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看出亲随的疑惑,曹行面色不善,冷哼一声像说给亲随听,又像是给自己一个下台阶:“这个人手握重兵,又蒙圣宠,深得皇上倚重信赖,不要说我,怕是连三表哥也不能轻易撩其锋芒。”言毕,放下车帘,再不管钱管事死活,一迭声地催车夫快走。不消一会儿,这队车马就消失在黑暗中。
钱管事刚开始还想着主子快来了,千万不能在主子面前露出怯懦乞怜的丑态,便咬紧牙关装硬骨头撑了好些时候,来回只会说一句:“待我主子到了,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弯弯见他毫不羞愧地狗仗人势,不免好笑,下手更是有力。避开要害,只往他脸上招呼,不消一会儿,钱管事的脸已经肿如猪头,舌头都被揍肥了,支支吾吾把主子喊成了“猪吃”。
后来渐觉不对,主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见踪影,自己却很快就要小命不保,便墙头草随风倒,不假思索地扔掉了节操风骨,趴在地上求饶:“小爷爷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弯弯指着那爷孙道:“这些话你和他们说,他们肯饶你才行。”
钱管事爬到那爷孙俩面前,不停打自己的耳光,带着哭腔道:“老祖宗小祖宗,刚才是我不对,我是猪,我是狗,您二位别记心上,麻烦和这位小爷说一声,饶了小的吧。”
老头儿见他脸颊肿大,牙掉了几颗说话走风,心中自然畅快,又担心再耽搁下去曹家来人,给弯弯惹来杀身之祸,便向弯弯道:“小英雄,就饶了他吧。”
弯弯这才一脚踹向钱管事的屁股,道:“滚。”钱管事和一群家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得义无反顾。
待钱管事等人跑远,弯弯俯身帮着老头儿和孙女收拾摊子,老头儿急道:“小英雄快走,待会儿他们带人来,就麻烦了。”
弯弯莞尔一笑尚未回答,身后传来楼誉的声音,清清淡淡不带一丝烟火气:“他们不敢。”
不知何时,楼誉已下楼,浅笑站在那里。
弯弯欢呼一声,跑过去问道:“刚才我揍那个坏蛋,揍得好不好?”
只揍脸面,不动要害。钱管事尽管鼻青脸肿甚是难看,但并无内伤,不碍性命。
弯弯下手有分寸,一则是她天性善良,量恶施惩,钱管事的嘴脸虽然恶劣猥琐,但罪不至死。二则也是为楼誉着想,担心真的惹出人命给他添麻烦。
刚才弯弯的一招一式,楼誉都看在眼里,心中自然知道她所顾为何,没想到这丫头竟然如此聪颖剔透,那为他着想的一片心,让楼誉心情又好了几分,赞道:“好得很,既好看又痛快。”
老头儿带孙女儿上来见礼致谢:“今天多亏几位公子,陆老儿和孙女多谢各位。”
楼誉见他进退有度,举止稳重,不像是沿街卖艺的,一言一行倒像是军旅出身,心念一转,便道:“陆老伯刚才那曲从军歌奏得豪气干云,倒是军人风范,只是豪迈中略带凄楚,不知有什么伤心事一直难以释怀?”
陆老儿被他一语说中伤心事,长叹一声,抚着孙女黄黄的头发,道:“公子好耳力,我儿名叫陆成杰,也是军伍之人,只是半年前获罪下了大狱,只余我和孙女二人相依为命。”
陆成杰?楼誉眼中精光一闪,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刘征在一边满脸惊讶:“原禁军一营的统领也叫陆成杰,也是半年前获罪下狱,难道是他?”
陆老儿叹息,点头道:“正是。”
楼誉心中一震,原来是他的家人。这陆成杰身为禁军第一营的统领,骁勇善战,为人正直,待下属慷慨仗义又有担当,深得禁军一营乃至其他几营下层官兵的爱戴和拥护,在禁军之中口碑极好,本来是下一任九门提督的热门人选,不料却因为帮下属仗义执言,得罪了曹氏,因言获罪下了大狱。这么样有血性有气概的一个人,如今却身陷大牢生死不知,老父和幼女流落民间受人欺凌,说到底还是性情耿直,不愿意依附曹氏,受其招揽的后果。军伍中人自有惺惺相惜,楼誉虽然没见过陆成杰,但欣赏他的傲骨和热血。今天因缘巧合,陆成杰的家人竟被弯弯救下,曹家不敢惹他,但捏死这对爷孙却和捏死两只蚂蚁没有区别,为防曹家报复,接下来他少不得要亲自出面护上一护。
沉吟片刻,楼誉道:“陆老伯的曲子奏得甚好,很合我的耳缘,不知道是否有幸能请老伯到我府上小住一段时间,我好向老伯讨教一下音律。”
陆老儿一怔,他年纪虽大却不愚笨,听弦音闻雅意,楼誉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将他和孙女纳入自己羽翼下保护起来啊,只是不知这个气质清贵的公子为何会对自己爷孙二人如此关怀。心中感动,喃喃道:“陆老儿何德何能,公子……”
楼誉道:“我也是军伍之人,十分敬重陆兄的风骨气节,他的家人,我很愿意帮上一帮。”
陆老头乍喜乍惊,他略带犹疑地问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楼誉明白他在犹豫什么,落落大方道:“我叫楼誉,凌南王世子楼誉。”
这一句话之于陆老头,不啻拨开云雾见晴天。平日里听儿子提起凌南王世子,颇多赞誉,说什么年少有为,用兵如神,最重要的是,身居高位却不自傲,手握重兵却不恋权,没有半点贵族子弟的纨绔作风。如今得知救下自己的竟然就是凌南王世子,陆老儿哪里还有半点犹疑,摸着孙女的头,老眼里落下一滴浊泪,哽咽道:“承蒙世子关怀,小老儿感激不尽。”
楼誉等人正准备离开,忽闻身后有人叫:“贵客请留步。”回头一看,是这醉月居的掌柜小碎步跑了上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小声道:“我家公子曾有交代,若是您赏脸登门,必要知会他一声,他好来做个东。现在我家公子正在赶来,还盼贵客留步一聚。”
他已经猜出楼誉的身份,却口口声声贵客,只字不提凌南王世子,是想推脱之前任弯弯和曹家起冲突,醉月居却旁顾观火的责任。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像楼誉和曹家那样的大人物,就算把醉月居拆了,掌柜的也只能颤巍巍伸个拇指叫声好,恐怕就连吴尚泽也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所以之前虽然闹得厉害,醉月居却半点动静都没有,掌柜的跑堂的全都成了哑巴聋子。这时风平浪静,再出来照顾下场面,端的是八面玲珑。
楼誉语气淡淡地:“不必了,给吴尚泽带句话,若陆家爷孙在凌南王府做客的消息传到曹家人耳朵里,那就是他说的,我可是要找他算账的。”
掌柜大冷天冒了一脑门子汗,连连点头称是。
将陆家爷孙带回凌南王府后,楼誉又使了法子,打通关节,把身陷大狱的陆成杰无声无息地捞了出来。
以他的权势,要掩住曹家耳目在大牢里救个人并不是难事,可惜陆成杰在牢中被施了重刑,断了只手,瘸了条腿,武艺全失。军人失了武艺就如同折了翅膀的雄鹰,禁军是回不去了,就连进黑云骑也不行。楼誉便拿出银两在上京城内僻静处置办了个小院落,让这陆家三口隐姓埋名安顿下来。
待这些事情办好,已过去近十日。弯弯这些日子过得甚是辛苦,被楼誉抓着,天天摁在书房里读书练字。楼誉窗下持卷,亲自担任教习,先从三字经、百家姓教起,再读千字文,时而还从史记中挑选一些历史故事讲解给她听。
楼誉的教书方法和他练兵一样,严厉苛峻,但亲身演练讲解却不失生动有趣,叫人牙痒痒得不知是恨是敬。
说到读书,以前容衍也不是没有下过力气,可惜弯弯宁肯花时间练刀,也不肯花时间多认两个字。容衍一召唤她读书,她便各种借口,太困啦、太累啊、大红拉肚子啦……容衍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也不愿意太拘着她,反正也不要她入朝为官,小姑娘家家的,少读点书就少读点吧,她快活就好。时间长了,也就听之任之,养出了一个小文盲。
可楼誉却想得更深更远,不得不狠下心来,将来要做凌南王世子妃的人,总不能大字不识一箩,满腹经纶出口成章是不能指望了,至少自家夫君的名字总要会写吧。因此这些天,便把弯弯带在书房里,他翻阅军情政报之余,能教一点是一点。
说也奇怪,弯弯在容衍面前撒娇装傻,一向无所不利,可是在楼誉面前,这些招数却毫不管用,被他甜糕加蜜饯,连哄带骗地摁在了书桌前。
这天,楼誉在书房翻阅兵部送来的将领履历,时不时看一眼身边小桌子上的弯弯,见她凝神悬腕,目不斜视,练字练得甚是认真,正满意点头时,听得家丁在门口告禀了一声:“世子,宣平小侯爷送来请柬,请世子过府饮宴。”
又来了,楼誉眉头一皱,刚想拒绝。家丁却甚有眼色地速度开口:“宣平小侯爷让小的一定要转告,这次宴席备足了各种糕饼甜点,还特意备了民间各种有名的小吃蜜饯,由天宝斋的宗大师傅亲手掌厨,绝对是平时铺子里买不到的好口味。”
弯弯正悬腕苦练,这几天勤学苦练下来,那个“誉”字写得端正工整,已是颇能上得了台面。忽然听到这一番话,手腕不由得一沉,誉字最后一笔便成了只蠕动的毛毛虫,在好端端一张宣纸上拖出长长一道墨痕,一双眼睛波光流转,眼巴巴地看向楼誉。
宣平侯这次是学乖了,在多次宴请楼誉碰壁之后,痛定思痛,将那夜楼誉说的话细细回忆了一遍,又着人找了凌南王府的厨子问了,得知世子最近口味大变,竟顿顿缺不了糕饼点心,方才恍然大悟,连连跺脚骂自己猪油蒙心。因此这次的邀约下足了功夫,花重金请来天宝斋退隐了的糕点大师宗师傅,又巴巴地让家丁传话,只怕楼誉不肯来。
楼誉见弯弯两眼发光,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中一软,刚到嘴边的“不去”二字便收了回去,命家丁将请柬送了进来,笑着看向弯弯:“想去?”
“嗯嗯。”弯弯点头如捣蒜,“我能去么?我还没有去过宴席呢,宴席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是不是?”
楼誉心中一酸,毫不犹豫道:“有什么去不得的,你想去,我们去就是了。”
弯弯欢呼一声,这些天拘在书房里闷坏了,听说能出去玩,还有那么多好东西吃,忍不住雀跃的心情,双手圈住楼誉的脖子,荡秋千似的吊在他的身上叫好。
楼誉一怔,随即双手一圈将她圈在怀里,苦笑道:“弯弯,你这样主动来抱我,我很喜欢,可是以后不管高兴还是难过,都只许抱我,绝对不许去抱别人,懂了吗?”
比弯弯还高兴的,还有宣平侯吴尚泽。说起来吴家祖上也是高官侯爵,爵位世袭,但爵位几代承袭至今,已是空有名而无实权。
吴家后人在官场上任的都是些闲职,但在敛财聚资方面却很有手段,垄断了大梁盐、铁、酒、瓷器等重要货品商路资源,上京城里最好的酒肆青楼饭馆菜斋都是吴家的,可以说富可敌国。
但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身为皇商再能赚钱,也须仰仗朝中贵人的鼻息。吴家人都是天生的商人,八面玲珑,朝中上上下下显要官员无不打点得妥妥当当,甚至一些不入流却要紧的职位,都给足了油水。像楼誉这样炙手可热的当红炸仔鸡,又岂肯放过。
前几次的邀约均被拒绝,吴尚泽正头痛回忆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惹了这个冷面煞星?本来这次也没抱什么希望,仅仅是走个场子表表忠心,不料楼誉竟然接了请柬,怎么不让宣平小侯爷大喜过望。
大喜之下,动了狠手,各种糕饼甜点,酒水菜肴,流水单子足足有尺把长,端的是挥金如土。
楼誉没有想到,自己只不过随随便便带弯弯去赴个宴玩玩,便闹出来那么大的动静。
……
宣平侯家的饮宴总是那么香艳。
弯弯随楼誉下了马车,还未走近那朱红牌匾黑漆柱的大门,便听得一串明珠落玉盘般的笑声。府里隐约可见锦绣铺地,绮罗满堂,一盏盏宫灯映衬着白雪琼枝,灯影月色互相映衬,极尽华彩奢华。
弯弯低头瞅瞅自己一身简单的衣着,似乎和这满门华贵太不相衬,不由得踯躅不前,脚步慢了下来。
楼誉察觉,回头一笑:“给你备了那么多好衣服,从来都不舍得穿,现在却觉得自己穿得寒碜了?其实,穿怎样的衣服有什么打紧的,今夜有我在你身边,又有谁敢小瞧你一眼?”说完,走回她身边,握住住了她的手掌。
弯弯一惊,略略挣扎了下,不料楼誉却握得更紧,再不松开,低声问道:“别怕,楼誉哥哥在。”
弯弯眼神和他一触,心中一松,摇头道:“这个地方太华贵,在这里吃饭,还不如在凉州城里的地摊上吃凉皮来得舒服,怪不得你不喜欢来他家吃饭。”
楼誉朗声大笑:“天下知我者弯弯也,不过今天既然来了,我们就放开肚子吃他娘的,不然岂不是太对不住自己。”他难得爆了句粗,却让弯弯扑哧笑了出来,刚才那点拘谨不适渐渐消失弥散,又恢复了平时的跳脱灵动,笑道:“嗯,吃不下再打包带走。”
楼誉笑不可抑,拉着弯弯进得门去。
门口的家丁见到是他,脸色一整,高声唱了个喏:“凌南王世子到……”尾音拖得又长又远,庭中的喧笑声顿时一停,随即丝竹声大作,一个锦袍男子快步迎了出来,远远就笑道:“终于来了,宾客满堂就等你了,再不来,我还以为你又要放我们鸽子。”
弯弯定睛看去,来人身着云锦紫貂袍,正是那天在街上所遇的宣平侯,忙抽出手来,站在一边。
楼誉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正待说话,就被宣平小侯爷扯住袖子往里拉:“来都来了,还杵在门口做什么,嫌我府里脂粉味浓?实话和你说,我清早起来就着人冲洗过了,足足冲了三遍,此时熏的都是清淡的竹节香,哪里还会有脂粉味。”
他这边唠唠叨叨堪比鹦鹉,楼誉浅笑道:“不忙,我还带了个小兄弟,待会她要坐在我身边。”
吴尚泽一怔,这才注意到了弯弯,只见她一身黑云骑的军士戎装,眉眼精致,年纪甚小,看起来就是个亲卫模样,没什么出奇的。但他玲珑心窍,见楼誉如此费心交代,便知道这个小孩儿甚有来历,只是不知道为何能在楼誉心中占了这么重的分量。心中盘算,脸上神情却半点不变,热情招呼道:“当然当然,黑云骑的小将,当然要和你上座。”
楼誉的座位就在主人座边,这个位置向来是留给场中最尊贵的客人。吴尚泽命人在边上又加了个案几,专门给弯弯。
楼誉一落座,宴席才算正式开始了。美貌年轻的侍女们流水般托着黑漆食盘上菜,裙裾飘动,香风扑鼻。
吴尚泽当先拿了酒来敬,楼誉也不推让,仰脖饮尽。乐得吴尚泽拍腿大叫了声好。
弯弯面前的朱凤漆案上摆满了食物,香气扑鼻,又闻得酒香,食指大动,正端起杯子想喝,却见一双筷子夹了块山楂凉糕放进她的碗里。
楼誉侧脸笑道:“先吃点东西垫垫,空腹饮酒,小心肚子疼。”
你还不是空腹在喝?一口气都喝了四五杯了。弯弯回了个不服气的眼神,听话地夹起来放进嘴里咀嚼,心里却甜甜的,如同嘴里的甜味浸润到了心底。
一时间觥筹交错,楼誉席前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吴尚泽一一引见,皆是非富即贵。楼誉脸上带着丝淡而矜持的笑意,极给面子地一一饮尽。其余时间,他筷子随弯弯的眼睛而动,弯弯往哪道菜上多看一眼,他就不动声色地立刻给她夹来,生怕她见了生人不敢下筷子,亏待了自己。
不一会儿,弯弯碗里的菜肴就像座小山似的。
吴尚泽极有眼色,一见楼誉如此,立刻转头吩咐下人,将席间各种糕点菜肴挑了最鲜美精致的,放在几个八宝盒子里,一一送到弯弯案几之上。直把弯弯吃得眉开眼笑、乐不思蜀。
楼誉见她高兴,眉眼间也带上了层笑意,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吃,突然席间灯火一暗,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屋顶悬下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淡淡的银光柔和铺地,照亮了正中间一块圆形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