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贾府家塾陪宝玉读书,可以为家里省一些开支,秦钟当然高兴。这天,秦钟由姐夫贾蓉带着前来贾府。宝玉一听他来,兴高采烈出去迎接,将秦钟带到贾母跟前。贾母看见秦钟举止斯文,让他来和宝玉读书,自然放心,挽留他一起吃饭。众人都喜欢宁府的秦可卿,见她弟弟竟和她一样的温文闲静,对他也十分殷勤。贾母嘱咐他:“你家住得远,若一时不方便回去,只管住在我们这里。不过,最好跟你宝二叔住在一处,可别让其他不长进的东西给带坏了。”
秦钟和秦可卿并非亲姐弟。秦钟的父亲秦业,年纪已近七十,曾任营缮司郎中,素来和贾家有来往。当初因年近五十而无儿女,便抱了一儿一女来养,谁知道连养子也养死了,幸而不久,新买的妾生下秦钟,使秦家有子传香火。原先抱养的,只剩一个女儿,取名秦可卿,官名兼美,渐渐长成了个美人,一颦一笑间,万种风情。凭媒妁之言,嫁给贾珍的儿子贾蓉。
因有秦钟陪伴,原本都把老师请进家中的宝玉才甘心自愿到家塾上学。到了该上学那天,宝玉一睁开眼,袭人已经把他的书笔文具收拾妥当,正坐在床沿发呆。宝玉以为袭人不喜欢他上学去,轻声问:“好姐姐,你怎么了?难道怕我上学去以后冷落你们不成?”
袭人笑了:“哪儿的话?上学读书是很好的事,不读书,可要潦倒一辈子的。不过,我可要说一句话儿:你念书的时候心里要想着书,不念的时候可得想着家,别和那些人一起玩闹,万一给老爷知道了,那可就大大不好!”
袭人叮咛一句,宝玉便答一句“是”,没有多说话。接着袭人又千叮百嘱:“你那件白狐皮衣服,我也交李贵他们给你带去了,冷的时候可要记得添换;你可得记得说,否则那一群懒贼,要不说他们,他们可乐得不动!那边可比不得这里有我们照料……”
“你放心”,宝玉说,“我在外头的事,自己都会料理;你也别老闷在屋里,没事的话,到林妹妹、宝姐姐那边走动走动。”
穿戴齐全后,照例要见祖母和父母。贾政和一班清客正在书房说闲话,宝玉硬着头皮进去请安,禀明要上家塾去。当着众人的面,贾政偏冷笑道:“你要上学?我听了也得替你脸红!我看你是去玩玩罢了……有你这样的人站在我的书房里,我都嫌你站脏了我的地方!”
宝玉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贾政养的几个门客,素来知道贾政的脾气,拉了宝玉的手出去。贾政骂得意犹未尽,又问:“谁跟着宝玉念书去?”
外面应了一声,传来了三四个大汉,其中带头的,是宝玉奶妈的儿子李贵。
贾政劈头又骂:“你们这些人,每天跟着他念书,到底念了什么东西?依我看,他书没念好也就算了,还学了一些混话!等我闲了,先剥了你们的皮,再跟那不长进的东西算账!”
这话吓得李贵等人双膝跪地,摘了帽子,连磕响头,回答道:“哥儿现在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我听他念过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绝对不敢撒谎!”
李贵本来想为宝玉说情,但满座的人听见他把“食野之苹”念成“荷叶浮萍”,不由得哈哈大笑,连贾政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说:“恐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盗铃’!你替我到家塾里告诉教书先生,就说我讲的,什么《诗经》、古文,都不用读,把四书讲明、背熟最要紧!”
李贵出来,看见宝玉还站在门外等他们,边掸衣服边说:“宝哥儿,刚刚你听见了吧,老爷子要剥我们的皮呢!别人的奴才跟着主子总赚点面子,我们这些奴才,白白陪着你挨打受骂!你也可怜可怜我们吧!”
宝玉自己觉得好笑:“好哥哥,你别觉得委屈,我明天请你就是了!”说着,又回到贾母那边,秦钟已经来了,正恭恭敬敬地听贾母叮咛。宝玉想起没跟黛玉告辞,又跑到黛玉房里,黛玉正在对镜梳妆,笑说:“你上学去,可要学月宫里吴刚伐桂,孜孜不倦。”
宝玉还依依不舍,和黛玉唠唠叨叨了老半天:“妹妹,你可要等我放学再吃晚饭……还有,胭脂膏子也要等我回来再调……”好不容易告辞了,黛玉又把他叫住:“你怎么不去辞你宝姐姐呢?”
宝玉笑而不答,转身走了。
秦钟在贾府里住熟后,贾母也把他当孙子看,分外疼爱。论辈分,两人虽是叔侄,但宝玉嫌称呼起来麻烦,跟他私自约定:“我们两个人一样年纪,又是同窗,称兄弟就好了。”
看见宝玉和族中的几个兄弟先后进了家塾,薛宝钗的哥哥薛蟠,竟然也动了上学的念头。不过,他这人虽自愿上学,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不图学业进益,只求多些玩伴。薛蟠生性好色,除了女色之外还喜欢娈童。由于花钱阔气,上学不久,已勾引了两个长得有女孩子气的学生,一个取绰号叫香怜,一个叫玉爱,日日左拥右抱,好不得意。
这天授业老师贾代儒有事回家,命长孙贾瑞管理大家做功课。这下可好,学堂里马上闹出事来。原来是秦钟和香怜两个人跑到后院说话,给一个叫金荣的刺激了几句,秦钟和香怜向贾瑞告状,贾瑞反而斥责他们多事。金荣得意回座,嘴里一直说脏话。玉爱听见了,又和他起了口角。
金荣惟恐天下不乱,一说到兴头上,硬说:“刚刚我在后院,明明看见他们两个人在亲嘴摸屁股!”
这话一说,又得罪了一个人。这人名叫贾蔷。贾蔷原属宁府里的嫡系子孙,因为父母早亡,从小就在贾珍的照料下过活,然目前自立门户,不住在宁府,但和贾蓉素来有交情。
金荣欺负贾蓉的小舅子秦钟,等于是欺负了他,这口气哪里能不出?不过,因为金荣和薛蟠交情甚好,他也不想得罪薛蟠,心里盘算了一下,走到后院,悄悄把宝玉的书童茗烟叫到身旁,吩咐了几句话。
茗烟年轻,又好管闲事。一看有人欺负了宝玉的朋友,就听贾蔷的话,要触那人霉头。他冲进教室里,一把抓住金荣:“人家亲嘴摸屁股,跟你何干?没****爹已经很好了,有本领的话,出来和我茗大爷比试比试!”
一番话吓得学生们呆若木鸡。贾瑞忙喝道:“茗烟,不要撒野!”金荣一看茗烟如此,顿时把气出在宝玉身上:“奴才都敢如此,看我怎样对待你主子!”说完,伸手去抓宝玉。金荣的同党也丢来一块砚台,差点打中了秦钟的后脑勺,掉在贾兰和贾菌的桌子上。
贾菌年纪小,却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拿起了砚台,就要回扔过去,但人长得不够高,力气也不大,砚台反而扔到贾宝玉和秦钟的桌上,把他们的东西打落了一地。贾菌一看没打着,又跳出来想揪打金荣。大伙儿于是一起动手,宝玉的几个小厮茗烟、锄药、墨雨、扫红齐助阵,门闩、扫把、马鞭都成了兵器。贾瑞此时再喝阻也没人听见。
等到李贵这几个家仆听到声响冲进来时,已经打了许久,几个大汉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暂止事端。秦钟的头被金荣一板打中,宝玉正帮他搓揉。宝玉看见李贵,要他回禀贾代儒去。李贵知道这事查起来,贾政恐真要剥他的皮,极力阻止;秦钟却又吵着,如果学堂里有金荣这种人,从这天起,他就不上学了。
“叫金荣的到底是哪门亲戚?”宝玉问。
李贵迟迟不敢答,茗烟在外头大声应道:“他是宁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没什么人撑腰,还敢来吓大家!他那姑妈,只会跟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钱呢!”
宝玉在气头上,冷笑说:“我还以为是谁的亲戚!我这就到他家问去!”
说完便要走了,叫茗烟进来拿书包。茗烟又出了个主意:“爷,你也不必亲自问他,我替你到他家去,就说老太太有话要问他,雇一辆车子把他们拉到老太太那里去,岂不省事多了?”
“你找死啊?”李贵一听,心里更急,“我这就去回太太和老爷,就说今天全是你教唆的!还敢加油添醋?”
贾瑞看事情闹大了,这才劝金荣:“俗话说,忍得一时忿,终身无恼闷!你既惹出事端,磕个头就没事了。”于是强迫金荣向秦钟作了一个揖,众人还是不欢而散。
虽然向秦钟赔了不是,金荣心里着实不服气,回家跟母亲胡氏说了事由,再三强调人非己是,说起秦钟,更是火冒三丈:
“秦钟跟我一样,又不是贾家的子孙,只不过附着贾家读书而已;仗着宝玉和他相好,就目中无人!他平时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当人家是瞎子,看不见,也就算了,今天他又去勾搭别人,给我撞见!是他不对!还要我给他道歉!这有天理吗?”
胡氏素来虽喜欢多管闲事,却知道贾家的闲事自己惹不起,叮咛儿子:“你干吗惹是生非!我费了千辛万苦跟你姑妈说情,你姑妈又费尽千辛万苦跟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说情,才帮你挣得这么一个念书的地方?在人家那里念书,茶饭都是现成的,家里可省了不少钱……如果不是在那里念书,你也不会认得薛大爷——就看在他给你的银子面上,你也不该闹学!”
既然母亲这么说,金荣只有忍气吞声,第二天,硬着头皮上学去,就当没这回事。偏偏在这天,金荣的姑妈带了个婆子到金荣家串门子来,胡氏一时多嘴,偏又说起金荣昨天在学堂里被欺负的事。这姑妈嫁的是贾府“玉”字辈嫡系的贾璜,家里却只有些微产业,只因常常到宁荣二府去请安,又会对当家的凤姐和尤氏说好听话儿,所以不时得到凤姐和尤氏的资助,才能过好日子。
不听还好,一听之下,金荣的姑妈怒气冲天,说:“秦钟这小杂种是贾府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府的亲戚?待我到东府去,跟我们珍大奶奶和秦钟的姐姐说,叫他们评评理!”
金荣的母亲听了,急得不得了,连忙阻止:“都是我多嘴!求求姑奶奶别说罢,如果闹出事来,恐怕我们荣儿上不了课!”
金氏正在气头上,急着为自己的亲戚争回颜面,不听嫂子劝,便叫老婆子叫过车来,往宁府去。到了宁府,先拜见贾珍的妻子尤氏,说了一些寒暄话,才问:“怎么没看见蓉大奶奶?”
本想找秦可卿,在她们面前讨个公道,没想到尤氏却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她不知道犯了什么病,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看了,又说没有害喜,人一天一天虚下来,我叫蓉哥儿不许劳动她,看看她静养几天会不会好。你知道,我这媳妇不但模样好,个性也是没话说的,再找她这样的人,恐怕打灯笼都找不到,为了她的病,我心里烦死了!没想到今天早上,她弟弟来瞧她,还说他在学堂里给人欺负了——我那媳妇虽然跟每个人都有说有笑的,其实心细得很,一件小事也要想个三五天,一听他弟弟这么说,又是气,又是恼,今天连早饭也没吃了,看她这样,我的心比针扎还难过!”
金氏一听这话,知道金荣这祸惹大了,哪敢替自家人讨公道?刚才那一股盛气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急忙向刚进来的贾珍问了安,赶快坐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