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英雄为国:节振国和工人特工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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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宝剑篇(1)

春三月来了寒潮。

3夜里,起了大风,接着,飘飘洒洒下了一场凝成细小颗粒的干雪粉。但到底已是三月中旬了,细雪随下随化,只能暂时薄薄地给地上撒上一层白霜,遮盖不了被煤屑污染了的黑黝黝肮脏的地面。

大罢工中发生了枪杀矿工惨案后的赵各庄,起了不小的变化。本来,“新工茶园”工人俱乐部周围,是热闹的地区。在那儿,狭窄的街道两边,都是又小又挤的铺面。有小酒楼,有烟馆,有窑子,有洋货店,也有当铺、药房、杂货店。小吃的摊子,更是沿街摆着:卖牛肉的,卖豆浆、稀饭、胡辣汤的,卖烙饼、馒头、油条、花卷的,都有。更有挂着“麻衣神相”招牌的算命瞎子,髙悬一只黄雀笼子,用黄雀衔签替人测字来招揽顾客,吸引着人去问问时运好坏。卖跌打损伤膏药的、玩猴戏的、耍武术讨钱的,也都常在这一带招场子。平时,这儿摩肩接踵,人来人往。有矿局的员司们带着家眷上洋货店,有包工大柜和查头子带着窑姐儿上酒楼,有日本浪人横行霸道,也有古冶日本宪兵队的便衣特务到处窥测活动。更多的是矿工和家属们,提着篮子、布袋来买油盐酱醋和柴米粮食。要饭的、告地状的伸出枯瘦的手臂,发出哀号声乞讨。于是,铁勺敲锅声、叫卖声、说话声、吆喝声,一切嘈杂的声音汇成了一锅粥……现在,不少店铺都关门了!有些小摊不摆了!人少了!一片萧条景象。“燕春楼”戏园停演了。那惯常能听到的悠扬的胡琴、锣鼓声,咿咿呀呀的京剧唱腔,这会儿消失了,格外使人感到寂静、凄清。白天,发生了枪杀工人的事件,夜晚起风飘雪,街上就更少行人。只有带着钢斧的工人纠查队,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有时出现,放着游动哨。

当节振国、纪振生在胡志发家谈话的时候,在通往那条变得黑黝黝的东大街的僻静小路上,有一个人正蹒跚着步子,沿着撒满白霜似的雪粉的蜿蜒、湿润的小路往家走。大风呼号着,似在揶揄他,欺凌他。

这人六十上下年岁,花白头发上戴顶破毡帽,中等个儿,伛倭着腰,穿的是油溃麻花的破窑衣,趿拉着鞋,苍老多皱的脸上透露出厚实的气味儿。他住处离节振国家很近,名叫乔老庆,是个井下挖煤工,老伴死了三年了,就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女儿桂香,今年十八了,长得挺俊秀,又聪敏懂事,平日提篮小卖,贩着香烟、瓜子、煮鸡蛋什么的,到“燕春楼”左近赚点零钱花,或者挎个筐子到矿上捡煤核、扫煤屑供作家用……今夜,乔老庆心事重重,把身边仅剩下的一点钱,到俱乐部附近的小酒店里买了三杯苦酒喝。他平日是个不喝酒的人。三杯酒下肚,人就晕乎乎的,真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呀!人虽晕乎乎的,可是肚里的心事更沉重了。他走着走着,一边走,一边淌着热泪,心里有恨又有怨。他嘴里嗫嚅着自言自语,吹着冷风,迎着细雪。抬头望天,天是黑糊糊的,在撒落盐霜似的雪粉;低头看地,地上泥泞已经拌雪结成了滑溜溜的冰冻。他听到附近不远处白天被枪杀的井下工朱光斗家传出来的女人和孩子的哭声。这哭声撕裂了他的心,他的泪水哗哗地顺着脸上的皱纹流淌下来。

傍晚时分,矿司陈祥善派出了他的小狗腿子、在三道巷做查头子的白老三来乔老庆家找老庆。

桂香出去捡煤核、扫煤屑去了。矮黑的白老三撮着一张蟹壳脸,撸着袖子,凶狠地吆喝乔老庆说:“乔老庆!明天就去上班,听到没有?”

乔老庆袖着手坐在炕沿上,摇摇头,愣着声说:“我不去!”

白老三一斜眼:“好啊!你不去?这是陈矿司下命令这么干的!你要不去,就是存心难为我!你欠我的账,嗨嗨,我得叫你把闺女给我领去顶账!”乔老庆是三年前在桂香她娘病死前,找白老三借了五块钱抓药给桂香她娘治病的。三年来,已经还过不少钱了!可是白老三放的是驴打滚的髙利贷,他的算盘珠一拨拉,如今老庆连本带利还欠二十块大洋。

乔老庆为人忠厚,见白老三来逼债,刺的是自己短处,心里发愣,默默无语。

白老三龇牙咧嘴地说:“别死心眼儿了!只要去上班,你的账可以不还,工钱照发,有多好啊!你穷得骨头裂缝儿,罢工,你捞着些什么啦?白天你没看到?吃‘黑枣’去见十殿阎罗的不少吧?你也想吃一颗尝尝?”

乔老庆老实,可也挺固执,结巴了半天,摇了摇头,坚决地说了个:“不!”

白老三“刷”的沉下脸儿,一拍破炕桌,狠狠地嚷起来:“不?好吧!不还账就去上班,不上班就把你闺女领去顶账!你跑不了!你那闺女十八了吧?黄花丫头,正是窑子里愿要的时候,我跟‘二郎神,一说就来带人!”

“二郎神”是赵各庄上开窑子的一霸,他有股黑势力,鬼子、汉奸、地痞、流眠都结交,手下打手一大帮。他眉心间,跟人打架时被人砍过一刀,留下了眼睛大的一个刀疤,所以得了“二郎神”的绰号。乔老庆知道:去年,他开的一个窑子里,有个窑姐儿受不了虐待偷着跑了,给他抓回来,用铁棍打断了腿,又卖到胥各庄一个土窑子里去了……

一听白老三威吓,乔老庆更愣了!老实人也有发急的时候,“乒”的一拍坑桌:“白老三,你不要逼人太甚!借债还账就是,别的休想!”

白老三明白这老头儿的脾气耿直,瞪着眼,举手把炕桌拍得加倍响:“好哇,随你挑吧!夜里我再来!”他横眉竖眼恶狠狠地走了。

白老三刚走,桂香捡煤核回来了,见爹愣愣地坐在那儿,失魂落魄,眼圈红红的,不禁关切地叫了一声:“爹!”她放下煤筐和麻袋、铁簸箕、小扫帚,走过来温柔亲热地问:“爹,怎么啦?”

乔老庆心里像端着黄连,好苦呀!桂香这姑娘,从小懂事,能体贴爹娘的苦楚和困难,没张过口说要吃什么,要穿什么,没忤过爹娘的意。三年前,她娘一死,这孩子就成了个无娘的闺女了!想起这,老庆不能不伤心。她娘死时,病得厉害,老庆和桂香守了一夜。到天刚明的时候,她娘要咽气了,一个劲儿气喘,对老庆说:“好……好把闺女拉扯大……吧!”又紧握住桂香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孩子……娘……不行啦!跟着爹过吧!爹……年岁大,要多……照顾着他些……”

打那开始,父女俩秤砣不离秤杆,相依为命。桂香更懂事了。见到爹,总是更亲更体贴。她想娘想得心里难过,也不在爹面前露一点意思。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啦,就跑到庄东南乱坟岗里娘的坟前偷偷哭一场,可回到家来,见到爹,怕爹伤心,又是满面亲热的笑容了。

如今,陈祥善要工人复工,给了白老三破坏罢工的任务。白老三来威胁:不上班就要让桂香去抵债。白老三不说得很清楚吗:“黄花丫头,正是窑子里愿要的时候!”能把闺女往“二郎神”那火坑里送吗?当然不能!可是这挂队罢工,是赵各庄矿上一万三千穷哥儿们大伙同意干的事儿,我乔老庆能出卖大伙,自己去上班吗?怎么也不能呀!可是,白老三说了:“不还账就去上班,不上班就把你闺女领去顶账!”我乔老庆哪来的这二十块大洋呀?何况眼下大家挂队了,工资不开,大家吃的都成了问题,向穷兄弟们谁去告借都不合适,开不了这个口,也找不到这个还债的门路呀!怎么办呢?

闺女一回来,叫了两声爹,问起“怎么啦?”乔老庆一肚子委屈,只觉得对不起闺女,又怕说出来让闺女难过、着急,强忍住心里的哀怨悲愤,摇了摇头。一摇头,泪水也就成串地流下来了。

桂香两只聪敏的眼睛看着爹,觉得爹今天跟往常有些不同。往常,爹下井受到查头子的欺侮回来,也有不顺心的时候。往常,逢年过节,爹想起娘来,也有落泪的时候。可是今天是为什么事儿呢?呵呵,是了!桂香想:准是罢工后今天下午矿上开枪弹压,打死打伤了那么多人,爹心里难过呀!这一想,桂香心里也难过了。先一会儿,她去捡煤核、扫煤屑时,见到“小山东”吴三牛的尸体掩着芦席放在“锅伙”外面的地上,也见到朱光斗等几家的亲属都在呼天号地凄凄楚楚哀哭,去看的人也陪着掉泪,有在那儿焚化纸钱锡箔的……当时,她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袖口拭泪也都拭湿了。现在,见爹这么陵睁着伤心,她眼眶又湿润了,忍不住悄悄弹泪。

老庆见桂香掉泪,心里更酸,想把事儿告诉闺女,刚说了一声:“桂香!你……你命苦啊!”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抽搐起来。

桂香听爹讲这样的话也不止一次了。爹平日常怨自己太穷,在这英国毛子开设的人间地狱里下窑刨煤,让桂香受尽了洋罪,桂香总不要爹说。说这些干什么呢?除了叫爹伤心,又有什么用呢?这能怨爹吗?要怨,就得怨英国毛子资本家,怨矿司陈祥善,怨包工大柜、查头子那些坏蛋,也怨侵占了冀东的日本鬼子和汉奸殷汝耕这伙害人精呀!听爹又说“你命苦啊”,桂香马上鳴着泪水回答:“爹!我不怕苦!”因为没猜到爹为什么伤心,桂香算计着趁这会儿提篮到大街上,可能在小馆店周围还能卖几盒香烟,就安慰乔老庆说:“爹,您别难过!我去卖几盒烟,一会儿回来就给您办吃的!”见爹也没吱声,她提起小篮,温柔地看看爹,招呼了一声,就掀帘走了。

桂香一走,乔老庆更伤心了。他独自抱头痛哭了一场,还是不知如何是好。听到外边有人咋咋呼呼地髙声招呼罢工的工人快去参加示威游行,他不禁擦干了泪,惶惶惑惑地出了屋,上了街。

北风冰凉地一吹,他打了个寒噤。想来想去,心里还是没有主意。天黑了,罢工委员会领导的游行示威已经开始,街上人潮如海,他也走进了队伍,随着髙喊口号,这倒使他振奋起来了。但跟着走了一圈,队伍散了,他又独自踯躅在街上了。他走着走着,肚里早饿得唱空城计了,穿着破窑衣,身上冷得直打哆嗦。他不想回家去,回去怎么对桂香说呢?回去要是白老三又来了怎么办呢?他在街上逛着逛着,逛了很久。他摸摸兜里,就那么几个零钱,最后,经过俱乐部路东那;小酒馆门口,闻着一股触鼻的酒香,他忽然一掀棉门帘,进去买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