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摇头道:“你不懂,这个位子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如今我虽是个太子,尊荣极盛,但好比架在火上烤,放在油锅里煎,一着不慎,尸骨无存。楼誉手握十万黑云骑,又用兵如神,能征善战,若能招揽,必将是好大的一股助力。”
“凭我们母后的圣宠,以及曹家在朝廷中的势力,太子之位只有稳若磐石,怎么可能风雨飘摇?”禄亲王只觉得太子哥哥太过多虑,不以为然道,“如果招揽不了呢?”
太子楼闵眼神幽幽地暗了暗,冷冷道:“那……就毁了他。”
……
楼誉进宫赴宴,弯弯在王府中百无聊赖,便独自出门闲逛。从凌南王府出去,走过一条长街,再向左拐两个弯……弯弯心里默念着刚刚打听来的走法,踏着积雪向那个府邸走去。
她走得很慢,脚步犹豫,正如此时的忐忑不安的心情,忽觉耳边的喧哗热闹之声消失了,猛一抬头才发现已走过那条热闹的长街,眼前百米外就是那座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次的府邸。
和凌南王府的威严尚武不同,这座府邸青瓦白墙,闹中取静,墙后一丛红梅影影绰绰,映衬着青色砖瓦上的白雪,鲜艳欲滴,显得雅致脱俗。
门楣上的四字篆书形质神采皆备,显然出自大家之手,龙飞凤舞,墨迹淋漓——“镇国公府”。
弯弯站在拐角处,心头怦怦剧跳,眼眸中已有雾气朦胧,心口上贴身挂着的那枚玉佩,如烧红的烙铁,几乎要把心都烧融了。
原来,阿爹的家是这样的。
天阴沉沉的,小雪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弯弯不知道在府前站了多久,一瞬不瞬地凝视那座府邸,心头百转千回,小手摁住心口那枚玉佩,弯弯终于鼓起勇气走出去,踏上白玉台阶,抓住黄铜门环正想叩门,那大门却咯吱一声不叫自开了,里面走出个身着白袍的年轻男子,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弯弯乍见那个男子,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浑身血气又酸又热地涌动,不由得连退数步,从台阶上踉跄退了回来,一屁股坐在雪地里,目光再也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神情恍惚,喃喃道:“阿爹,阿爹……”
那男子见门口雪地里坐着个小孩儿,冰天雪地里,只穿了身薄薄的单衣,却似不畏寒冷般,两眼发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心中奇怪,撑开黑布大伞步入雪中,将伞遮在小孩儿头上,替他挡去飘落的雪花,和声问道:“小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伞下的空间温暖干燥,弯弯望着眼前这个温雅如玉的男子,心中如巨鼓敲击,说不出话来。太像了,怎么会长得那么像,竟然连声音都差不多?
可是再像,他也不是阿爹。
阿爹死了,就在那个凄冷的夜晚,自己亲手点的火,看他在火中渐渐化为飞灰。
他不是阿爹,他不是!
弯弯捏着那枚玉佩,怔怔地落下泪来。
男子见这小孩儿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落泪,好生奇怪,蹲下笑道:“小兄弟,你认识我?”
弯弯摇摇头,抹去两行眼泪,哽咽道:“认识……不,不认识。”
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容晗看着这个坐在雪地里哭的小孩儿,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伸出手道:“别哭了,坐在雪地里冷,我拉你起来。”
弯弯怔怔看着眼前那只手,和阿爹的手一样,手指纤长,沉稳有力,但阿爹的拇指和食指处有两个老茧,那是常年使刀磨出来的,眼前这男子的手上却没有老茧,而是在温暖的指尖袖口里逸出了淡淡的药香。
容晗见小孩儿傻傻地不伸手,无奈笑了下,主动握住弯弯的小手,用力一拉,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弯弯猝不及防,被一股大力拉了起来,脚下一个趔趄,扑进了容晗怀里,容晗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恰恰把她扶住。
弯弯不好意思,道了声谢,想收回手,不料容晗却不放,依然紧拉着她的手腕,手指在她的脉门上轻点,眼中掠过一丝惊讶。
容家天才辈出,之前有长子容衍,天才绝艳,武艺超群,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次子容晗亦是天资过人,醉心医术,六岁师从神医圣手杜炎,十岁阅尽百草;十五岁随师父行走天下,医人无数;十八岁出师,进入御医院,有扎实的理论功底,又有丰富的案例经验,很快脱颖而出;今年二十岁,已是御医院最年轻的首席医正,杜炎隐退之后,在杏林声名鹊起,渐有神医当年的风采。
像他这样精通脉象的人,一把脉便知男女。这个小孩子虽然瘦弱,还没有长开,但是脉象细沉,显然是女子的脉象。
容晗捏住弯弯的手腕,再细看她的面容,五官精致,却皮肤黝黑……这黝黑不是天生的,这是用了……
起兮膏?!
容晗心头剧震。
顿复起兮毁颜形,还顾之兮破人情。(蔡琰《悲愤诗》)传说古时有个绝代佳人,为测试情郎对自己的爱意是否真诚,故意抹黑了脸,装作容貌被毁去见情郎,结果被情郎抛弃。之后女子洗去黑膏,恢复容颜,羞辱了这个负心汉。
起兮膏之名就来源于此,药膏可遮盖容颜,却不伤皮肤,相反能有滋润养泽的功效,因此极为难得。配方写在一本珍贵的医术典籍上,可惜这本书目前失传已久,当世只有寥寥几人会配置这种膏药,而他的兄长容衍,就是其中一个。
弯弯见他抓着自己的手不放,挣扎道:“放开我。”
容晗惊觉,连忙松开她的手,温和道:“弄疼你了?对不住,你叫什么名字?”
容晗是谦谦君子,此时已经知道弯弯是女子,本来当面问她姓名确实有些失礼,但是此时已经顾不得,他着急想向弯弯打听一个人。
“我叫弯弯。”弯弯答道。
“弯弯……”容晗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他还是不死心,那么多年他并不相信,自己那个才华绝代的兄长会不声不响地死了,兄长的医术和自己不相上下,十倍的化功散虽然凶猛,但也有药物压制,以毒攻毒,虽然发作时痛入骨髓,但却能够活下来。
容晗太了解自己那个哥哥了,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颗坚硬强大的心脏,为了安宁公主,他舍不得死。
“弯弯,起兮膏是谁给你的?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容衍的人?”容晗神情紧张,忍不住握住弯弯的肩膀,焦急问道。
起兮膏是什么?弯弯疑惑地看着他酷似阿爹的面容,见他焦虑得额头青筋直冒,连声音都微微颤抖,不忍心道:“我不认识,他是谁?”
容晗闻言失望已极,眼中的希冀渐渐黯淡下去,无力地长叹一声,又有些不甘心:“可是,你脸上的药膏是哪里来的?”
“我阿爹给的。”弯弯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脸上涂了药膏?他们都看不出来。”
阿爹?容晗眼中光芒闪动,心头又升起一丝希冀,急切问道:“你阿爹叫什么名字?”
这一下又问到了弯弯的痛处,她低下头,嗫嚅:“我不知道。”
容晗一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丝隐隐的伤痛:“她的阿爹就是容衍。”
长街拐角处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车壁上用金线绣了只小小的金色虎头。全上京城只有凌南王府的马车上绣有金色虎头,而站在马车边上的那个俊朗的年轻男子,自然就是楼誉。
这并不是回凌南王府的必经之路,楼誉从宫中出来,一路在车中闭目养神,只听得车夫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那不是弯弯小将吗?”弯弯两字入耳,楼誉眼睛睁开,掀帘一看,却只看到那熟悉的黑色衣角在街尾处一晃,人已经拐弯进了小巷。
小巷的尽头就是镇国公府,楼誉早知弯弯进了上京城,必然会探寻容衍当年的事情,只是没料到,她竟然如此准确地找上了镇国公府,想必容衍临死前已有交代。
楼誉既然决定要将当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弯弯,便不再犹豫,也不打算有半点隐瞒,只是想找个适当的时间告诉她,却没料到,她自己已经找上门来。该让她知道的,总是要让她知道,就如春天的沙尘暴,冬天的暴风雪,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怎么都躲不过。
楼誉沉思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令车夫跟了过来,走得近来,正好听到容晗和弯弯的对话,他便替弯弯答了这个问题。
此言一出,弯弯倒还好,容晗却觉得那句话似把开山大斧劈入心底,直砸得一颗心几乎要从破碎的胸腔里跳出来。霍然转身,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你再说一遍,她的阿爹是谁?”
楼誉走上来,静静地凝视他,道:“弯弯是你哥哥养大的孩子,容衍没有死,他在梁朔边境待了十年,一手养大了弯弯。”
容晗惊喜欲狂,平时开腹剔筋正骨亦稳定无比的一双手垂在身侧,紧捏成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不确定看向弯弯:“可是她,她刚才说不认识容衍。”
容衍……容衍,原来阿爹叫这个名字,真好听。
弯弯似喜又惊,不知所措,喃喃反复默念容衍二字,泪水滚珠似的掉了下来。
楼誉走到弯弯身边,碰到了她的手,毫不犹豫轻轻握住,对容晗道:“你不要怪她,容衍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其中道理,想必你懂。”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任凭容晗一向镇定自若,此时也乱了方寸。这件事情牵涉过大,虽有楼誉亲证,但容晗必须要再确认一次方能放心,深深吸了口气,对弯弯道:“我兄长叫容衍,是镇国公府的长子嫡孙,十年前遭遇剧变,生死不明,你说是他把你养大的,可有信物?”
弯弯抬起蒙眬的泪眼,哽咽着,小心翼翼地从脖子上摘下了那块玉佩,捧在手心里。
玉佩她一直贴身戴着,温软光洁。这玉佩容晗自己也有一块,是容家儿子出生时的落地礼,乃和田碧玉所制,世所罕见,又是天机老人亲手雕琢,绝无仿造的可能。
一见玉佩,容晗再无半点怀疑,一向温润的性子,此时却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大哥他还没死,他真的没死,太好了,娘若是知道这个好消息,不晓得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楼誉眼里有着深深的痛惜和不忍:“容晗,我遇到弯弯的时候,你大哥已经不在了。”
这不啻将人抛上九霄云外,然后再打入黄泉地府。
容晗的笑容倏然凝结在脸上,摇头不肯相信:“化功散的药性虽烈,但兄长既然能撑十年,就能撑得更久,只要不动内息,不让毒性扩散至经脉,就要不了他的性命,他躲在边塞与世无争,没有什么动手的机会,怎么会死?”
容晗越说越是激动,拉起弯弯的手就往府里走:“走,随我回府,详详细细告诉我兄长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谁要害死他?”
弯弯眼前浮现出那一夜的情形,泣不成声,脚步踉跄着随他往镇国公府里走。
楼誉见容晗眼眶发红,略有狂态,知他乍喜乍惊,激动过度,又见弯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快要噎过去一般,心中不忍,便拉住弯弯道:“容晗,今天就这样吧,中间的是非恩怨纠葛弯弯其实并不明白,今天我先把她带回去,关于容衍的事,日后我必会清清楚楚给你个交代。”
容晗哪里肯放,反而抓得更紧,凝视楼誉,语气里冷意料峭:“楼誉,你在害怕什么?害怕被我知道,那个人还是不肯放过我兄长,一直派人在追杀他?还是你在害怕……”
容晗一手指向弯弯,冰冷入骨地说出那几个字:“害怕被她知道,当初我兄长身中的十倍化功散,就是你父王亲手下的药!”
弯弯全身猛然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楼誉:“他说的是真的?”
楼誉觉得她的手冷得几乎像块冰,原本灵动的眼底竟有了丝裂痕,顿时心痛得无以复加。只觉得即便面对十万大军,再险恶的军情,也没有如今天这般棘手。
弯弯无法接受地又问了一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楼誉静静凝视她,良久:“是,是真的。”
弯弯的手从他的手心里滑落,楼誉伸手去够,竟没有抓住,只觉得掌心空空的,那种空虚蔓延至心底,直教人无比失落。
“弯弯,这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随我回去,我再给你解释。”楼誉急道。
“弯弯,凌南王府就不要去了,你还是随我回去,既然到了上京,自然住在你阿爹的家里。”容晗在一边道。
“容晗!”楼誉急怒,暴喝,“你忘了,容衍还是大逆罪人,负罪之身,延及后人,若被人知道弯弯的身份,恐怕她也难逃一死,你难道想害死她吗。你兄长忍辱负重,那么多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说,为的是什么?!”
这一声暴喝如五雷轰顶,把容晗猛然震醒,楼誉说得没错,万万不能让人发现了弯弯的身份,自己愤恨之下,竟失了考虑,到底不够周全。
两人在这边暴怒争吵,弯弯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容晗所说的那句话,这么多年阿爹毒性发作时痛苦挣扎的模样,那晚化功散侵入五脏六腑,阿爹临死前吐出的黑血历历在目,脑子里轰然乱响,眼中尽是凄楚绝望。
楼誉转头,见她两眼发直,目光涣散,神志渐有溃崩之象,大惊失色,急忙把她扶住,大喊:“容晗,快!”
容晗亦发觉弯弯不对劲,运指如风,急速点了弯弯几个大穴,最后一指点向璇玑穴,弯弯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软倒,晕了过去。
楼誉稳稳扶住,拦腰抱起,对容晗道:“她年纪太小,受不得那么大的刺激,怕是要激出病来,我先带她回去,容衍的事情,我现在只能粗略告诉你一句话,安宁公主死了,他也再无求生之意。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日后详细再和你说。”说完,抱着弯弯头也不回地走向马车。
容晗此时也渐渐冷静下来,见弯弯如此,大悔自己过于莽撞,也知不能过急,长叹道:“我闭了她的几处大穴,先让她好好睡一觉。”见楼誉把弯弯抱上车,又想起什么,急行几步赶上道:“楼誉,弯弯她是个女子。”
楼誉眼中精光一闪,语气中有寒意料峭:“你怎么知道?”
容晗见他并不惊讶,便明白他早已知道,松了口气道:“我刚才把过她的脉象,你不用再去找别的太医,待会我派人送个安神凝智的方子过来,服了药睡一觉就好了。至于兄长的事情,我自然是要来找你的。”
……
春天的风带着温和的暖意,草叶在秋风中如波涛翻涌,卷起层层俏皮的绿波涟漪。阿爹背着药篓走在也西草原上,带着温润的笑意,不时回头瞧一眼,身后半大的小人儿一蹦一跳地跟着,手里抓着根蒲公英,嘟着小嘴吹得起劲。
忽而画面一转,阿爹脸色苍白,坐在草屋中剧烈咳嗽,嘴角渗出的鲜血滴落衣襟。却在看到她的瞬间,悄悄擦去血迹,嘴角挂起暖暖笑意……
弯弯睡得不甚安稳,心中各种梦境盘旋往来,皆是阿爹的音容笑貌,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耳边似乎有人在低声呼唤弯弯,弯弯……
倏然惊醒,却发现自己躺在厢房中,身上好端端盖着锦被,窗外白雪压枝,冷月如钩,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四下寂静无声,弯弯抱着棉被坐在床上发呆。
十倍的化功散……是楼誉的父亲所下……那日容晗和楼誉的对话历历在耳,弯弯只觉得心痛如绞,浑身冰冷。
自己最敬最爱的阿爹竟然是楼誉哥哥的父亲所害?……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阿爹啊阿爹,你能不能告诉弯弯,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越想越是百般纠结,无法解脱。
弯弯推开窗,深深吸了吸干冷清冽的空气,摸出了那支小玉笛,翻出窗外跃上屋顶。
月色如水银泻地,映照在屋檐的白雪上。
她在屋顶坐下,摩挲着手里的玉笛,忆起当年阿爹亲手教自己吹笛的情景,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每一次想起阿爹,便记恨那些伤害阿爹的人几分,若不是你们,阿爹怎会颠沛流离,身受剐骨割肉之痛整整十年,若不是你们,阿爹也不会毒发而死,弯弯至今还是个有爹疼的孩子。
可是……那些伤害阿爹的人中间竟然有他的父亲,楼誉哥哥——那个对自己百般温柔,万般呵护的楼誉哥哥。想到自己昏迷前,楼誉那急怒心痛的表情,弯弯此时只觉得所谓命运弄人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