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英雄为国:节振国和工人特工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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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宝剑篇(2)

他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他也不会喝酒,可是一下买了三两髙粱酒,也没要一碟下酒菜。他痴痴地看着酒,慢慢地喝着,眼面前一会儿出现了白老三那凶恶的蟹壳脸,一会儿出现了“二郎神”那眉心间带着刀疤的浄狞相……他在小酒馆里坐了很久很久,三杯苦酒下肚,心里却反而更加空空洞洞,更加凄惶不知所措了。他记挂着桂香,又愁着夜晚白老三再到家里会不会欺侮桂香,想回去可又脚步沉重。出了小酒馆,一步一犹豫地往家蹒跚地走着,喝了酒更增加了悔意,觉得自己平日从不酒沾唇,今天万不该为了浇愁喝酒。真是一文钱逼死硬汉呀!他恨恨地想:哪天咱们做窑的才能不做牛马呀?

他仰脸看看天色。天变了,星星早隐没了!起着大风,忽然干冷的细雪粉落在脸上。夜色像是一片浩瀚的黑水洋,黑漆漆的没有边岸。他的心情也像这无边的夜色一样,黑漆漆的找不到一点光亮……

他边想边走,边走边流眼泪。迎着冷风,迎着细雪。想回家看看桂香,桂香等爹不回家一定着急了。可是,他又不想回家,回家怎么向桂香说呢?回家要是白老三来了又怎么办呢?正愁眉苦脸地走着,忽见暗处闪出一个黑影来,是个矮子,两手叉腰,八叉开腿,朝乔老庆面前一站。

这一带背静幽暗,乔老庆吓了一跳,定神一看,真是冤家路窄,偏是矮黑粗壮的白老三!白老三叼根香烟,头戴毡帽,冷冷地发出一声冷笑,说:“乔老庆,怎么样?上不上班?”

乔老庆酒意全消了,愣在那儿,一脸皱纹,说不出话来。

白老三鼻子嗅了一嗅,冷笑一声:“呵!喝酒了?有钱喝酒没钱还债?”

乔老庆仍说不出话来,喝过酒的脸憋得更红了,说啥好呀!

白老三骂了一句,上来动手,一把揪住乔老庆的衣领:“走!你上班,就好说;不上班,到你家带你闺女去!”

乔老庆用手拽脱了白老三揪衣领的手,说:“债!我过些日子就还!”

白老三又当胸一把揪住,绷起脸:“走!上你家,我拉你闺女卖给窑子去抵债!‘二郎神’等着哩!”

老庆拼命挣扎,“哎呀”“哎呀”的,同白老三揪在一起。没想到正在揪打,背后响起了桂香那清脆惊讶的声音:“爹!”接着,脚步声踢踏跑过来了。桂香看到白老三正在揪拽住爹,上前动手去抓白老三揪住老庆衣襟的那只手……原来,桂香在家蒸好了玉米面窝头左等爹不来,右等爹不来,心里越来越不放心,就上街来找了。这不,正遇到爹被白老三揪住不放两人打成一团呢!桂香就帮着将白老三揪着爹衣襟的那只手扳开甩脱了。

白老三火冒三丈,哧的冷笑一声,用两只凶狠的眼睛瞅着桂香髙嚷起来:“好啊!正要找你哪!走!你自己送上门来得正好!”

冷风渐小,但仍在吹;细雪渐稀,也仍在飘落。

乔老庆一扬下巴,说:“桂香,回去,让爹跟他说话!”

桂香也有股刚强劲儿,昂头说:“不!白老三!你说什么?”

白老三冷笑笑:“说什么?你们欠了我二十块大洋,我让你爹明天下井上班,他不干!要是不干,今夜就拉你卖到窑子里去顶债!”

桂香又气又恼,脸通红,顿时明白了,怪不得爹今天表现得跟平时两样哇!原来爹给这条地头蛇逼着有心事呀!桂香眉毛一拧,括辣松脆地说:“上班咱不干!跟你去顶债你也别做梦!这钱,我们还!”

白老三眼一瞪,伸出右手:“好!拿来!丫头片子!”

桂香一咬唇,说:“今天没有!等罢工胜利涨了工资就还你!”

白老三耍赖了:“没有就上班!要不你马上跟老子走!‘二郎神’等着你去接客呢!”说着,上前就动手动脚,一把要揪桂香那乌黑的大辫子。

桂香举起右手,使出浑身劲儿,“啪”的一个耳光,打在白老三左脸上,打得白老三“哎哟”“哎哟”连声喊,又是骂,又是跺脚,上来动手拽桂香。乔老庆连忙上来帮桂香,在滑溜溜的雪地上,三个人扭成一团,难解难分。静悄悄的这条背街,本来没有行人。忽然,从小岔路口走出来一个肩宽背厚、中等个儿、方圆脸盘的人,走路步伐矫健,浑身都是劲儿,呼呼啦啦一阵风就到了跟前。桂香眼快,噙着泪水,髙叫一声:“节大叔!”

乔老庆还没顾上回头看节振国,那白老三瞅见来的是节振国,已经心虚腿软,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突然脚下加油“哧溜”逃跑了。

节振国叫了一声:“桂香!”也没追赶白老三,上来扶着乔老庆,先问伤着哪里了没有,又问是怎么一回事。

乔老庆落着泪一枝一瓣地诉起苦情来。节振国听了,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浑身滚烫发热,攥着拳,哎呀哎呀地哼了几声,又把插在腰里的那把雪亮的钢斧摸了几摸,最后,捺下怒火,对桂香说:“桂香,扶你爹回去!不要怕!这事有你节大叔做主!”又对乔老庆说:“老庆大哥,陈祥善下午刚动枪杀了人,这又在暗中使劲儿找人下井,想进一步破坏咱的罢工!你不上班,是忍痛为大家。你这样做,对!有咱矿工的骨气!你的难处也就是我节振国的难处!你快回去睡吧!不用担心!你欠白老三的阎王债,咱们还他!明天中午,我送二十块大洋来!”

乔老庆明白节振国这人平素对穷哥儿们最亲,人有困难他都当自己的事儿办,但心里总是不安,知道节振国也困难,嗫嚅着说:“老节!你……”他想说:“你哪有钱还啊?”

节振国豪放地拦住他,从心里掏出话来说:“老庆大哥,这事你就甭管了!你为了大伙罢工的事儿,坚决不上班,你做得对!我佩服你!”他看着桂香那千恩万谢的样子,说:“桂香,快扶你爹回去吧!”

但想了一想,又不放心。他怕白老三在路上又出来生事,说:“走吧!咱一路走!我送你们一程!”

夜阑人静,风停雪住,他把乔老庆父女俩送到了门口,安慰了一番,才独自回家。

节振国跟哥哥节振德同住在赵各庄东大街路北的一个小院子里。

他老家是山东武城县刘堂村他爹节廷焕是个忠厚老实人,原在家乡种地。娘是邻村髙庄人,姓髙,也是穷人家的女儿,婚后生了振德、振国等兄弟三人,老三死得早,只剩下振德、振国两兄弟。节振国十一岁那年,家乡闹灾荒,爹带着全家逃荒来到了河北唐山,听说这儿“乌金”挖不完,当矿工挣吃的容易,就在赵各庄当矿工落了户。节振国十五岁当童工进矿干活,二十岁那年,当了井下工,一晃又已经十年了。在十九岁那年,节振国跟丰润县黑山沟刘老汉的闺女刘玉兰配对成婚。刘家是个穷庄稼人,穷人跟穷人结亲,是亲上加亲。刘玉兰比节振国大四岁,是个贤惠刚强的女人,平常不很爱说话,但对节振国的关心无微不至。她同节振国结婚后,一连生了三个孩子:大女儿凤英七岁,二女儿凤兰五岁,最小的是个男孩,叫凤生,刚刚三岁。玉兰拉扯着三个孩子操持家务,够她忙累的。

今夜,节振国回来得迟了。为了下午矿方枪杀工人的事,他心里波涛翻滚;为了刚才乔老庆父女遭到查头子白老三逼债的事,他感触更多。他两脚踩着湿滴漉的地面走进这个破旧的小院。那一明两暗的三间坐北朝南的小屋,东边那间屋已经灭了灯,西边那间屋的小油灯仍亮着。居中的一间是振国和振德两家做饭的堂屋,门敞开着。见到西屋有灯火,节振国知道玉兰没睡。

果然,听到脚步声,刘玉兰从中间屋里出来了,迎上来,声音里带着温情和企盼地说:“等你一天啦!到这时才回来?叫人好不放心!”

节振国明白,自己一天没拢家,下午矿方枪杀了工人,天黑时街上抬着被枪杀的矿工兄弟举着血衣游行,玉兰自然不放心。本想对玉兰笑笑,但心情杌陧,怒火中烧,笑不出来,只是安慰地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进了小屋,见炕上三个孩子早已睡了。玉兰刚才正在那儿缝穷,针线衣服都放在炕桌上的灯旁。节振国往炕沿上一坐,玉兰给他端来了玉黍窝头、咸菜,又去往大碗里倒开水,说:“快吃一些吧!”

节振国这才想到:自己今天头午吃了些东西,到现在水米还没沾过牙,但心里有事,吃了也不香,闷闷地掰开窝头无味地嚼将起来。

刘玉兰发觉节振国心里有事,关切地在一边问起下午枪杀工人的事。节振国一边吃一边激动地把情况说了,最后咬牙说:“杀吧!越杀咱越坚决!罢工要坚持,不胜利不算完!”接着,又忍不住把刚才巧遇乔老庆和桂香的事儿说了。刘玉兰听了,也是又气又急,她问:“二十块大洋哪儿来呢?”

节振国没有回答,低头喝着热水,吃着窝头。

吃完,振国还是紧锁眉头,忽然对刘玉兰说:“你给我把那把青锋宝剑取出来!”

刘玉兰一边去取宝剑,一边心里不解: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节振国要拿这把轻易不动的心爱的宝剑干什么?是要用来防身?是要……她走近炕角,

将放在坑上大箱里的一只长木匣中的那把宝剑拿了出来,连同包剑的一块黄绸一起递到节振国的手里。

青锋宝剑系着杏黄缨穗,那染成蓝色的鲨鱼皮剑鞘在灯前泛出淡淡的光波。节振国“霍”的抽出剑来,一道寒光,剑锋锃锃闪亮。

节振国手抚宝剑,心潮起伏。青锋宝剑,是爷爷传下来的。节振国出生前十年的时候,爷爷跟财主结了仇,家乡待不下去,跑到天津附近的码头上找生活,在码头上干过活,参加过义和拳立的坛口,一个义和拳的二师兄送他这把宝剑。当时,爷爷用这把宝剑参加过在落垡车站杀洋鬼子的战斗。可惜节振国太小,没听爷爷详细讲过当年的经历,爹也没有好好讲清楚这段历史。但就是这把杀过洋鬼子的宝剑、这块包剑的黄绸,已使节振国无限崇敬和向往了。

在那块两尺见方的黄绸上,用红色的朱砂写着一首隶字的短诗:

还我江山还我权,刀山火海爷敢钻。

哪怕皇上服了外,不杀洋人誓不完!

节振国凝视着诗句。也许是送剑给爷爷的那位义和团的二师兄写的吧!此时此地,节振国在灯下读着黄绸上用红字写的诗句,不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而且感到有新的启发。他浑身热血奔流,一颗心评评跳动,两眼炯炯发光。忽然,他手执宝剑,走到院中。

天色,黑沉沉,细雪早已停止、化尽了,院里地上有点潮。刘玉兰跟到院中,只见节振国已经金鸡独立手持宝剑舞开了!

今夜啊,节振国的剑舞得可不一般。人似游龙,剑似闪电,寒光耀眼。飞舞的宝剑像一匹银链,像一根电鞭,白光烁烁,光圈灿灿,团团裹住了节振国。风声呼呼,水泼不进,剑飞人转,似月华星采降落在院子里运行、奔突稍停,剑止人住,节振国忽然抬头仰天吐出一口心中郁结着的闷气,对刘玉兰说:“明天上午,把这剑给西街当铺送去,当二十元!”

于是,刘玉兰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