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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朝天子之雁长行(6)

楼誉在边上侧目细看她的表情,只见她的脸色明亮后归于黯然,小手绞着衣角,紧咬唇瓣不再吭声。不由心头火热,看起来,她心里也是有自己的。满心欢喜像要溢出来一样,忍不住轻笑一声,低声又道:“我喜欢的那个姑娘,虽然经常傻傻的,但是十分可爱。虽然不会跳舞,却能陪我驰骋大漠挽弓射雕;虽然不识字,却能静心苦练,写出最端正的誉字;虽然整天把自己的脸涂黑,却拥有明月耀长空般夺目的容颜。”

他的声音低沉清醇如酒:“她总以为自己比不上别人,却不知道,她在我眼里是独一无二,世间难寻的至宝。”

弯弯闻言猛然抬头,眼中还有泪光,眼底已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楼誉的手指轻抚过她的唇瓣,她的唇柔软细腻,指尖在唇上轻轻一碰,如饮十年佳酿,心都醉了。心中柔软得无与伦比,静静看着她:“小傻瓜,我喜欢的姑娘就是你,你……喜欢我么?”

面对如此猛烈直接猝不及防的表白,弯弯如坠梦中,梦呓般喃喃:“喜欢的,你对我那么好,就像阿爹……”

楼誉的手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柔声道:“不是喜欢阿爹的那种喜欢,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是把我当成那个可以依靠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弯弯只觉得今天的楼誉,如同百炼钢化成绕指柔,既秉承了一贯直截了当的风格,咄咄逼人不留退路,直将人逼入角落,不得不把心底那点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情愫袒露出来。但语气动作又极为柔软温存,俊美温柔得让人移不开眼。

像男女那样的喜欢?

把他当成自己的夫君?

弯弯心头如有鹿撞,凝白的小脸上飞起两团红晕,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

楼誉不忍再逼她,他一向很有耐心,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等她慢慢长大。今天已经略窥到了她的心意,她心里有自己,这已足够。他起身从壁橱中拿出一个装饰华美的盒子,放到弯弯面前,微笑道:“今日既是你的生辰,楼誉哥哥自然有礼物要送,喏,生辰礼物,瞧瞧喜不喜欢?”

弯弯心头怦怦剧跳,慢慢掀开盒盖,眼前乍亮,盯着盒里的东西看了良久,泪珠终于溢出来。

盒子中放着一条女子的衣裙,淡淡的粉色,裙裾迤逦层叠,窄肩广袖收腰,裙角点点花片错落有致,清雅中透着华贵。

楼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吴府的宴席上,你说素素的衣服好看得像异迁崖上的烟霞,殊不知你穿上女装会比她好看千倍。”

弯弯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楼誉轻轻捧起她的脸,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弯弯,我动心了,上天如此厚待于我,把你送到我身边,我珍之重之,无论如何都要守护住。”

“我会等你长大,等你明白情为何物,等你愿意穿着这套衣裙站在我面前,到那时,我会娶你为妻。”

是日,武定帝召凌南王一家进宫,设家宴为楼誉洗尘。

曹皇后亲自安排菜肴,容贵妃作陪,几个皇子都到席。说是家宴,场间所坐的,都是大梁朝最有权势的人。

待早朝结束,武定帝下朝就匆匆赶往凤仪宫,进了宫往席间扫了一眼,见到了凌南王一家坐在席面上,心情大好,笑骂道:“好你个五弟,早早跑到了这里讨酒喝,害得朕早朝上被那几个御史吵得耳朵疼,也没个贴心人出来打个岔,堵了他们滔滔不绝的嘴。”

凌南王哈哈大笑,道:“三哥,为了讨你这顿酒,我可是等了很久,哪里还顾得上早朝,早早就在这里候着了。”

见凌南王这么说,武定帝越发高兴,笑着对曹皇后道:“你听听,凌南王府什么时候穷成了这样,连酒都要上朕这里讨了。”

曹皇后见皇上高兴,凑趣道:“那还不是因为皇上私藏了几坛子陈年原浆的御酒,一不小心让王爷知道了,王爷可是惦记苦了。”

席间众人皆大笑,武定帝下令传膳,试菜太监上来试菜分膳,却被他挥挥手道:“都是自家人,太多礼反而生疏,这个免了。”

曹皇后笑道:“也是,誉儿难得回来,在外头自由自在惯了,宫里的规矩多,别把他给拘坏了。”

陈剑意瞟了儿子一眼,打趣道:“他哪里拘得坏,如今被塞外风霜磨打得脸皮越发厚了。”

楼誉笑着端起一杯酒,敬了敬武定帝,一口饮尽:“上京城里人人夸我犹如玉树临风,皇伯父倒是说句公道话,侄儿的面皮哪里厚了?”

武定帝哈哈大笑,落座道:“我看这塞外风霜磨砺得好,誉儿这些年大有长进。”

老凌南王抿了口酒,摇头道:“这小子仗打得还行,酒量不及我的一半。”

武定帝大笑,指着老凌南王大笑:“生了这么个能文能武的好儿子还不满足,换成我不知道会多开心。”

此言一出,太子和禄亲王皆脸色一暗,曹皇后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阴霾,若有若无地看了眼身边的容妃。

太子和禄亲王都已成年,身后是高门巨室曹家,看似荣宠无限,令人侧目。但实际上,武定帝却更喜爱容贵妃所出的六皇子,曾多次当众说过,六皇子聪明伶俐,是三个皇子中最像他的。好在六皇子只十三岁,年纪尚小,而且容贵妃的娘家镇国公府世代出大儒,重诗书讲才情,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之中如怒海磐石,不偏不倚,很有清名,似乎对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没有太多的欲望,倒是让曹皇后略略放心。

心里的不悦只是一瞬间,曹皇后莞尔一笑,极其自然地转了话题:“誉儿也到了弱冠之年,这回行完冠礼,就该甄选世子妃了,生得那么俊,不知道要倾倒天下多少女子呢。”

武定帝看向曹后和容妃:“你们也好好给他挑挑。”

曹皇后和容贵妃笑着点头应下,容妃温和婉约,柔柔道:“不知道誉儿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温柔贤淑的?还是泼辣爽利的?”

陈剑意笑眯眯看向儿子,这回是皇上发话,看你怎么办。

楼誉神色不变,淡定地喝完一杯酒,慢悠悠道:“都不喜欢。”

众人皆一愣,知道你眼光高,但是总要说出个具体标准,不然让人怎么挑。

武定帝哈哈大笑,对曹皇后和容妃说:“这小子要求很高,这回可是给你们出了难题,依我看学识品貌心性样样都要配得上我们誉儿的,这上京城里的闺秀确实难找啊。”

曹后微笑应下:“皇上放心,名门望族里尚有顾家吴家陶家,就算都看不上,我娘家也有不少品貌上佳的闺秀,难道还会挑不出些出色的孩子?”

凌南王只管喝酒,垂眸不语,心道,你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惜皇上岂会让誉儿娶曹家的女儿?

禄亲王见父皇母后一心一意为楼誉张罗婚事,心中既羡又妒,想当初我娶妃的时候,你们何时问过我喜不喜欢?一时间忍耐不住,酸溜溜道:“是要赶紧娶世子妃了,那么多年连个侍妾都没有,上京城里都在传,凌南王世子只爱武装不爱红颜呢。”

这摆明了是在暗讽楼誉有龙阳之癖。

此言一出,众皆缄默。

凌南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曹皇后脸色发白,暗暗看向武定帝,默默叹了口气,心中暗骂,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武定帝一向不喜欢这个三儿子,比楼誉还大一岁,人家在边塞领兵作战,声威震敌军,他却沉溺酒色,结交的也都是一批不上进的纨绔子弟,天天斗鹰跑狗,惹是生非,你还当我不知道?

太子见父皇面色不善,深恨自己这个弟弟鲁莽浅薄,忙打圆场道:“三弟的意思是,四弟想找个和凌南王妃一般,不让须眉的将门女子。”

因武定帝和凌南王兄弟相称,因此在皇帝面前,一众皇子不管和楼誉有没有罅隙,都哥啊弟啊乱叫一气,存了个讨好皇帝的心思,所以太子此时管楼誉叫四弟,也是随口就来。

楼誉轻轻放下酒杯,似笑非笑道:“太子哥哥说得很是,臣弟确实这么想的,将门之女倒也未必,我喜欢武功高强的女人,只要能打得过我,就行。”

此言一出,就连武定帝都感到愕然,现在是找老婆又不是找侍卫,难道凌南王世子甄选世子妃,还要全大梁来一场比武招亲才行?再说了,谁不知道你能打,全大梁要找出一个武功比你好的女人,那就是朝种树、夜乘凉——不可能的事。

陈剑意真的急了,横眉怒目道:“怎么会有武艺那么好的女子,就算武艺好,相貌也未必好,相貌好的家世未必好,总之这样的人全天下也没处找,你这样不当回事,小心皇伯父直接给你赐婚,娶个无盐嫫母回去。”

楼誉垂眸不语,突然放下杯子,走到殿中,双膝跪地,端端正正向武定帝行了个君臣大礼,正色道:“皇伯父,侄儿向您求个恩旨。”

武定帝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笑道:“现在是家宴,都是家人,不分君臣,什么大事,犯得着你行那么大的礼?还不快起来。”

楼誉并不起来,而是更加郑重地俯身磕了个头,异常严肃道:“皇伯父若不答应,侄儿不起来。”

见他如此,武定帝无奈应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什么事。”

楼誉正色道:“侄儿一生醉心军务,以戍边卫国,守护大梁子民为最大心愿,世子妃将来必然要随我去边塞驻守。边塞不比上京,风霜雨雪,刀锋利剑,身子单薄些都受不得,万一病夭了,侄儿要落个害妻的名声,也辜负了人家姑娘。因此侄儿想以武招妻,寻个身子骨强健的女子,不问门第,不求出身,只要能与我并肩驻边御敌,甘心承受边塞风霜不言苦就行。”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否则侄儿宁愿守边征战,终身不娶,请皇伯父恩准。”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其中为国为民之心昭昭如日月,闻者无不肃然。

凌南王看着儿子,又看看身边的妻子,又是安慰又是感怀,一仰脖,酒杯见底。

陈剑意眼眶都红了,看着儿子欲言又止,不知道是心酸还是焦急。

武定帝感慨万分,沉默良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上不可能同意楼誉这种荒诞的要求时,方才缓缓点头道:“朕……允了。”

小雪初霁,楼誉走出长乐宫,深深吸了口干净冷冽的空气,心情舒畅,这是冬日难得的天气,没有风也没有云,蓝天像凝固碧玉一般沉静,一场皇家午宴,得了皇上的金口玉言,之后凌南王府的世子妃,必须会武。这一个条件,等于把上京城里九成以上的名门闺秀,从候选名单上剔了出去,剩下那一成将门出身,略通拳脚的,又哪里是楼誉的对手,到时候他只消说,对方虽然懂些花拳绣腿,实际身娇体弱,他看不上,便可以堵住皇上赐婚的念头。

身为凌南王世子,皇帝亲侄,黑云骑统帅,他的世子妃甄选涉及各种权势争斗,比如曹家,还有吴家、顾家、陶家……谁不想把闺女送进凌南王府的大门。楼誉嘴角牵起一丝冷笑,想要用他的婚姻作为权势斗争的桥梁,想都别想!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非弯弯不娶,就要早做筹谋。自己和弯弯的身份在外人眼里云泥有别,僭越重重。但在他眼里,一切世俗规矩都是狗屁,他只娶自己想娶的人。

不远处就是长门宫,那里曾经是九公主的处所,那白玉台阶上曾坐着个仪表华美、内蕴温厚的男子,如今人去楼空,芳影渺渺,徒留积雪压弯了殿中那几枝木槿花枝。

楼誉暗暗下了决心:容叔,我必不能重蹈你的覆辙。

正沉思间,却听到身后有个人蹑手蹑脚地靠近了,似乎一个矮身,随即扑了上来,楼誉猛地转身,抓住对方的肩膀,使了个巧力,也不怎么用力,那人便脚底不稳,滑了出去,哎哎哟哟乱叫,趔趔趄趄好不容易才站稳了,瞪圆了眼睛,哀怨道:“四哥,又被你发现了。”

来人面庞稍圆,眉目清秀,却是楼诚。

楼诚是容妃所生,排行第六,今年只有十三岁。因镇国公府和凌南王府世代交好,往来颇多,他自己又十分仰慕尊崇这个四哥,两人最是投缘要好,关系比起其他皇子亲近得多。

楼誉恨铁不成钢道:“功夫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两年都干什么去了?”

楼诚揉着胳膊,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埋怨道:“宫里的侍卫没一个有本事的,教了那么多年,我现在才知道,自己竟连扎马步都不会,四哥,你能亲自教我该多好。”

楼誉皱眉:“大内禁军中有多少好手,随便哪个教不得你?我看是你偷懒,扎马步练臂力是基本功,连这个都不肯好好练,小心皇伯父问起,你的手掌心少不得要挨板子。”

楼诚苦着脸:“你又不肯亲自教我,那些禁军侍卫的,看到我就手软脚软,使的尽是些花把式,哪里会拿出真本事来教。”

楼誉想想也对,这也怪不得楼诚,他身为皇子,身娇玉贵,虽然皇上下了旨,选出武艺上乘的侍卫悉心教他武功,但哪个侍卫吃了豹子胆敢把六皇子摔来打去的?沉吟片刻道:“我常年不在上京,教不了你,平时若放了学,你倒是可以多来凌南王府,我给你找个身手好的师父,骑射弓马,一一学起来。”

楼诚双眼一亮,扒拉着楼誉的胳膊,腆着脸道:“四哥,不如把你手下的黑云骑小将,就是那个叫弯弯的,派给我吧,他武功高人也爽利,我很喜欢。”

楼誉面无表情,语气不辨喜怒却斩钉截铁:“她不行,她是我的亲兵,必须时时刻刻在我身边。你若还是私自逃学出来找她习武,小心我揍人。”

太子哥哥都不敢揍我,你是除了父皇外,这宫里唯一敢揍我的人。

“小气鬼,一个亲兵都管那么牢。”楼诚嘟起嘴,站在一边生闷气,他是堂堂六皇子,想要什么没有,却偏偏连个亲兵都要不到,自己还一点儿脾气都不能有,怎么不叫人心烦意乱。

经过的宫女太监纷纷向两人俯身行礼,被楼诚烦躁地挥手散开,宫里的人进退有度,但是千人一面,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欠奉,越看越让人烦闷。

楼誉见他气鼓鼓的,本来带着婴儿肥的一张脸,更加显得圆润,摇头好笑。

两人正说笑间,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酸溜溜的声音:“好个壮怀激烈的凌南王世子,守边卫国,终身不娶?如此一心一意为我大梁着想,真是国之柱石啊。”

不用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楼誉垂眸,睫毛掩住眼中的不耐烦,笑得淡而矜持:“三哥过奖,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一向不就是皇伯父的教导吗?三哥难道忘记了?”

禄亲王和太子站在那里,听楼誉第一句话就拿出皇上来压他,心窝子里压了许久的一股子邪火噌噌往上冒,偏偏无从反驳,只气得冷哼一声:“只怕有的人仗着军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这天下到底是谁的。”

此言一出,不要说年纪小小的楼诚,连太子楼闵都闻之色变,大声喝道:“老三,胡说什么,平时脑子糊涂也就罢了,在宫里也这么满口胡话,若传到父皇耳里,我也救不了你。”

禄亲王见太子发话,不甘地冷哼一声。

楼誉嘴角微翘,冷笑道:“我当然知道,这天下是谁的,这天下是朝廷的,是我楼家的。”

言辞不见锋利,语气也平缓和淡,却震得禄亲王张口结舌,一个字都反驳不了,一手指定楼誉,咬牙切齿:“你……你……”

太子见两人剑拔弩张,忙打圆场道:“四弟你误会了,老三为人鲁直,说话不经脑子,你别往心里去,四弟一片赤胆忠心,本太子看在眼里,自然明白。”

我哪里用得着你明白。楼誉眸光淡淡地漠然行了个礼道:“谢太子,没其他事,臣弟先告退了。”言罢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子哥哥,我也先走了。”楼诚不愿和太子还有三皇子待一起,赶紧朝太子行了个礼,屁颠屁颠追上去:“四哥,四哥,你等等我……”

禄亲王脾气暴躁,气得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地对太子道:“他前几天在朱雀街上,为了两个贱民打了曹行的管事,半点面子都不给曹家。他这么无礼傲慢,恐怕连你都未必放在眼里,为何要对他那么客气?”

太子楼闵凝视他,呵斥道:“不知天高地厚,你这个脾气什么时候能收敛些。”

禄亲王自恃天之骄子,极是不服:“他楼誉只不过是旁系,我们才是正统皇子,这天下今后是太子哥哥你的,又有什么好怕的,为什么要这么纵容忍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