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宁府的尤氏来请贾母等人过去看戏,王夫人、宝玉和黛玉等人也去凑热闹。中午时间,贾母想回府休息,由宝玉陪着回来。贾母睡午觉时,宝玉忽然想起:宝钗正在家里养病呢。趁着大家看戏的当儿,正好看宝钗去。他叫丫头和奶妈别跟着,一个人悄悄往梨香院走。
宝玉到了梨香院,先进薛姨妈屋里,薛姨妈正在做针线活儿。宝玉先问:“薛哥哥不在家?”
薛姨妈叹息道:“他呀,像只野马似的,哪里肯在家里待上一天?”
宝玉又问:“宝姐姐身体好了没?”
“就在里面房间,你进去看她吧。”
宝玉走到了里面的房间,掀起一条半旧的红绸软帘,看见宝钗也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的髻儿黑溜溜的,身上穿了蜜色棉袄和葱黄色棉裙子,淡雅而美丽。宝钗脸上不施脂粉,可是仍然唇红齿白、眉目分明,一双水杏般眼睛不笑而媚,宝玉不由得看得目不转睛。
“姐姐身子好了吗?”看了好一晌,宝玉才想起自己是为探病来的。宝钗含笑起身迎接:“已经好了,多谢你挂念。”
难得坐得这么近,旁边又没有别人,宝玉傻着眼多看宝钗几分,宝钗看见宝玉胸前挂着他那块“命根子”,笑说:“成天听说你这块玉神妙,就是没有好好鉴赏过,今天我倒要好好瞧瞧了。”宝玉便从脖子上摘了下来,递给宝钗。
宝钗将它托在掌上看,只见这玉有雀卵般大小,光亮滑润,跟一般玉石完全不一样。正面写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钗轻声念着这几个字时,她的丫头莺儿走了进来,笑道:“姑娘,这和你项圈上的那两句话,好像是……一对的呢。”
宝玉听了,好奇不已,“姐姐,我可要瞧瞧你的项圈!”
宝钗原来不肯,被他缠不过,只好解了外衣的排扣,将里头的大红袄儿上那串晶莹灿烂的黄金璎珞取了出来。宝玉一看,上头果然有两句吉谶: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念了两遍,又把自己的念了两遍,笑着说:“姐姐这八个字,果然跟我的是一对儿。”莺儿说道:“这是一个癞头和尚送给姑娘的字,他说,一定要刻在金器上……”
话未说完,宝钗低声骂莺儿:“你不去倒茶,在这里胡说些什么?”
因为坐得近,宝玉从宝钗身上闻到一股香气,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又开口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从没闻过这种味道……”
“我从来不熏香,好好的衣服,熏什么香?”宝钗说。
“那这是什么味道?”除了读书不求甚解外,若有疑惑,宝玉向来要问到底。
“我想起来了”,宝钗笑道,“是我早上吃了‘冷香丸’,才有这种香气。”
“什么冷香丸?我也要吃!”
“胡说,药也有吃着好玩的?”
正胡闹着,外头传报:“林姑娘来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话声未了,黛玉已经走进房间里,一看两人坐得甚近,状似亲昵,笑道:“唉呀,我来得真不巧!”宝玉连忙起身让座。宝钗偏正色问:“这话怎么说?”
黛玉回答:“早知道他来,我就不来了。”
“这话怎么说,我可听不懂。”宝钗又问。
黛玉解释:“如果今天他来,明天我来,错了开来,那岂不是天天有人来看姐姐?不会太冷落,也不会太热闹,岂不正好?姐姐有什么听不懂的?”
宝钗明知她强词夺理,只淡淡一笑,不与她分辩。
此时薛姨妈已准备好了几样茶点,留他们一起喝茶,伴茶的还有薛姨妈做的鹅掌,宝玉吵着要拿鹅掌配酒喝才够味。偏偏此时宝玉的奶妈也找到宝钗这儿,宝玉要喝酒,李嬷嬷急忙阻止。“你每喝一口酒,我可要讨两天的骂!薛姨妈,你可不知道他的性子呢,他喝了酒,就疯疯癫癫的……”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这你不用担心,有我在这里,哪准他喝多?你也跟众人吃酒去吧!”
李嬷嬷走后,宝玉又说:“不必温酒,我只爱喝冷的。”薛姨妈见天气寒,当然不肯,劝道:“这可使不得,喝了冷酒,写字手要发抖的。”
宝钗也说:“宝兄弟,亏你那么博学多闻,你难道不知道,酒性最热。热热地喝下去,发散得快,喝冷的,就凝结在身体里头,难不成拿五脏六腑去暖它!”
宝玉一听,觉得这话有道理,就不吃冷的了。黛玉在一旁听了,看他那么听宝钗的话,有些吃味,抿着嘴取笑他。碰巧黛玉的丫头雪雁来给黛玉送小火炉,黛玉便借题发挥:“谁叫你送来的?真难为有人为我费心!”
雪雁说:“刚刚下了雪,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了,叫我送来。”
黛玉接了暖炉,揣在怀中,笑道:“真亏你听她的话,平时我跟你说什么,你都当耳边风,怎么她说话,比圣旨还管用?”
宝玉听见了,知道黛玉指桑骂槐,一味傻笑,也不回嘴。宝钗明知黛玉爱拐弯抹角嘲笑人,只装作没听见。
转眼间,宝玉已吃了三杯酒,李嬷嬷转头回来,一看,不得了,又上来阻拦,不许他喝。宝玉央求:“好嬷嬷,我再喝两杯就不喝了嘛。”李嬷嬷却得理不饶人:“你可要小心点儿!今天老爷在家,提防他又来问你读了哪些书!”
宝玉听了这话,心里不高兴,慢慢放下酒杯。黛玉见情况不妙,悄悄推宝玉:“别扫了大家的兴。舅舅若找人,只说在姨妈这里不就得了?”接着小声说:“别理那老东西,咱们乐咱们的!”
奶妈耳朵虽然重听,却听得见黛玉的嘀咕,说道:“林姐儿,你别帮他了,你要劝他才对!”
黛玉一阵冷笑:“我为什么帮他?又为什么劝他?你这奶妈也当得太小心了。以前老太太也赏他酒喝,可没听见有人说什么话!难道在姨妈这里多吃了一口就碍事?难不成……你把姨妈当成了外人!”
听了这话,李嬷嬷急得直跳脚,赔笑作揖了好一阵子:“林姐儿说话,比刀子还厉害呢!”宝钗也忍不住往黛玉脸上拧了一把,打圆场:“说得也是,这颦丫头的一张嘴,真叫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当下李嬷嬷不敢再说话,只敢悄悄和薛姨妈说:“姨太太,别让他喝多!”便知趣地走了。专门扫兴的奶妈离去后,宝玉酒兴更佳,但薛姨妈千哄万哄,也只容他再多喝三杯,收了酒具,替他煮了酸笋鸡皮汤来。宝玉一连喝了几碗,又吃了半碗碧粳粥。林黛玉吃完饭,问宝玉:“你走不走?”宝玉心知,不跟她走,又会惹她多心,立即说道:“你要走,我就跟你一齐走。”
外头正下着雪,宝玉的丫头为他拿来大红猩毡斗笠。丫头动作粗了些,黛玉看不过去,拎过斗笠来,亲手为他戴上了。两人默默走着,穿过雪花飘舞的小径,往贾母房中问安。一路上两人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宝玉心里倒觉得自己说了许多话,不知是酒暖了他的心,还是因为有黛玉在身旁。两人虽然常会闹些小口角,但他到底知道她的心向着他。
回到房里,只见桌上摆着笔墨。他问是谁在他桌上写字来着?晴雯探过头来,笑道:“真是的!你一早叫我起来研了墨,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害我等了一整天!赶快来给我写完!”
宝玉才想起早上的事,问:“那我早上写的三个字在哪里?”
晴雯说:“我看你真是喝醉了!分明是你叫我贴在门上的——我怕别人贴坏了,自己爬上去,贴了老半天,手都冻僵了!”
“那么,我替你焐着手,你的手不就不冷了。”
于是两个人手牵手,一同欣赏门上新写的三个字。偏偏此时黛玉走过来,看宝玉与晴雯如此亲密,心头又不是滋味,又怕别人笑她吃醋,只得装作没看见。宝玉一点儿不知她的心事,一派天真,问道:“林妹妹,你说说看,哪一个字好看?”
黛玉慢慢抬起头,看见了斗大的“绛云轩”三字,抿嘴笑说:“每个字都写得好极了,改天有空,也替我写个匾额!”
宝玉说:“你又来哄我!”
忽然间,酒意醒了,想起一件事,问晴雯:“早上我在那边吃饭,看见一碟豆腐皮做的包子,我想到你一定爱吃,就叫人送过来了,你看见了没?”
“别提这回事,”晴雯说,“一送来,我就知道是给我的,搁在那边,原来要等有胃口了才吃,没想到李嬷嬷来,一看见,就说要带回去给她孙子享用。”
说着,茜雪为他送上茶来。宝玉随口说:“林妹妹喝茶!”
黛玉却已飘然走远了。
宝玉独自喝了这盏茶,忽又想起早上沏的茶,问茜雪道:“早上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那茶要泡三四次才最好,怎么端上这个来?”
茜雪:“本来替你留着……但李嬷嬷来,一口气喝干了。”
又是那无趣的奶妈!宝玉一听不由得发了火,手上茶杯往地上一掼,顿时打个粉碎,茶水洒了茜雪一裙子。他又跳起来问茜雪:“她是你哪一门子的长辈,你们这么孝敬她?我不过小时候吃了她几口奶,她就自觉得比老祖宗还大?我偏要叫她滚!”茜雪莫名其妙遭了波及,一脸不高兴,和宝玉生起气来。宝玉又吵着说,要回禀贾母撵茜雪走,他不要茜雪了。
袭人本来在炕上装睡,有意逗宝玉来吵她玩,冷不防听到宝玉摔茶杯,忙起身来劝解。贾母那边的人听到茶杯落地声,走过来问,袭人说是自己倒茶不小心砸了杯子,没事。又劝宝玉:“你若要撵她,不如连我们一起撵了,反正你也不愁没有更好的来服侍你。”
宝玉听了这话,才闭了嘴,由袭人扶到炕上休息。待宝玉躺下了,袭人摘下他那块“通灵宝玉”,用绢子包好,塞在床褥下,恐怕第二天戴时,冰了他的脖子。
撵茜雪一事,袭人原本打算不了了之,不知哪个婆子舌头长了些,又传到贾母那边,说茜雪服侍不周,惹宝玉嫌。贾母爱孙心切,还是将茜雪遣走了。宝玉房里本来只有茜雪还听李嬷嬷的话,茜雪一走,就没人让她占便宜了。李嬷嬷为此叨叨不休,喋喋咒骂,但也莫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