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声音从漫天风雪中缓缓而出,在这个埋藏了无数兄弟的山麓之下——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川。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身既殁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天为庐兮地为床。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息干戈兮刀剑藏。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注:葬歌传为唐朝将军李嗣业所作)
数万黑云骑将士高唱葬歌,为他们的同袍兄弟送行,声声带泪,句句含血,歌声在寂寥空旷的草坡山麓回荡着。
楼誉闭目良久,缓缓睁开,低头看自己紧攥在掌心的那个东西,却是那把弯弯从不离身的离光。他攥得那么紧,以致锋利无匹的刀刃割裂了他的掌纹,鲜血滴滴落下。
翻遍了所有尸体,都没有找到她。他那痛得麻木的心里骤然升起了一丝希望,她或许没死,不,她一定没死。
可是弯弯,你在哪里?
……
所有人都以为楼誉会发疯,还有很多人在期待着他发疯。可是,楼誉偏偏没有疯,甚至连冲入中军帐营厉声质问太子一句都没有,他只是异乎寻常地冷静着,沉默着。
几十万的大军因他一人变得气氛诡异,将领们个个脸色沉重噤若寒蝉,就连太子都做好了被楼誉揪出来暴揍一顿的心理准备,却不料他竟然毫无动静,唯一明显的反抗就是,他从此不再参加中军帐的军事会议。
身为副统帅,竟然不出席中军帐的高级将领会议,摆在哪里都可以弹劾他一个骄横无礼的罪名,可偏偏没有一个人敢多说半句,就连太子都息事宁人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时候的楼誉,就像一座随时会爆发的活火山,谁都不想做那个引爆火山的导火索。
凤台城毫无悬念地打下来,朔国帝君的求和国书也恰到好处地一式两份分别递到了大军的中军帐以及上京北辰宫。
“好!打得好!”武定帝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
梁国被朔国欺压多年,武定帝本来也只是被逼到角落不得已用国力和王座打了个豪赌,从没想过能赢,只是想着大军出征哪怕只打下一座城池,今后在和亲以及边税重赋的谈判桌上能多一点筹码,扳回一点颜面。没想到,竟然胜了,而且还胜得那么精彩漂亮!
交了多年让梁国不堪重负的边税免除了,塔姆河抢回来了,掌握了盐铁产地的主动权,长乐公主不必远嫁和亲,这一仗可以说超乎意料地完成了既定目标。
见武定帝龙颜大悦,众臣子也喜笑颜开纷纷恭贺,朝廷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就连后宫都沾上了喜气,笑声不断。曹皇后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太子第一次领兵就有如此功绩,这次大胜归朝必然赏赐丰厚,关键是赢得了皇上的信任。
这两天往来皇后凤仪宫的贵妇夫人络绎不绝,都是捧着重礼前来贺喜的。朝廷中的人个个目光炯炯,什么高门巨户富可敌国都是空的,唯有军功傍身才是最重的筹码,如今太子携如此厚重的军功归来,储君之位已经稳若磐石,此时不拍马屁何时拍?
“楼誉太让我失望了。”殷溟眯眼看向殿外灰蒙蒙的天,叹了口气道,“怀恩,为什么想一个人死,就那么难呢?”
朔国帝都那座空荡荡的宫殿里,宫女和太监们都被屏退,照例只剩下主仆二人,殷溟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缭绕,显得更为失落。
本来想激怒楼誉,最好他一怒之下把太子杀了,再不济哪怕把太子痛打一顿也是个犯上大逆的罪名。犯上大逆乃是死罪,哪怕他是凌南王世子,军功无限,也难逃被依律处死。却没想到,楼誉竟然没有动静,这真是让殷溟十分失望。
“楼誉非池中之物。”刘怀恩佝偻着身体,语气中难得带上了一丝佩服之意,缓缓道,“臣算准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准他。”没想到他竟然忍住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能忍。这哪里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热血青年?根本就是个腹黑深沉城府似海的妖孽,拥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心机、智慧以及隐忍。
这样的人太可怕。
刘怀恩拢在袖子里的手渐渐捏紧,眉眼中却隐隐有着被挑衅了的兴奋,棋逢对手,这样的人才配做我大朔鹰庭的敌人。
“楼誉没死,塔姆河给了他们,还免了边关重税,怀恩啊,这一仗我们好像亏大了。”殷溟抿了口茶,看向刘怀恩,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吃了大亏的懊恼。
刘怀恩看向九龙宝座上的那个年轻人,在皇冠上十二珠旒的掩映下,是一张冷月如钩的俊俏面容。但是他心里明白,皇座上那个人的心性和他风流倜傥的容貌毫不相干,如果要在大朔国内找一个能和楼誉媲敌的人,不是他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的刘怀恩,而是端坐宝位上的这个年轻君王。
楼誉是蛰伏的猛虎,殷溟就是潜入深海的蛟龙。同样年轻聪敏,同样腹黑深沉,同样冷酷坚硬。
刘怀恩眼前浮现出三年前宫变的那一幕,年轻的殷溟布置好了一切,当着满朝重臣大将的面,面不改色地看着自己父皇吞下那杯毒酒,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辅佐这样出色的人,去打败另一个同样出色的人,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世上最难的事情,不是赢一场大仗,而是在人心里加上一根刺。”刘怀恩垂眸道,“经此一役,虽然楼誉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发疯自毁,但是他和太子之间已经有了不可抹平的鸿沟,以楼誉的性情,如今他越是隐而不发,越是危险万分。”刘怀恩亲手为殷溟沏了杯新茶,淡淡道:“所以陛下,这一战我们虽然失去了塔姆河,免收了边税,但是却赢得了时间,陛下足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整饬朝政收拢兵权,更重要的是,我们成功地在大梁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心里,插了一根永远都拔不出来的刺。”
事已至此,楼誉已成了整个局势中最大的变数,谁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他要怎么做,他会往哪走。
殷溟心领神会,眼中有着狡诈的狠意,却抚掌大笑:“有趣有趣,真是有趣,怀恩,这样貌似更好玩呢。”
刘怀恩看着座上的殷溟,暗暗心道,这哪里是楼闵和楼誉的家事,这分明是你和楼誉的战争,一个是朔国帝君,一个是黑暗战神,之间哪怕撞出一点点火星,就能影响天下的时势大局。
大军归朝,再至狩水。两千艘战船等待在狩水边,负责把大军送过狩水,回到家园。
楼誉只觉得风吹来寒冷彻骨,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疲倦和怅然,闭上眼,沉默良久,方才缓缓睁开,道:“刘征,传令准备过河。”
身后一片寂静,没人应答。
楼誉这才想起,刘征已经不在了,无比苦涩地自嘲一笑,轻声道:“过河。”
身后的将领应了声诺,将命令传了下去,数十万骑兵沉寂而又有序地登船。
登船的队伍里有星星点点的军士与众不同,他们每个人背上都负着一个用白布包裹的黑色瓦罐,在清一色的黑甲戎装中,格外显眼。这些都是黑云骑的将士,他们背着的是全殁于沙湾五千同袍的骨灰。战死的英灵怎能流落异乡,我们会带你们回家,送回父母妻儿手中。
士兵们不约而同让开了一条路,让这些身负瓦罐的黑云骑将士先行。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摘下了头盔,一个、两个、三个……无数的将士们默默地摘下了头盔,肃穆地注视着这些骁勇的黑云骑兵还有他们身上的黑色瓦罐。
公孙明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神情复杂,良久不语。
楼誉也摘下了头盔,独自坐在船边。离光用白布包裹,放在甲衣里,楼誉突然伸手将离光狠狠地摁住,如同摁住了血流如注的伤口,用力之大,恨不得把这把带着弯弯体温的利器直接摁进自己的心里。
刚才那冰寒的狩水深处,似乎有一张芙蓉笑靥悄然浮现,然后在波浪中被划成碎片……
回到凉州城,大军须在此短暂驻扎整饬。楼誉不想回将军府,便把将军府让给了太子等人,自己则住在大营中。
三更的更漏响起,第一拨巡夜的军士刚刚从军帐前走过。楼誉挑亮了灯芯,从怀里拿出离光静静看着。灯盏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零零的料峭。
“啪。”一滴烛泪滴在桌面上,就听到营帐外刀风阵阵,巡夜军士呼喝大起——
“谁!竟敢夜闯中军帐!”
“口令!”
“停下!”
“给我拿下!”
楼誉将离光放回怀里,刚刚抬起头,就看到一把黑铁大刀呼啸生风,划破营帐帘子,带着犀利的杀意,不讲道理地直扑过来,当头就是一刀。
楼誉不舍得用离光对敌,见黑铁大刀来势汹汹,也不硬扛,足尖轻点,整个人离椅而起,掠向空中。黑铁大刀步步紧追,刀锋一转,劈向空中,凛冽的刀意硬生生将营帐顶端劈开了一个大口子。
楼誉从这个口子里掠了出去,那持刀的黑影也紧随着飞掠出来,底下的军士大声呼喝:“抓刺客,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无数刀枪剑戟往那个黑影身上招呼,黑影狂放地抡起大刀,抡圆一圈下来,荡开那些刺向自己的兵器,眼睛只紧紧盯着楼誉,也不管自己空门大开,又是一刀劈了过去,竟是两败俱伤不要命的打法。
楼誉面无表情,落地后并不停留,足尖点地再起,往远处掠去,人在空中大喝:“谁都不许跟来!”
军士们闻令一愣,楼誉已经掠远,那黑影竟不肯罢休,黑铁大刀收于身后,迈开大步追了上去,虽然轻功一般,但山野长大的孩子,本就善于奔跑,跑起来的速度快若奔马。
军士们面面相觑,追?还是不追?
就这么一耽搁,楼誉和那人已经消失在黑暗深处,不见踪影。
楼誉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不惜功力,奋力狂奔,冰冷的风从咽喉里灌进来,激得肺部割裂般的疼痛。身后那把黑色大刀如影随形,持刀的那人竟然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悍和速度,拼命狂追,不杀楼誉誓不甘休。
两人一前一后,如负伤的野兽般,用最原始的方法在也西草原上追逐,宣泄着心中的愤怒。
狂风如最锋利的尖刀,几乎能把皮肤割得丝丝开裂。
楼誉突然仰天长啸,嗓子里发出的却是一声凄厉的悲号,转身正面迎向刀光,怒吼:“拓跋宏达,来吧!”
拓跋宏达的眼睛通红似血,满头乱发被风吹得散开,如同一只暴怒的狂狮,怒吼一声,挥刀扑了上去,黑铁大刀似乎要把楼誉吞噬,楼誉出手如风,直取拓跋宏达的咽喉……
两人出手就是杀招,招招夺命,一声不吭地打成一团。如同多年不见的仇敌,誓死方休。
拓跋宏达的黑铁大刀激起啮魂的黑光,抡圆了劈向楼誉,怒吼:“我不管她是男是女,若他是男子,我便把他当兄弟手足般爱护,若她是女子,我必把她捧在掌心里当宝贝,可是你却把她弄丢了,你怎么能把她弄丢了!”
怒气磅礴,不可自抑,不顾性命合身扑了过去。
楼誉不避不让,反手一掌击出,他功力比拓跋宏达高出不止一个等阶,暴怒之下出手尤其狠辣,一掌将拓跋宏达打飞,吼声仿佛从心底发出来:“不是我!”
黑铁大刀被打飞了,拓跋宏达也不捡,抹去嘴角的血迹,抡起钵大的拳头再次扑了过来:“不是你是谁?”
楼誉也挥起拳头反击,压抑在心中的悲痛和愤怒一瞬间喷涌而出,再也控制不住,如野兽般嘶吼:“不是我,不是我……”
两个人已经全无章法,什么武功套路全都忘了,就像是两个街头混混一样胡乱挥拳踢打,拳头像雨点一样往对方身上乱砸。不消一会儿,两个人都鼻青脸肿,颧骨上被打开了好几道血口子。
拓跋宏达再次被打飞,却立刻又疯了似的扑上来,一拳头砸向楼誉,怒吼:“你说过会守护住她的!你该死!”
以楼誉的身手,这一拳完全可以避开,却不知道为何,他仿佛被刀砍中了一般,怔在了原地。
拓跋宏达这一拳结结实实砸在他的脸上,将他打得倒飞出去,半天起不来。
楼誉没有再反击,躬身慢慢从地上爬起,脚步踉跄,摇摇晃晃,声音中带上了浓重的悲伤:“是,我说过会护着她,我以为能护着她。”拓跋宏达再次扑了上去,几拳狠狠砸在楼誉的身上和脸上,再次把他打倒在地,暴怒:“可是你没有,你没有做到,她死了,她死了!”
“她没有死!”楼誉吐出嘴里的血,一拳把拓跋宏达打翻,吼道,“谁敢说她死了,我找遍了沙湾都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她没死,她一定没有死。”
拓跋宏达神情恍惚,仿佛一下子被卸掉了所有的力气,满脸是血,颓然倒在地上,喃喃道:“没错,她一定没死,她现在一定很害怕很伤心,可是她在哪里?”
楼誉脸色煞白,抹去嘴角的鲜血,语气苦涩无比:“我已经让人去交涉战俘一事,过不了多久双方战俘的名单就会出来,如果万幸她是被俘了,至少还活着,我一定会拼尽全力接她回来。”
两个人倔牛似的打累了,筋疲力尽地躺在冰得像铁一样的草地上,看着天上银霜一般的弯月良久不语,目光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戚。
良久,楼誉终于开口:“拓跋宏达,弯弯是女子。”
拓跋宏达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这不重要,就算她是男子,我也一样喜欢。”
楼誉笑了,笑声却像哭一样粗粝难听:“拓跋宏达,你知道吗?西凉天寒地冻,想起弯弯笑得弯弯的一双眼,再冷的日子也甘之如饴。你们都以为是我在守护弯弯,其实,弯弯才是我的依靠和温暖。”
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灰败,血色褪尽:“我以为自己此生最擅长的就是用兵,可是这一次,我却算错了。老天给了我最大的教训和惩罚,却不给我机会去改正和挽回,你说得对,我太过自负,太过轻敌,结果弄丢了最宝贵的人,我真的该死。”
拓跋宏达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经历过了残酷的大战,又尝过生死离别,十五岁的少年仿佛一夜长大,眼睛中莽撞和青涩尽褪,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成熟和深沉:“楼誉,我再问一次,真的不是你?”
楼誉看着天上的弯月,苦涩道:“不是我,但却是我把她弄丢了。”
这句话说得奇怪,毫无逻辑,但拓跋宏达却听懂了,他侧目看去,只见楼誉平躺在地上,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缓缓滑入鬓间,鬓间竟夹杂了几丝白发。
年方二十,却华发早现。
拓跋宏达默默盯着那几缕白发,突然翻身而起,拔腿就走。
楼誉也不看他,依然看着天上的弯月,问道:“你去哪里?”
“去报仇。”拓跋宏达眉眼中皆是坚毅,“我虽然鲁莽却并不蠢,沙湾明明无人被困为何要派兵驰援,那一个小镇又怎么会突然冒出数万朔军?我这就去把公孙明那老头儿揪出来问个清楚,哪怕那个背后搞鬼的人是太子,我也要为弯弯报仇!”
“他们只消说一句——斥候所探军情不准,就可以推卸所有责任。”楼誉翻身站起,脸色依旧苍白,眼睛却亮得瘆人,“你这么冲过去,非但报不了仇,只是枉送性命罢了。”
“我不管,豁出性命也要让那个混账王八蛋偿命。”拓跋宏达怒道,捡起自己的黑铁大刀扛在肩上,杀气腾腾。
“站住!”楼誉喝道。
拓跋宏达霍然转身,黑铁大刀一挥:“怎么,还没打够?要不再打一场?不管怎么样,今天我一定要去替弯弯和那些死去的黑云骑找回公道。”
楼誉面无表情,沉声道:“拓跋宏达,报仇的事交给我。”
“要扳倒一些人,不是那么容易的。”楼誉的眼光森森,不带一丝温度,“除了弯弯,枉死在沙湾的,都是我的同袍兄弟,他们可以为国战死沙场,却不能死在下流的阴谋和构陷之中,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拿他们的生命做荣华富贵的踏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