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着紫色纱裙的女子翩翩而落,轻纱被吹得飘起来,宛如烟霞,翩然落地,衣裙层层散开,如雪地里开出的一朵解忧花,美到极致。
琴音婉转悠扬,席间喧闹敬酒声瞬间消失,四周似乎一片空寂,只余那女子在场中随琴音翩翩起舞。
弯弯惊讶地指着那女子,对楼誉道:“是她,是那个仙女姐姐。”
楼誉淡淡瞟了一眼,世间女子他皆过目就忘,不留于心,此时经弯弯提醒才看出来,正在起舞的女子眉间一抹艳色,正是素素。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又夹了块栗子糕放到弯弯碗里,道:“多吃点,怎么都吃不胖,还是瘦猴似的。”
弯弯夹了栗子糕放在嘴边,眼睛却盯在素素身上:“这个姐姐的裙子就像异迁崖上看到的落日霞光一样,真好看。”
楼誉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正好素素一个轻旋转过来,眼光和他一触,见他在看自己,顿时心花怒放,妩媚一笑,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去,转头广袖轻挥,紫色长袖在空中拉出道优美的弧线。
这样的绝女子,天下男子谁不喜欢?弯弯看看楼誉,又看看场中起舞的素素,突然有了自惭形秽之感,将栗子糕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弯弯沮丧地猛吃大嚼,楼誉察觉弯弯神情有异,不明所以,略一思忖,方才豁然开朗,难道这丫头吃醋了?一时间心中既甜又软,滚烫熨帖,竟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他这一声轻笑入耳,更叫弯弯羞恼,嘟着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他。
楼誉笑得越发开心,将自己面前的几盘新端上来的糕点,一一放到弯弯的案几上。
这边曲声终了,素素恰恰一个反弹琵琶之姿,腰肢柔软,目光妩媚,赢得满堂喝彩。
“好好好!”吴尚泽满面红光,喜不自胜,击掌赞道:“素素这一舞当真可谓翩若惊鸿,不要说大梁,天下都难寻更好的了。”
更有好事者附庸道:“古人闻佳乐,绕梁三日而不绝,今日有幸见素素姑娘一舞,心醉神迷,脑中盘旋尽是仙子之姿,三日哪里够,我看非需要十日不可啊。”
素素浅笑盈盈,长袖半遮娇颜,欠身致谢,眸光流转看向楼誉,却见他无动于衷,甚至连个赞赏的眼神都欠奉,只是专注地看着身边那个人。
素素心头顿时掠过一丝黯然,失落已极。自己美貌绝伦,舞姿曼妙,上京城中多少贵族公子趋之若鹜,知道这次饮宴凌南王世子要来,她更是精心打扮,本以为一舞终了,总可博他青睐有加,刚才那不经意对上了他的眼光,更是让她信心倍增,欢喜无限。
谁料到,自己精心准备,倾尽全力的一舞,对他而言,还是如杯中冷茶,袖上尘埃,不值一哂。美貌的女子总是骄傲的,尤其是遇到了卓越的男子,更是希望对方能对自己仰慕倾心,这和爱情无关,仅仅是另一个领域里的争强好胜。见自己的倾力一舞,却换不得楼誉的一声喝彩,素素又是羞愤又是恼怒,强掩心中失落,朝吴尚泽强撑出一个笑容,在他召唤下,莲步轻移,坐到了他的身边,一双眼睛却细细打量着楼誉身边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身量尚未长开。女子的眼光更是细腻精确,加上素素年幼就在风尘里打滚,看多了未长开的清倌女童,一眼打量下来,便已看出这小孩儿虽然年纪尚小,但身姿柔软,骨架纤细,五官精致秀美,尤其一双眼睛漂亮得出奇。再细看她的颈部,光滑细腻没有喉结,虽然男子装扮,却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若不是略嫌黝黑粗糙的皮肤打了负分,以素素看惯绝色美人的眼光,都不得不点头赞一句,好个难得的清丽绝色。再仔细看来,这个小丫头正是那天花灯夜市上,牵扯住楼誉目光的那个小小背影。明明衣着朴素不像世家小姐,却能堂堂坐在凌南王世子身边,更别提世子对她那藏不住的牵挂和温柔,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素素心中揣度,端起杯酒敬向楼誉,柔声道:“素素适才献丑了,不知道舞姿粗陋,是否能入得了世子的眼?”
吴尚泽指着楼誉笑道:“问到点子上了,可不许说不好看,这样的舞姿还要嫌弃,就是根本不懂欣赏。”
素素俏脸微红,娇羞无限:“侯爷尽取笑素素。”
楼誉知她是吴尚泽宠爱之人,就当给吴尚泽面子,神情不变,举杯一饮而尽,淡淡道:“素素姑娘舞姿动人,跳得不错。”
连夸人都夸得那么冷冰冰,这个人到底会不会笑?素素心中微微刺痛,脸上却微笑着,又斟满一杯,却是敬向了弯弯:“素素敬这位小……公子一杯。”她熟通世故,见弯弯女扮男装,虽不知道为什么,但却明白必有缘由,而且这个缘由不是她有资格当众戳破的,但那堵在心口的一丝妒意,却怎么都按捺不住。
素素接着道:“见公子衣着想必是黑云骑的小将,素素此生最敬慕的就是叱咤沙场的英雄,还请小公子饮满此杯。”
弯弯愕然点着自己的鼻尖:“仙女姐姐,你在叫我?”
素素抚唇轻笑,将酒杯送至她面前:“敬小公子一杯,有个不情之请,素素痴迷音律,最想领略军中乐曲的宏伟雄壮,只可惜上京城里的乐师根本奏不出那般气势,今日见小公子这般气质,想必精通音律,还想请小公子赐歌一曲,以飨素素多年心愿。”
弯弯头皮发麻,曲子,她这辈子只会唱一首,还走调。可是这个仙女姐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恳请,自己却不好意思说不会唱,白白丢了楼誉的面子。
吴尚泽和一众贵公子对楼誉身边这个身份神秘的小孩儿早就十分好奇,此时见素素提议,都来了兴趣,无不兴奋地鼓动撺掇。
弯弯手足无措,茫然求救般看向楼誉。
素素垂眸敛目,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中淡淡的得意之色。你喜欢的人,也不过如此,徒有容貌却无才情,不能陪你吟诗作对,也不能陪你窗下作画,堂上起舞。而你就因为这样的她,看不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我,如今是不是有些珠玉在前,视为鱼目的感觉?
楼誉凝视着素素,表情不辨喜怒,忽然转头看向弯弯,展颜一笑:“唱歌算什么,你不是会舞剑吗?来,我给你伴奏。”
弯弯惊异睁大眼睛,搞错没有,我哪里会舞剑,我的剑都是用来杀人的。
楼誉胸有成竹,浅笑着看回去:“别担心,我的琴音会带着你。”
弯弯静静凝视他,心中的慌乱无措渐渐平息,嘴角弯起了道小小的弧度。
楼誉垂眸浅笑,长身而起,眼光缓缓环顾四周,大声道:“拿琴来!”
弯弯立于场间,手持一把雪亮长剑,剑尖指地,以剑为刀摆了个涟漪刀法的起手式。
楼誉坐在琴后,凝视弯弯。
弯弯抬头微微一笑,楼誉嘴角一牵,手指轻轻勾动琴弦。
第一声就是个极高的音,瞬间吸引了宴席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随着这个高音,弯弯剑尖猛抬,凌空后翻,一招星月满空,剑芒毕露吞吐,在众人眼幕里划出如流星般的璀璨轨迹。
——君见兮,扑面风刀起!
弯弯剑意凛然,如猎风呼啸而过,杀气激烈。
——君见兮,处危若安时。
弯弯快速回旋,雪亮剑光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劈开混沌天际。
——龙行绕孤城,烽火照长天。
弯弯腾空跃起,长剑急旋,划出无数剑花,如闪电纵横天际。
——弱冠系虏请长缨,绝域轻骑催战云!
楼誉手指扫弦,铮铮铮铮,弹出激荡人心、热血沸腾之音。
弯弯已经跃出大堂,足尖轻点庭院之中的雪梅,凌空翻滚,激起了无数雪亮剑光。
场间无人喝彩,所有人都被这杀伐铁血的猛烈剑意和气势,震住了心神,就连捧杯端盘在一边伺候的侍女们,都看得目不暇接,忘了给身边贵客的空杯里再斟满酒。
至此,琴声倏然一转,不再猛烈阳刚,转而婉转清扬,既沧桑又温柔,似春风一夜吹开了万树梨花。
——古来多少好男儿,曾为沙场军中郎。
弯弯剑随音动,弯腰倾倒,旋剑成圈。
她自小练武,身段柔软却不失坚韧,手臂纤长却不失力度,肩背瘦削却如翠竹挺拔修长。舞起剑来,激烈时剑气如虹,温婉时如水波潋滟,既有男子刚劲锋芒,又有女子的柔美清悠,别具风格,更有韵味。
——朝红颜,暮白骨,登高远望,夫不归。
将旗直上高楼台,不破云城不复还……
随着楼誉的手指拨出最后一个尾音,弯弯划出无数剑花,剑气激荡,雪中红梅花瓣被剑气激得飘起又飞落。
弯弯从空中飘落,收剑而立,静静站在纷纷扬扬的梅影中。
四下一片安静,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吴尚泽的一杯酒翻倒在自己的貂裘上,却呆愣而不自知。这些身居上京城,终日饮酒取乐的贵族公子哥,哪里见过如此清透凛冽、气壮山河的剑舞。和这个比起来,素素那种风花雪月自妖娆,欲赋新诗强作愁的舞蹈,就像鱼目之于珍珠,小家碧玉之于大家闺秀,失了大气。
弯弯和楼誉相视而笑,他们都随着这磅礴的剑舞回到了苦寒的边塞凉州,那里才是他和她的天地。
素素脸色青白交错,本想争个小儿女的意气,没想到弯弯竟然能舞出如此大气磅礴的剑舞,她输了,输得心服口服。看着弯弯和楼誉二人,一个站在花瓣飘落如雨的梅树下,一个坐在堂上轻抚琴弦,眉眼间那种说不出的了然笑意,素素有种说不出的索然失落,直至此时,她才明白,那个风姿夺人目的男子,自己即便再花一辈子,也无法走进他的心,哪怕自己再美艳绝伦,也永远无法让他多看自己一眼,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她,那个和他默契天生,灵犀互通的女子,他们并肩走过的路,任凭谁都无法取代。
赴宴回来,一晃又过数日,腊月除夕将至,年味越来越浓,楼誉也越来越忙,陪伴弯弯的时间自然就少了,好在弯弯自来熟,这些日子已经和凌南王府上上下下混得很熟,赵无极和刘征拉着她去禁军大营里打马球,这三人组的队,所向披靡,赚够了眼球,赢足了风头,竟在上京城的驻军里打出了名气。还有楼诚,三天两头跑来找她学武。有一次还拿了好长一串鞭炮过来,在侍女们的尖叫声中,两人足足放了一下午。
因此这些天,弯弯玩得乐不思蜀,倒也不觉得寂寞无聊。
这天傍晚,楼誉好不容易腾出空,几天没见这小丫头了,想念得很,打算和她吃个温馨晚饭,却遍寻不着弯弯。阖府找了一圈,才发现弯弯正在校场上教侍女姐姐们防身术,楼誉哭笑不得,挥手遣散了侍女,亲手将小丫头拎回厢房。
着人送上热水,楼誉拿了毛巾亲自替弯弯擦手,又拧了一把热毛巾,去擦她的脸。
弯弯大惊,偏过头去不让他擦。
楼誉把她拉过来,轻笑道:“不就是洗个脸,你怕什么?”
弯弯急得脸都红了,拼命挣扎着,楼誉将她搂在怀里,笑道:“不洗脸,就变成一个小黑猫了,怪不得赵无极总说你是男的,天底下哪里有女孩子像你一样不爱干净,整天把自己抹成个黑脸包公的?”
弯弯还在拼命挣扎,忽然一愣,瞪大眼睛看向楼誉:“你刚才说什么?”
楼誉见她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如受惊小鹿一般可爱得紧,情不自禁低头,用唇在她的眼皮上碰了碰。
眼皮上有温软的触感,弯弯如遭雷击,整个人傻掉。
楼誉拿过毛巾,一点一点轻柔地擦拭她的脸颊,自言自语道:“我的弯弯最好看了,可比那些什么仙女姐姐好看多了。”
脸上的黑色药膏被一点点擦拭干净,露出底下的皮肤,因长期被药膏遮盖不见阳光,显得更加白皙剔透。
弯弯瞠目结舌,呆呆地站在原地,连话都说不连贯了:“你……你……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楼誉满意地看着她擦拭干净的脸颊,将毛巾扔进水盆,牵着她的手走到饭桌前,让她坐下:“你阿爹制的药膏确实不错,但是仅能瞒过一时,又岂能瞒我一世。以前是我粗心了,军中又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大老爷们,才让你瞒了那么久,你还以为涂了药膏就能变成男人了?”
这药膏只能让人容颜变丑,却不能改变生理特征。以前她仗着年纪小,身体单薄,尚且可以瞒人耳目,如今渐渐长开了,女子特征越来越明显,再想女扮男装就难了。
弯弯呆了半晌,突然眼眶一红,哽咽道:“你知道我是女的,是不是就要把我从黑云骑里赶出去了?”
楼誉闻言打趣道:“你是舍不得离开黑云骑,还是舍不得离开我?”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取笑我!想到要被逐出黑云骑,无法替阿爹报仇,以后也见不着楼誉了,弯弯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
楼誉又好气又好笑,把我骗得好苦,我还没哭,你倒哭成这样,掏出块方巾,替她拭去眼泪,哄道:“我才舍不得把你赶走呢,快别哭了,别人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
弯弯哭得眼角微红,哽咽着:“你不许骗人。”
楼誉见她纯真可爱,认真道:“当然不骗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刚进黑云骑,我就发过誓,这世上所有好吃的东西,只要弯弯想吃,我就一定让她吃到。这两年下来,楼誉哥哥有没有骗过你,有没有说话不算话?”
弯弯细细一想,这两年自己把该吃的不该吃的,吃得着吃不着的,通通吃了一遍。只要是她想吃的,楼誉确实都一一满足。怔怔点头:“你没有说话不算,那这次你知道我是女的了,真的不会把我赶出去?”
当然不会,你是我心尖上的人,当然只有放在自己身边才能放心。我会好好守护着你,耐心等你长大。楼誉心中其实早有盘算,见弯弯如此忐忑担心,对自己的依恋不自知地流露出来,顿觉十分舒畅高兴。浅笑着凝视她,一双漆黑眼眸异常认真专注:“弯弯,知道你是女子之后,我不知道有多高兴,两三天乐得睡不着觉。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个,我一定不会离开你。”
弯弯似懂非懂,隐约觉得两人之间有些什么不一样了,似一层薄薄的窗纸被捅开,透出了微亮温暖的晨曦,细细回味楼誉方才那一席话,心跳不由得加快,似乎有某种情愫初生,一下一下轻敲着胸口,耳根渐渐红了。
楼誉也不着急,将一只小银勺子塞进她手里,掀开桌上一只黄梨木底荷白瓷的小罐,小罐底下还用小火煨着,盖子一掀开,逸出袅袅馥郁细腻的甜香。
“这是什么?”弯弯闻着那股甜香,好奇问道。
“腊八粥。”楼誉给她盛了一碗,“过几日就是腊八,按我们这里的习俗,要熬腊八粥喝,喝了腊八粥年年岁岁都能平安喜乐。你尝尝,好喝不好喝?”
弯弯舀了一勺子放进嘴里,只觉得软糯清香,入口即化。忍不住几口吃完,咂巴着嘴,意犹未尽:“真香。”
楼誉浅笑,又盛了一碗递到她面前:“你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以后每年这个时候就是你的生辰,楼誉哥哥都煮腊八粥给你喝,好么?”
弯弯拿着小勺子在碗里下意识地捣着,喃喃道:“这世上除了阿爹,你对我最好了,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楼誉笑而不答,不动声色转了话题:“前些日子,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她长得非常好看,人既善良又单纯,脾气性格与我无不投缘,弯弯,你说这么好的姑娘,要不要努力把她娶回来做我的世子妃?”
“好看的姑娘?你有喜欢的人了?”弯弯脑海里浮现出素素惊鸿绝艳的舞姿,小脸一白,自己还是奢望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希冀如镜花水月般可笑。他喜欢的女子,自然要像那仙女姐姐一般,美丽多才,能歌善舞,自己又算什么,只会打打杀杀,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更别提吟诗作对,作画起舞。
弯弯这一生,头一次鄙视起自己来,捏着粗糙的薄棉衣角,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