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刘姥姥,周妈又到王夫人处报消息。王夫人不在房里,丫头金钏儿说,她往薛姨妈那儿聊天去了。自从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搬到贾府来暂住后,一向不多话的王夫人多了个说话对象,除了在佛堂念经外,不时会来找亲妹妹聊聊。因为薛姨妈借住在梨香院里,于是周妈马不停蹄,又往梨香院赶来。
周妈轻轻掀起帘子,只见王夫人正和妹妹薛姨妈闲话家常。她没敢惊动夫人们,径自进了里头的房间,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居衣服,正和丫头莺儿坐在炕上描绣花的花样。宝钗看她进来,满脸是笑:“周姐姐请坐。”周妈也忙赔笑,问宝钗好。因为看宝钗的气色不佳,便问起:“这两三天没看见姑娘出来,是不是你宝兄弟又惹你生气了?”
“哪里的话?”宝钗笑着说,“是因为我的病发了,所以在家静养。”
“什么病?”这话挑起了周妈的好奇心。
“也没什么。”宝钗淡淡地说,“不过是打娘胎带来的咳咳喘喘,没什么大碍。”
“那得趁早治好才是。”周妈问,“有没有请大夫?”
“请大夫总不见效。倒是从前有个秃头和尚替我开了一个怪药方,还有点儿用处。”
“什么怪药方?”周妈看看外头,王夫人还在和薛姨妈高谈阔论呢,所以又和宝钗继续聊下去。
“这药方叫冷香丸”,不管对长辈或是对下人,宝钗说起话来,总是慢条斯理、委婉亲切,使人如沐春风,家里的下人都佩服她的气度,说她不逊于做皇妃的贾元春。“说是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这一串怪药,已把周妈听得一愣一愣,待说到还要把这许多花蕊集中在次年春分这一天晒干,并药方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白露这日的露水,霜降这日的霜,小雪这日的雪。调匀后还要加蜂蜜和白糖做成药丸,用旧坛装好埋在花根下。周妈大叹:“我到老才开了这眼界!等十年未必等得到这一帖药呢。”
“还好,我哥哥已经将各色药料给我等齐了,如今带来埋在梨花树下……”
周妈还要再问话,忽然听王夫人问道:“谁在里面?”周妈忙出来答应了,回了刘姥姥的事。王夫人不置可否,周妈才要告退,被薛姨妈叫住了:“你等一下,我有东西要托你分送。”说完叫道:“香菱,香菱!”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出来答应:“奶奶,叫我吗?”
薛姨妈吩咐:“把我放宫花儿的匣子拿来。”
叫香菱的丫头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说:“这是宫里头做的新花样,我几次想要请人送给姑娘们,都忘记了,你来得巧,就劳烦帮我跑个腿。你们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林姑娘两枝,另外四枝送给凤姐儿。”
“怎不留给宝丫头戴?”王夫人问。
“说也奇怪”,薛姨妈笑道,“虽然都是女孩子,我们家宝丫头,从小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周妈拿了匣子走出房门,看见王夫人的丫头金钏儿还坐在门外纳凉,又搭了几句话:“薛姨妈那边那个叫香菱的小丫头,是不是就是薛爷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叫英莲的?”
“可不就是她?名字给改了。”金钏儿眯着眼,懒洋洋地说。
此时香菱又笑嘻嘻地走来,周妈拉着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对金钏儿说:“她的模样儿,可像极我们宁府里头的蓉奶奶呢。”
周妈说的是秦可卿。金钏儿点了点头。
“香菱,你可记得自己是哪个地方人?今年几岁?父母在何处?”周妈把香菱的手拉得紧紧的问了一串问题,香菱不断摇头,能答的也答不详细,说是不记得了。周妈又为她感伤了一回:“这女孩儿真可怜!”
说了半天话,才走到迎春、探春和惜春住的地方分送宫花。惜春正和水月庵里的尼姑智能儿一同玩耍,接了花,笑说:“我正跟智能儿说,明年要和她一起去做尼姑哩,你正好就送花来——若明年我真剃了头,就不必戴花了!”
周妈是个处处舍不得不聊天的人,又和智能儿嘀咕了一回,才往凤姐这边来。丫头丰儿见周妈来了,忙摇手要她走轻一点,因为凤姐的女儿睡着了。周妈悄悄地问:“二奶奶睡午觉呢吗?现在也该醒了……”才刚说完话,听见房里传来一阵娇笑,平儿要丰儿舀水进去。周妈当下明白,凤姐正与二爷在房里。于是把四枝宫花呈给平儿代转。不多久,平儿从房里出来,叫了个丫头送两枝到宁府给秦可卿。
最后只剩黛玉的两枝了。周妈循着笑声在宝玉房里找到黛玉,她正跟宝玉在玩解“九连环”的游戏,周妈笑着说:“薛姨妈要我来送两枝宫花给林姑娘。”
黛玉正在玩解连环游戏,宝玉先抢过宫花看,放在手里把玩。黛玉抬头,只往宝玉手上看了一眼,问周妈:“这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也有?”
周妈顺口答道:“别的姑娘都有了,剩这两枝是林姑娘的。”
黛玉皱着眉头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如果不是别人挑剩的,也不会给我。”周妈听了虽觉刺耳,也不好说什么。宝玉见周妈刚从薛姨妈处来,接过话头,问:“宝姐姐在家里做什么?好几天没看见她了。”
“宝姑娘身体不太舒服。”周妈勉强挤出笑容答道。宝玉听了,打发自己房里的丫头去问安:“就说是我和林姑娘要你去问安,问宝姑娘吃了药没?我自己也着了凉,改天再亲自登门拜访。”
宝玉虽然自己想去看看宝钗,但知道此时若去,多心的黛玉一定要生气。
第二天,宁府的尤氏和秦可卿又请凤姐过去做客。宝玉听说了也要跟去,凤姐只得带着他一齐走。巧的是,秦可卿的弟弟也正在宁府。秦可卿记得宝玉曾吵着要见她弟弟,于是说:“我弟弟正在书房里坐着,你要不要瞧瞧去?”
宝玉一听,立刻站起身子。凤姐笑道:“怎么不叫他来呢?难道我是见不得他的?”
尤氏听了,故意嘲弄凤姐:“别人家的孩子,可不像咱们家公子们这般胡搞瞎闹,见了你这样的泼辣货,恐怕要给你吓死!”凤姐微笑,故意装出慈眉善目状,轻声笑道:“多说没用,我不吓他便是了,赶快叫人请他去!”
贾蓉接着说:“他从小害臊,没见过大场面,婶子见了,可别嫌他不会说话。”
“少跟我胡扯!”凤姐又板起脸,“再不带来,我就赏你一顿!”
不一会儿,贾蓉领了一个怯生生的年轻人过来。这个少年比宝玉略瘦,举止斯文,面目清秀,长相还在宝玉之上,只是胆怯得像个见生人的女孩子。凤姐推推宝玉:“喂,人家一出来,你就被比下去了!”凤姐弯腰牵了他的手,要他在身旁坐下。凤姐带来的几个嬷嬷,看凤姐没准备见面礼,暗暗传话回去要平儿准备。平儿知道凤姐平时和秦可卿交情深厚,心想这礼数绝不能寒酸,拿了一匹上好绸布和两个金锁片儿,要人赶快送了过去,凤姐嘴里还嫌道:“这礼未免太简薄了些。”
吃过了饭,凤姐和尤氏玩骨牌,宝玉便过去和秦钟攀谈。一看见秦钟的斯文清秀,便惺惺相惜,讲了几句话,更觉投机了。秦可卿起初还怕宝玉和自己的弟弟处不来,一边张罗,一边不忘过来叮咛:“宝二叔,我兄弟年轻不懂事,说话如有冒犯之处,请你万万看在我面子上包容他。你别看他害羞,个性可强呢。”
宝玉说:“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吧。”
两人一见如故,秦可卿白担了心。宝玉听说秦钟目前没有老师授课读书,就请他一起上荣国府的家塾。秦钟听了,高兴万分,两人便说定了。“待会儿,我们先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我再回去禀报祖母,一定成的,你放心。”
天一晚,尤氏要人先送秦钟回家,秦钟依依不舍地向宝玉和众人告辞。等了半天,送人的车马却始终没来。
尤氏问:“到底派了谁?”
外头的婢女答道:“派了焦大,可是焦大烂醉如泥。”
尤氏有些不高兴:“派他做什么?难道你们不知道他派不得?干吗惹他?”
凤姐喜欢打抱不平,听了这话,忍不住插嘴:“难怪有人说你太软弱了,连一个仆人都管不住,那还得了?”
尤氏解释:“你没听说这焦大的来历?在我们这里,没人敢说他!只因他年轻时跟着我们老太爷出生入死,曾经从死人堆里把老太爷背了出来。自己挨饿,留东西给主子吃;两天没水,得了半碗水,也给主子喝,自己喝马尿!老太爷在时,别人都对他另眼相看,谁知他老了,一点儿也不知道自重,一喝醉就开始骂人闹事,我早叫他们当他是个死人,以后别派事给他做!”
凤姐眼珠儿一转:“我何尝不知道这人的来头?倒是你们太装好人,打发他出去不就行了?”说完,牵了宝玉的手走出大厅,焦大还在大厅里骂管家赖二:“你做事不公道!好事就先派别人做,三更半夜要送人,就来支使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你们想想,二十年前,我跷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呢。那时我眼里哪看得见你们这一批狗杂种!”
贾蓉正送凤姐出来,听不下去,随口说了一句:“把他捆了,明天酒醒再放他!”
焦大眼里哪有贾蓉呢?一听贾蓉说这话,他冲着贾蓉大叫:“你别在我面前使威风!就是你爷爷你爸爸也不敢在我面前大声说话!你算什么东西!再跟我耍派头,老子看你不顺眼,一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上了车,凤姐才对贾蓉说:“这个没王法的东西,不趁早叫他滚了,岂不是祸害?让人家笑我们家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焦大越骂越张狂,几个壮丁拿了绳子上来捆他,拖往马槽去。焦大一气,索性连贾珍也骂了,乱叫乱喊,说要到祠堂里向太爷告状去:
“家门不幸,生下了这些畜生!每天只知偷鸡摸狗,偷媳妇的偷媳妇,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凤姐和贾蓉在远远的地方听了,都假装听不见。宝玉听了,却问凤姐:“他嘴里说的是什么意思?”
凤姐连忙叫他住嘴:“少胡说,连醉汉胡诌你也要听吗?回去我跟你娘说,看她捶你不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