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涛也要走了,彤云自然是不会回寝室的,我看她这几天也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但我不会问她原因。杨涛的名字成了我们之间的忌讳似的,互相都不提及,偶尔触到边缘了,也是小心翼翼的避开,在外面要是看见杨涛,我就从另一条路走,要是避不开了,迎着杨涛的目光和微笑我也向他笑笑,然后若无其事地经过。可是每次擦肩而过时我总觉得心好像也裂开了,“嚓嚓”地响,并且觉得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的笑容更让人憎恨和恶心的东西。和人聊天时,有人说到杨涛怎么样,怎么样,我笑着说,真的?我怎么没听说过,然后哈哈地笑几声,可是这名字却是要叫我莫名其妙地发抖的,要拼命地逃开了心里才会平静的。
我早就盼望着他离开,我渴望自己恨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否定他的一切,那样我就可以遗忘,我渴望有一天我可以有机会对杨涛说,我这一辈子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会喜欢上你,并且为你痛不欲生,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想看到他自信成熟的面孔一下子颓败下来,那样我会很开心,可是果真如此吗?他走了就把我以前的那段日子也带走了,再无迹可寻,毕竟他在我的生命中曾经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他在这里存在着,我可以没理由地怨他,他走后,这份怨没有了,心里更是空荡荡的。并且当我可以安静地坐下来心无旁骛地看一本书,当我可以用真诚的心赢得很多朋友,当我自信地看着别人的眼睛的时候,我想人生是需要一次痛创的,我应该感谢它。
我一个人呆呆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心里是想再见他一面的,可是说什么呢,旧事是没必要重提的,那么说祝福的话吗,经我的口里说出来都显得矫情了,两个人难免尴尬的。这念头一直缠绕着我,不断地有声音告诉我说,从此以后我们将相隔千里,此生也许我们都不会再相逢,他是从此走出我的生命了。我害怕有一天我会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起他,把它作为一份谈资,或者是青春时代的必经过程,亵渎最初弥足珍贵的情感,甚至是完全忘记,记不得最初的情怀。
彤云回来了,她说,杨涛把我踢了。我惊愕地看着她,她却一脸地无所谓,满不在乎的样子。她说杨涛说他要去南方发展,隔得远了,自然会生疏,还是分开的好。这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跟我讲杨涛。我听了只是默默无语。
后来接到了杨涛的电话,他说,禾子,我想见见你。我告诉自己我不去,后来还是去了。
在校外一家小小的茶厅里,我和杨涛对面而坐。外面的街上放着震耳的摇滚乐,有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大吼大叫,不知是最后的狂欢还是以这种方式悼念自己的大学时代。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杨涛,他的脸比以前更加成熟,眼睛也更加沉稳,我以为自己会不敢看他,至少视线会躲闪,但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我预想中的慌乱,在此以前,我甚至想过某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城市相逢,我会淡淡地对着他微笑,说一声“嗨”然后转身离去,我以为那会是一个很美很洒脱的场景,往事在身后淡若云烟,回首时不复旧时的心情,那在人生的长河里也会是动人的一景。但现在我们就面对面了,我还没来得及忘记。往事从我眼前淌过,一幕一幕,有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忘记了,想起他的名字就像一个陌生的词语,不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样的不真实,就像一场梦一样,但总有一些事提醒我那是真实的,比如彤云的存在。
那天我穿的是一条蓝色的布裙,有零星的几朵小花,也是随意的图案。我们沉默着,杨涛突然笑了一下,说,这件衣服很适合你,还记得我以前我说你总穿黑与白的颜色吗,那太绝对,也太极端。你变了很多,比以前成熟和开朗。
我说,什么都是会变的,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我很想说,以前我多么希望你能在我身边看着我慢慢改变,但终究没说。
我说,杨涛,你要走了,我祝你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他先是说“谢谢”,然后说,这祝福是不是有些俗了,没有别的吗。
我说,这话是俗了,可是很实在,要是这祝福实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杨涛说,还是会不满足的,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怎么可能满足,太完美了还会觉得单调乏味想着增加点灾难来作刺激,什么东西都是远看着好,你一程一程地走过去,可还是不满足,这人生就像河水一样地往下流的,再回头却是不能。
我站起身来告辞,他说,禾子,我再说一句话。
我看着他,他却看着手里的茶杯,他说,我知道我以前伤害过你,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说完话,他扬起头来看着我。
我摇摇头说,你不必为此道歉的,那并不是你的错。说完我转身走了,走到门口泪才滴下来。我想起我曾经独自走过的那些日子,在自习时我看着看着眼泪就会流下来,我把自己成天成夜地扔进书本里,着了魔一样的读书,每天关在寝室、图书馆和教室里,走路都急匆匆地,还目不斜视,因为我怕一抬眼就会看见他们,那样我竭力隐藏的东西就会一下子涌出来。一天又一天,我走在学校里,看着陌生或者熟悉的人,他们自顾自地演着他们的风景,我似乎是与此无关的路人。每天早上,当我睁开眼睛,心里不会再有焦灼的盼望。我过得怎么样,只有我自己知道。在今天,在我的创伤渐渐被时间平复的时候,我确实知道,那原不是他的错。可那一声“对不起”又勾起所有心痛的回忆,那些景象就像时间的河水一样,每一朵激起的浪花都是切肤的疼痛。因为它,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畏惧,我不知道什么是安定的,因为什么都可以让你猝不及防,我不知道什么是可以延伸到明天的东西,因为万物都可以稍纵即逝。我常想要瑟缩在角落里,透过玻璃窗去看风和雨。我想要去恨他,否定他的一切,以为这样可以让自己忘却
杨涛走的时候,我正坐在寝室里看书,外面操场上有男生踢球时起劲地呐喊的声音。我好像听到火车的一声鸣笛,杨涛的头探出窗外,朝外面的人挥手说,再见了,再见了!
有一天,收到一封家信,他告诉我,他和斜对面的李嫂好了。叫我不用担心他。信是很简单的几句话,我想得出来他在写信的时候是带了些羞涩的。
这个李嫂我认识,我叫她李大婶的。早些年丈夫就去世了,她硬是靠做一些小生意一个人拉扯一双儿女长大。她和母亲的关系也是很好的,常常来窜门,还把她自己做的饼给我吃。后来母亲去世,因为畏惧人言是非,她也不常上我家来。后来她自己孩子也大了,出去打工挣钱,她就一直待在家里,还在院前院后地忙碌,碰见我也照例问我些儿话,人是极温和善良的。他们都是过了大半辈子的人,在一起是说不上有多少情和爱的。只是有个人搭伴说说话,生病了有个人照顾一下,拿药做饭,日子也就不那么凄惶了,还应该有些柴米夫妻之间的惺惺相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