剑,锋芒毕露却不失明亮清朗。但此刻的他却没有了那种明亮坚硬的质感,整个人如同从黑暗世界里走出来的冥王,杀气满盈却半点不泄,让人望而生畏。
拓跋宏达动容,凝视楼誉,半晌,终于扔下黑铁大刀,斩钉截铁道:“听你的。要多久?”
楼誉似乎透过寒风看向了远处黑暗的虚无,冷冷道:“也许要很久,但是,这么重的血债他们一定要还。”
是夜,凉州大营。
数日的休整已经结束,中军营帐中,儿臂粗的火把烧得正旺,火光映照得帐内亮如白昼,楼誉坐在黑漆红边的虎案之后,凝神看着几份军情简报。
他刚和拓跋宏达打了一架,鼻青脸肿没有消退,嘴唇裂了,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甚是滑稽。但没人敢笑,谁都知道这几天楼将军的心情非常不好,就连太子都有多远躲多远,不敢在这个时候来触楼誉的霉头。
楼誉手中的几份军情简报很简单,第一份是各战队的将领统计的战死名单及人数,他的目光在那些黑色的名字上扫过,面无表情,只是在看到那几个熟悉的名字时,呼吸不为人知地停滞了一瞬。
边上的亲卫提心吊胆,偷偷摸摸斜睨过去,见楼将军脸色不变,方才松了口气。
楼誉提笔在战死名单上批了个阅字,然后拿起了第二份简报。第二份却是兵部发的,关于拓跋宏达的调令折子,大致的意思是——将拓跋宏达调离黑云骑。
此次作战,拓跋宏达被分派到王冀的右路大军里,杀伐凶猛,悍不畏死,很是立了几次大功,非常得王冀喜爱,火线晋升为百夫长。几天前那个晚上拓跋宏达找楼誉单挑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大营,知道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心里默默地为拓跋宏达竖个大拇指:“果然是员猛将。”
就在打完架的次日,拓跋宏达鼻青脸肿地找到王冀,愤怒无比地要求离开黑云骑。
王冀本来还有些犹豫,毕竟从未有过先例,可待转头看到同样鼻青脸肿的楼誉,未及多想立刻就同意了。
绝对不能把这两个刺头放在一起!那是要出人命的。
王老将军本着爱才惜才之心,拿出了兵部右侍郎的身份,上了这道调令折子。以他的身份,虽然没有先例,但是要调用一个百夫长,却是绰绰有余。
楼誉凝视着这道折子,薄唇紧抿,半晌不语。
看着将军脸上那些青肿,亲卫们心里对拓跋宏达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仅能在单挑楼将军之后全身而退,竟还敢在打完架之后甩手就走,这真是前无古人后估计也无来者,不是一个强悍能够形容的。
就在众亲卫忐忑不安,时刻担心楼誉发飙之时,楼誉却安静地提笔,在折子上写了个“允”字。
就这样,拓跋宏达正式脱下了黑云骑的骑兵轻甲,转投龙虎卫,远驻塞北。
“宁可去苦寒的塞北,也不愿加入禁军留在繁华的京城。”王冀老将军抚须长叹,这个倔头倔脑的臭小子到底和凌南王世子结下了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啊。
这都是后话了。
楼誉写下那个“允”字,扔下笔,疲倦地靠向椅背,闭目养神。
站岗的军士们松了口气,却见一个传信兵又捧着一个厚厚的折子进来,一般的折子白纸黑字,那折子却不同,用的是深黑色宣纸,上面的字迹却是白色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几个亲随看到这黑色的折子,脸色顿变,刚刚放下的那颗心又提到半空。
“报,朔国派人送来了战俘名单,请求于明春三月交换战俘。”传信兵单膝跪地,将那黑色折子呈上。
楼誉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猛然坐直,伸手接过折子。也许是动作太快,接折子的手竟然有些微微颤抖。
战俘名单并不长,只有三百多人。
不是死,就是赢,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没有中间地带,在世人眼中,战死殉国实为大义,战败被俘是件极其屈辱的事情。
但是楼誉却反其道而行之。
“什么战败殉国都是狗屁,命才是最重要的,在你们的家人妻儿眼中,你们的命比什么江山社稷都重要。行伍之人,打败仗是常有的事,若让我知道,你们有人一打了败仗就抹脖子玩自杀,他就不是我黑云骑的兵!”
这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但无论是刚刚入伍的新兵,还是久经阵仗的老将,黑云骑人人都以楼誉马首是瞻,他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无论在什么糟糕的环境里,活下来才是硬道理,这是楼誉灌输给每个黑云骑将士的生存理念。
时间长了,黑云骑的将士们都养成了珍惜生命的好习惯,作战时骁勇拼命,但不该拼命的时候却都知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楼誉在凉州两年,还开天辟地弄出来了个交换战俘的规矩。记得他头一次提出交换战俘时,把武禾烈惊吓得足足嗤笑了三天。偏偏朔国帝君殷溟似乎对这个荒谬的提议甚是感兴趣,竟然特别下旨准许边境换俘,这又让武禾烈天雷轰顶般傻了三天。
从那时开始,梁朔两国边境交换战俘成了战后的惯例,仅此一举措,不知道挽回了多少两军将士的性命。也是因为做得习惯熟悉了,所以这次朔国递交的战俘名单才会那么快就放在了楼誉的案上。
楼誉拿起折子,深吸口气,极其认真地,一字一字看过去——“陈文、龙武胜、张田达……”
一颗心仿若悬于千仞险崖,越往下看,心头那点希望的火苗越来越微弱暗淡。
没有!
楼誉脸色比京城墨文轩的宣纸还要白,三箭齐发铸若精钢的双手此时抖得不成样子,不甘心地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看得如此仔细,生怕漏过一个字。
没有!没有弯弯!
那一点点渺茫无边的希望也破灭了,弯弯就好像一道清澈溪流,带着不真实感,在这个烈火熊熊杀气纵横的战场上,蒸发成了水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楼誉只觉营帐寒魆魆四面透风,一颗心如同被撕裂,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凌南王世子病了,病得很重,以致皇上亲自安排的洗尘宴都没有参加。
伐朔大军分流,回归各自军中,部分高级将领需要回京述职。楼誉浑浑噩噩随着众人回到京城,然后一病不起,闭门谢客。
皇上亲自安排了宴席,为大胜而归的将领们庆功,按道理,身为臣子,哪怕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也要强撑出笑脸去捧个场子。楼誉却称病拒不参加,连一个多余的理由都欠奉,实在是大不敬。不要说群臣觉得他恃功而傲,就连武定帝心中都有些不高兴。
太子一党却十分高兴,这样的凌南王世子才正常嘛。之前那个隐忍不发的楼誉太过可怕,让人忐忑不安,总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说不好什么时候会突然遭遇猛烈的报复。如今看来,他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只知打仗不问政治的愣头青。
太子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胸腔里,心中隐隐地又有些遗憾,想着楼誉为什么就不激愤到冲进东宫把自己打一顿,那样就能以大逆犯上的罪名将他处死,岂不干净了当。
楼誉浑浑噩噩睡了数日,心脉不稳,气息紊乱,但身上却仅有些皮肉伤,御医府的医正们束手无策怎么都查不出原因,急得陈剑意怒火万丈,差点拔剑砍人。
好在到了第四日,楼誉终于醒了,目光茫然地扫过床边一大群人,最后焦距终于定在了那个身着御医服饰的人身上,问道:“你是谁?”
那御医赶紧俯身行礼,道:“微臣御医府首席医正,正四品……”
话没说完就被楼誉打断,他从床上爬起来,人也昏昏沉沉的,直接道:“容晗怎么不来?”
那御医迟疑片刻,终是行了个礼道:“容医正自请从军,大军未过狩水就递了辞呈,辞去御医府首席医正一职,称要以偿师愿,行走天下悬壶济世,皇上已经准了。”
“连他也走了吗?”楼誉苦涩一笑,容晗怕也是对他失望到极点了吧。压抑住心中的刺痛,缓缓起身,套上军靴,连大氅都不穿就往外走。
厢房里乱成一团,御医苦着脸壮着胆拦在前面:“世子,外面寒冷,这么出去寒气逼心,病上加病啊。”
楼誉哪里会听他的,将他甩到一边。丫鬟和侍卫们急得面面相觑,王爷和王妃今天进了宫,阖府上下没人拦得住世子。
楼誉走出两步,临出房门之时,又回头对眼巴巴跟在后面的一群喝道:“我去大营散心,不许通报传信,违我军令者杀!”几天没有水米下肚,他瘦得厉害,脸颊越发棱角分明,就像是一条恶狠狠的带伤孤狼,目光啮人。
御医和家臣们哪里见过这般凛冽的气势,无不倒吸一口冷气,连退数步,果真没人敢去通报凌南王夫妇。
上京城外三里地的李家屯。黑云骑、龙虎卫、期门军、卫戍营等野战军无皇命不得入京,回来述职的将领和军士们就都驻扎在京城外的李家屯兵营。
军士们三三两两靠在篝火边谈笑,唯独侯行践远远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喝着一壶酒。
只听营地外一阵喧哗,一骑绝尘而来,连跨两道绊马栏,转瞬已到眼前。
“侯行践,起来。”楼誉一身黑色箭袖短打,跳下马来,冷冷道,“和我比场摔跤。”
侯行践一声不吭站了起来,扔掉酒囊,脱去夹棉军衣,也是一身黑云骑标配的短打。
熊熊火把照耀下,场上两人都是蜂腰猿臂长腿虎背,不用内力只凭腰臂的力量和技巧较量,别、拐、勾、插、抱摔、盘腿,躲闪进攻均娴熟流畅,看得人眼花缭乱。
太精彩太好看!一时间喝彩声震天动地,可过了不久,大家兴奋的神情渐渐敛去,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不安。
只见楼誉从头至尾下手既狠又辣,毫不留情,恶狠狠地无数次背摔,将侯行践重重摔在地上,而侯行践却步步败退,到最后则完全放弃了防守和反击,只是像个沙袋一般,任凭楼誉摔打。
这哪里是摔跤,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
侯行践沉默着,只是在被摔倒后,抹去嘴角的鲜血,站起来,然后再被摔倒,再站起来……
楼誉双目血红,一把拽住侯行践的前襟,怒吼:“太子那边送来的沙湾求援军报是你接了,你瞒着我,还假装我的笔迹回复,沙湾五千人全殁的消息也是你接了,竟然也瞒着我,为什么,为什么?!”他越吼越大声,愤怒无可抑制,突然飞起一脚,将侯行践踢出五米远:“这是为了宋叔。”
又扑过去,骑在侯行践身上,抡起拳头没头没脑地砸下去:“这是为了刘征,这是为了赵无极,这是为了五千兄弟……还有弯弯!”
“弯弯”这两个字,就像两把尖刀戳着自己的心,楼誉下手越发没了轻重,劈头盖脸乱打。
侯行践倒在地上,任凭楼誉踢打,毫不抵抗。
鲁志肃、罗昭、吕南宫、吴冠等人闻讯赶来,眼看不对,连忙冲上去,一把抱住楼誉,使劲把他拖开:“世子,世子,别打了,别再打了,老七是为了你好。”
侯行践坐起来,脸色惨白,突然双膝跪下,端端正正向楼誉磕了个头,悲声道:“世子,侯行践是罪人,对不住宋将军和死去的兄弟们,不敢再苟活,唯有以死谢罪!”
说完,拔出边上一个军士的腰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横刀一拉,就打算抹脖子自尽。
“老七,住手!”吕南宫和鲁志肃转身扑过去夺下他的刀,几个黑云骑军士也扑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死死摁住。
现场乱作一团,许多其他军种的将领也纷纷赶来,但是看到疯了一般的凌南王世子,无人敢拦。
吕南宫挡在楼誉和侯行践中间,悲声大喊:“世子,老七是为你好,为你好啊。当时焉吉苦战,九死一生,如果这个时候你知道了沙湾战况,必将陷入两难境地,将心一乱,大军必危,到那个时候世子你还有中路军都将万劫不复。”
楼誉被罗昭和吴冠使劲拉着,却渐渐冷静下来。
吕南宫说得对,敌人将重兵布于沙湾和焉吉,沙湾危急之时,焉吉也打得很艰苦,这个时候如果从焉吉战场分兵去救沙湾,相当于把一个重拳掰成了五根指头,两边的力量都会不足,到时候不但沙湾救不了,搞不好连焉吉都会极其危险。
如果不分兵,而是将大军从焉吉战场上撤下来去驰援沙湾,相当于将即将打下来的焉吉拱手送还敌军,又怎么对得起那些用鲜血和生命铺垫在焉吉城下的将士?
不得不说,殷溟和刘怀恩布下的这个局非常阴毒险恶,明明白白将楼誉陷入左右两难的境地。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精心布下的局,被楼誉身边忠心耿耿的将领破了。
侯行践冒死瞒报,咬着牙铁着心,挺身而出当了那个弃同袍不顾,将遭万千兄弟唾骂之人,替楼誉做了选择。
“世子,老七瞒报军情是大罪,但他一片苦心,你应该明白啊。”吕南宫单膝跪下,苦苦劝说,“世子,老七心里也很苦,念在他忠心耿耿,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侯行践全身剧烈颤抖,突然大声哭了出来,不停扇着自己耳光:“每次想到宋将军和刘征他们,我就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看到这一幕,在场所有的七尺男儿,都红了眼眶。
楼誉脸色凝重,走过去单膝跪下,一把抓住他扇自己耳光的手,随后紧紧抱住了他,拍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老七,对不起。”
侯行践摇摇头:“不,我该死,可是世子,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
楼誉剑眉微蹙,看着他,他亦毫不退缩,目光坚定地看回来。两个人静静凝视对方,目光相汇处仿佛有了某种默契和承诺。
“侯行践听令!”楼誉突然站起来,大声道,“侯行践隐匿军情,欺瞒主将,按律当斩,念在他焉吉一战攻城有功,死罪可饶活罪难免,责三十军棍,逐出黑云骑。”
此令一下,众人皆变色,三十军棍不算什么,对侯行践来说,后者才是莫大的惩罚,他宁可死也不会愿意被逐出黑云骑。
“世子三思啊……”吕南宫等人不约而同叫了出来,还想为侯行践说几句话,却见楼誉大手一挥阻住他们,对侯行践道:“你服不服?”
侯行践的脸色和尸体一样惨淡,闭上眼良久,方才缓缓睁开,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两个如山沉重的字:“我服。”
楼誉转过身,不带一丝感情道:“你走吧,听说御林军的肖将军很欣赏你,你可以去投奔他。”
侯行践双膝跪地,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一下、两下、三下……直到额头渗出的鲜血流下面颊,方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踉跄着离开。
“老七!”吕南宫等人悲痛大叫,却无法阻止那个寂寥无比的背影越走越远。
“世子!”吕南宫等人回头看向楼誉,还想再劝,却看到楼誉已经头也不回地上马奔出营外。
凌南王世子暴打下属,逐赶中郎将的消息很快传进了宫中。太子趁机又参了一本,称凌南王世子身为伐朔大军副统帅,竟然临阵离军,不服调配,暴戾乖张,难以服众云云。这几件事情堆加起来,终于触动了武定帝最敏感的神经。
几日后,大胜后犒赏擢升的恩旨颁了下来。太子就不必说了,他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次又御赐玉冠顶戴,风光无限,其余立功将领皆有提拔封赏,就连战死沙湾那五千人的家属都有了不错的抚恤。
可是在长长的名单中,却没有凌南王世子楼誉的名字。
这道旨意像一道闷雷,悄然无声地打在所有人心上。凌南王世子这些年在凉州练兵作战,硬生生把黑云骑打造成了水泼不进、沙子也揉不了的铁板一块,全军上下唯楼誉马首是瞻。
这么一把利刃牢牢握在别人手里,又怎能让武定帝安枕?锋芒太露,功高震主,这次打下了塔姆河又免了边税可谓大胜,但大胜而归之日,便是凌南王世子被削权之时。这也是众人意料之内的事,却不料武定帝这次下手如此之狠,简直不留一点儿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