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发泄的情绪,不能裸露的伤口,不可治愈的伤痛,都深深藏在心底,世上有一种悲伤,叫作欲哭无泪。
雪海茫茫,楼誉站在焉吉城外的高岗上,积雪满肩,一动不动看着沙湾方向。大战之后,他从尸山血海中翻滚出来,连染血的战衣都来不及换下,就一直站在这里等,似乎感觉不到冷,不吃不喝,只是固执地站在那里,沉默地望着远方。焉吉攻下了,驰援沙湾的人却还没有回来,连一兵一卒都不见影踪。
楼誉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兆,以宋叔及那五千精骑的实力,足以击败两倍于自己的兵力,怎么会在一场不大的驰援战斗中耽搁那么长的时间?
已经往沙湾派了两批斥候去打探消息,楼誉心急如焚,身为主帅,却不能扔下大军自己跑到沙湾去,只得一直站在这里等着,已经等了一天一夜。
侯行践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那个几乎化作石头钉在高岗上的人影,虎目含泪,拳头紧握,忽然往前急行了两步,却又硬生生顿住脚步,停得太过生硬,以至于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楼誉听得身后动静,也不回头,依然凝视远方,问道:“老七,派往沙湾的斥候怎么还没回来?”
侯行践深吸口气,胡乱抹去眼角的泪,定定心神,方才答道:“回来了。”
楼誉一愣,霍然转身:“我一直站在这里,斥候回来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侯行践心中凄凉寒冷如异迁崖上数年不化的冰,嘴角却扯开一抹笑意,走上前去,随意道:“那几个臭小子胆大包天,为了赶时间抄了小路,那条路上遍布朔军,世子你说说看,这样的兵该不该罚?”
楼誉此时没有心思考虑该不该处罚这几个斥候,焦急问道:“怎么样,宋叔他们情况如何?”
侯行践呵呵笑道:“有宋将军带队你还担心什么,那边的朔军哪里是五千黑云精骑的对手,在我们苦打焉吉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驰援成功,救出了被围的后勤军,太子令他们就地随军东移,现在正跟着公孙明的左路军往凤台赶呢。”
“随公孙明去凤台了?”楼誉眼光犀利如快刀,薄唇微抿道,“太子手令在哪里?他不可能招呼都不打就调我的兵。”
在楼誉的眼光下,侯行践只觉得身上仿若有山重压:“太子是有手令到,当时大战刚歇,你在布置城防,我便接了。”侯行践一句话说得简单平淡,身后那只手却暗暗用力,将手心里的那个纸团捏得更紧。
“手令拿来我看。”
“我弄丢了。”侯行践单膝跪下,大声道,“侯行践鲁莽不慎,误失太子手令,请世子降罪。”
你刚刚跟我出生入死打下焉吉,连性命都不顾,丢了个手令又算什么,降个大头鬼的罪。楼誉深深凝视侯行践,道:“你起来,你知道我不会因为这个治你的罪。但是老七,你有事情瞒着我,是什么?”
世子聪慧精明近妖,什么都瞒不住他。侯行践站起来,表情犹豫挣扎,沉默片刻,方才慢慢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世子,沙湾之战其实打得并不太顺利,宋将军……受了重伤,但无碍性命,此时已回到后备军中疗伤,沙湾的黑云骑群龙无首,因此暂时归入左路大军,由公孙将军指挥。”
楼誉目光一紧,道:“宋叔他……”
“胸腹中了两刀,但无生命危险。”侯行践快速抢答道。
“刘征怎样?”
“无妨。”
“赵无极呢?”
“好得很。”侯行践答得很快。
楼誉的脸上写着浓重的担心,终于问出了昼夜萦绕在自己心尖嘴边的那个名字:“弯弯,弯弯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侯行践眼前浮现出那个古灵精怪的人影,呼吸一滞,终是咧嘴笑道:“我特别问了,小鬼头机灵得很,武功又好,刘征他们也都很照顾他,这次不但没受伤,反而杀了不少敌军,立了军功呢。”
楼誉悬在半空的心缓缓放下,面无表情的脸上这才有了点暖色,自言自语道:“没受伤就好,哪里还用得着她去立军功。”
侯行践心里瞬间酸楚无限,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个时候,他却觉得被一股无与伦比的疼痛击中,这种痛比身中刀砍斧凿更甚十倍,痛得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强行抑制住情绪,拉起嘴角笑道:“可不是,小鬼头那么瘦,想多立军功,还得多吃几年饭,把身子骨养壮了才成。”
楼誉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事不宜迟,迅速准备拔营出发,我们到凤台和他们会合。”
凤台城就是塔姆河的源头,若能打下凤台,意味着此次伐朔大军取得了目标性的胜利。
弯弯,我在凤台城头等你。楼誉心中畅快,脚步轻松,快步走下高岗,骑上追风而去,纯黑的大氅在风中飘扬,如同雄鹰展翅。
侯行践看着他的背影,红了眼睛,待他走远,终于忍不住,堂堂七尺铁血男儿“哗”地垮下,跪在地上,压抑着声音痛哭。
大战之前,主帅心神不宁乃是兵家大忌,更何况,若被世子知道了沙湾实情,以他的性情,恐怕会崩溃发疯,那时候只怕世子的性命和这十万中路军都会被卷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再也无法活着出来。因此不能说,打死都不能说。至少在凤台一战之前,不能让世子知道。
侯行践打定了主意,哪怕事后以瞒报军情将他处斩,这个消息他也必须要瞒住世子。只是心中那股强压的愤怒和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呼啸喷涌,那在千军万马之中都岿然不动的铁胆丹心,都似乎要被摧毁成粉末。
一团捏得皱巴破碎的纸张从他的手心滑落,大冷天的,被手心掐出的鲜血和汗水浸透,依稀可见几个墨迹不清的字——沙湾五千精骑,全殁……
“中路军那边有人私藏军情不报。”吴功脸色沉霾,阴森森道,“必须把沙湾黑云骑全殁的消息传到楼誉耳朵里。”
宋百里死了,五千精骑无人生还,这么重要的消息,当然必须让楼誉知道。因为,他知道了这个,才会发疯,而只有他发疯了,才能让伐朔大军军心大乱,内乱丛生。届时朔军反扑,杀楼誉灭大军,说不定能趁势攻到梁都上京去,将梁国灭了。
吴功越想越觉得总管大人这一手玩得高深莫测,高明得很。
楼闵脸色阴沉,想了许久,方才道:“楼誉不知道也好。”
楼闵想的是自身的安危,以楼誉之智慧,若让他了解通盘情况,略加分析便可以知道其中蹊跷关节所在,到那个时候自己肯定难逃关系和追究。如果楼誉发了疯,再不顾君臣纲常,以他的武功和在军中的声威,这万军之中,自己首当其冲难保安全。
吴功看楼闵的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眼底掠过一丝鄙视,却掩饰得极好,俯身道:“太子殿下,楼誉只要活着就是皇位的威胁,此时是除掉他的最好契机,如果错过,再难有机会。太子殿下三思。”
楼闵却不愿再听他的,摇头道:“那家伙就是个冷面煞星,连父皇都敢顶撞,向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如果这个时候让他知道了情况,在这万军之中,没人能扛得住他的雷霆一怒,就算我是太子是统帅,也不行。”
吴功心中烦躁,还待再劝。却见楼闵手一挥,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放低声音,森森道:“本太子已经决定了,吴俭事不用再多说。倒是……哼,你们主子答应的事情若不兑现,别怪本太子翻脸无情!”
吴功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垂首低眉应道:“太子殿下放心,国君之诺岂当儿戏,鄙国帝君甚是欣赏太子,必将为太子登位尽绵薄之力。”
楼闵皮笑肉不笑道:“本太子没有什么耐心,转告你家主子,凤台城是时候交出来了。”
吴功应下:“是,小人一定转告。”
“退下吧。”楼闵一想到楼誉这个还没点火的炮仗,心头烦躁无比,挥手让他离开。
吴功行礼退下,心中却暗道,这个太子不知道,我家主子是真心想捧他当梁国国君啊。
楼誉骑在马上,遥望凤台城头,那里攻城战打得正激烈,但论惨烈程度却远远不及焉吉。
王冀将军的右路大军已经按时赶到,公孙明的左路大军虽然动作稍缓,但最迟明日也可赶到,计划中的合围之势已经形成,楼誉却没有太多兴奋的感觉。太好打了,好打得出乎意料。本以为在凤台会遇到敌人猛烈的反击,会遭遇比焉吉更加惨烈的抵抗,却没想到这一路来的朔军像集体吃了迷幻药一样,败得嘎嘣脆,溃而不乱地退到了凤台城内。
像这样豆腐块似的朔军,仅凭他的中路军就能打下,哪里还需要三路大军合围。
楼誉俊眉深锁,连日来不断攻战,让他无暇仔细思考其中蹊跷,但心底总有一股阴影挥之不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焉吉临阵调兵、沙湾久无消息,朔军无征兆地溃如腐竹,凤台出乎意料地好打……种种迹象在他脑海中如浮光掠影闪过,这背后好像有一只手,明明布局好了一切,却故意留下些蛛丝马迹,让人有迹可循。
楼誉就在这些痕迹明显的蛛丝马迹中,准确地抓住了只零片角,倏然眼中燃起了火焰,猛地勒紧马缰,扔下一句话:“侯行践,你来指挥。”
随即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作战之际,主帅临阵离开是大罪,侯行践脸色发白,回头大叫:“世子,不可——”
但楼誉哪里会听他的,凤台之战没有悬念,以朔军这样毫无斗志的打法,不出三个时辰,必然会被攻下。此时,他必须要去印证心中那个极其不好的预感。
楼誉额角细腻的肌肤上却凸出几根青色的血管,突突乱跳,显然是着急紧张到了极点,极其少有用马鞭抽打追风,驱赶着它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追风四蹄翻飞几成幻影,马蹄声踏碎战场的喧嚣,自出生以来这二十年,他从来未有这么一刻如此时这般惊恐无助,心头的恐惧和空洞似旋涡般越卷越深,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缰绳。
两百里路,疾风赶月,楼誉骑着追风,一头扎进了公孙明左路大军。
“是谁?口令!”前锋护卫军只看到一个黑色影子流星赶月般飞驰过来,厉声质问还飘在空中,楼誉一人单骑已经冲进了前锋队。正在行进中的大军队伍,被他野蛮不讲道理的冲撞乱了一瞬,无数都尉和校尉大声呼喝着拔刀围了上来,待看清这个人的面容和装束却无不愕然,挥出的刀顿在半空中,忙不迭地收了回去。
楼誉侧马旋身,眼光只这么一扫立刻就看到了中军营的将旗,一言不发,扭缰掉头,笔直奔了过去。中间相隔着千军万马,见他气势迫人,脸色如铁,竟无人敢拦,反而自发主动地让出了一条通道。
楼誉如入无人之境,一路通畅,瞬间冲到了中军将旗下,勒马急停,追风巨大的马蹄在地上划出深深的土痕,残雪飞溅,在众人眼前激荡起一层薄薄的雪雾,迷蒙浅白中依稀可见一个黑色戎装的人,如煞星下凡,带着夺命摄魄的杀气,冷冷立在那里。
公孙明心中惊骇无比,强制镇定在马上行了个礼:“镇远将军公孙明,见过世子。”
楼誉不屑和他废话,开门见山道:“公孙明,我黑云骑驰援沙湾的五千人现在何处?”
公孙明见他语气森然冷硬,杀气磅礴凛冽,目光中隐隐透着疯狂,心中大大叫苦,没想到楼誉竟敢一人一骑冲进他的左路大军,一点面子都不给地当面质问。
楼誉见他不答,一字一句道:“我再问一次,黑云骑五千精骑现在何处?”
公孙明虽然身处大军之中,左右皆是亲卫,却觉得对方的杀气透骨而入,让人忍不住从心底发寒。禁不住往后缩了缩,鼓起勇气道:“末将一切行动皆由大军统帅调遣,那五千精骑……那五千精骑何在,末将不知。”
末将不知。
这四个字如四把巨斧当头劈入楼誉的心中,一路上的希冀彻底崩溃粉碎。
凛冽的杀气瞬间喷薄而出,四周的温度似乎骤然下降,左路军中军营的军士紧张得握住刀柄打战,却不知该不该拔出来。
公孙明脸色惨白,心中大喊一声我命休矣,闭目待死。
就在他以为自己立刻就会被楼誉斩杀于军中之时,楼誉却缓缓勒马转身,捂住嘴,嘴角有血蜿蜒流下。杀气尽敛,他一人单骑在万人的目光中,孤独转身,慢慢离开,只留一个背影透出重重的悲伤寂寥之意,如同万年都化不开的冰。
公孙明睁开眼,死后余生般长吁口气,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个孤单空洞的背影。本来以为自己将成为太子的炮灰,楼誉暴怒之下的祭品,没想到这个一向以冷漠无情著称的凌南王世子,竟然没有动手。
看向楼誉的眼光便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良久,公孙明长叹一声,颓然拉起马缰,下令:“走吧,继续向凤台前进。”
左路大军如同一个沉重的巨人,重新抬起了脚步,却缓慢而又无力。数万将士如同被寒霜打掉枝叶的败军,软弱涣散,慌张不安。公孙明也无心整饬,就这样慢慢走吧,反正凤台也不需要自己去打,目光茫然地看向雪片飘舞的深处,自嘲一笑,语气涩意浓重:“我竟然忘了,我也是个军人。”
沙湾镇外,麓山脚下。这里埋藏了上万将士的生命,那些流成河的鲜血都冻成了冰,鲜红刺目,如刀剑般戮心。
阴沉森冷的尸首堆里,一个黑色身影趴在地上,沉默而执着地扒拉着那些冻得铁一般僵硬的尸体。结冰的鲜血把尸体都粘到了一起,楼誉奋力在尸山血海中寻找黑云骑的将士,将一具具尸体分开,翻转过来,拂去他们脸上的雪冰,合上未闭的双眼,摆放成睡眠的姿势。
冻硬了的铁甲像刀一样锋利,在他的手上划开无数血口,他却好像不知疼痛般跪在地上,近乎疯狂地埋在尸堆里,不知疲倦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他已经在这里一天一夜了,翻检了数不清的尸体,鬓发散乱,双手累累伤痕,眼中的血丝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那些枉死的军魂,他要把他们都带回去,渡过深浑的狩水,带回自己的家园。
身后嘚嘚马蹄声响,一支黑色的骑队出现在麓山脚下,领头的侯行践看着尸堆中的那个人,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悲痛。凤台城已经打下了,他们的将军却一直没有回来。侯行践带着数百骑兵冒着风雪一路寻来不见踪影,正焦急万分时,得知了发生在左路军中那一幕,毫不犹豫掉转马头,直奔沙湾。
他果然在这里。
侯行践强行压抑住痛哭的冲动,跳下马,走向尸山,默默地开始翻检尸体,和楼誉一样,找到黑云骑战死的将士尸首,拂去他们脸上的雪冰,合上未闭的双眼,找回残落的肢体,摆放成睡眠的姿势。他身后百余骑兵亦纷纷下马,一声不吭,加入了整敛尸体的行列。
马蹄声不断响起,前锋营中郎将鲁志肃来了、步兵营中郎将罗昭来了、弩箭营中郎将吕南宫来了、侍中郎吴冠来了……
无数的黑云骑旧部得知消息,从各自的营房中策马而出,赶到沙湾,静静地和他们的主帅一起,近乎虔诚地整敛着同袍们的尸体。
没有言语,没有眼泪,只有一张张刚毅的面容,和无数双颤抖的手。
宋百里找到了、刘征找到了、赵无极找到了……楼誉轻轻将他们拥在怀里,如同在拥抱凯旋的同袍,似乎想用体温将那已经被冻成青白的残破身躯暖和起来。
远处,追风站在大红的尸体边,小心翼翼顶了顶它冰凉的鼻端,悲伤地轻嘶。
黑云骑的将士们砍来松枝搭成了一个巨大的高台,将同袍们的尸体一一放了上去。
侯行践举着火把站在最前面,无声地看了世子一眼,深吸口气,一咬牙,点燃了那高台上的松枝。
松脂遇火即燃,熊熊烈火烧红了半边天,却烧不掉麓山脚下的阴冷和沉重。那些死去的黑云骑将士们,静静躺在那里,无数年轻或沧桑的脸庞,渐渐消失在火光之中。
黑云骑众将士肃然列队,站在火堆前,默默摘下了头盔,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有人开始无声哽咽。
侯行践一把抹去脸上的泪,突然扬声高唱:“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
鲁志肃哽咽:“魂兮——归来——”
吕南宫的声音嘶哑:“以瞻——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