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不过二十岁,在荣国府管事却有五年历史。荣国府人口上下约有三百人,琐事日日都有千百样。亏得凤姐做人利落,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不当机立断。
荣国府树大招风。除了家中的内务外,凤姐还要应付那些想来借点儿钱的远亲或族人,这些人像烂疮上的苍蝇,挥走一批,总会迅速地再黏上一批。
刘姥姥进荣国府,也是为了钱。
刘姥姥老早死了丈夫,膝下无子,跟着女婿过活,帮务农的女儿女婿看顾孙儿。有女婿养活,当然胜过自己一个人孤苦过日。但寄人篱下也有它的难处,少不了要看人脸色。这年秋末冬初,眼见寒气一天浓过一天,而家中的余粮已经不多,刘姥姥的女婿狗儿忧烦在心,成天就在家中喝闷酒、耍脾气,刘姥姥忍了好些天,实在憋不住了,开口劝女婿:
“姑爷呀,我们这些做庄稼的,哪一家不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像你这样,只因从小过过几天好日子,心性就把持不定——有了钱时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我们住的地方虽然离城里远了点儿,但到底还是在天子脚下,人家说这京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去拿,光在家里跳脚有什么用?”
狗儿给她这么一说,老大不高兴,横眉竖目:
“你坐着说倒容易,难道叫我出去打劫不成?”
“谁叫你去打劫来着?”刘姥姥没好气地看了狗儿一眼,“大家可以想想法子,不然,难道银子会长脚跑到咱们家?”
狗儿冷笑道:“有办法还等到今天?我又没有做官的朋友,也没有收税的亲戚!就是有,也不见得会理我!”
说到做官的,刘姥姥灵光一闪:“嘿,我倒替你想出一个主意来了,你们祖先当官的时候,不是和金陵的王家结成了亲吗?谁叫你们家道中衰,和人家疏远了?想当年我和女儿还曾上过王家一趟,他们家的二小姐,做人倒是爽快,一点儿骄气也没有,如今,听说她是荣国府二老爷的夫人呢!不久前我听得人家说,贾家因为老太太自己已经上了年纪,越来越怜老恤贫,慷慨布施,如果厚着脸皮去求求王家二小姐……或许她还认得咱们呢。”刘姥姥越说越高兴:“只要她肯发一点儿善心,拔一根汗毛,恐怕比我们的腰还粗!”
“说得容易”,女儿刘氏插嘴道,“像你我这副模样,怎好上人家的大门?只怕连门房都不肯通报!”
女婿狗儿一听说此事,已经动了心,开始讨好起岳母来:“既然您见过人家太太……不管如何,您就去活动活动吧!”
刘姥姥一听又畏缩起来:“哎哟,俗话说,人穷狗都怕!恐怕人家现在已经不认得我了,去了也是白去!”
狗儿脑袋一转,又想起一个人:“……我记得王二小姐嫁到贾府时,带了个周大爷,他是我老爹的朋友……他买田时,我爹曾帮过他忙。您去找他准没错!”
刘姥姥心想,人老脸皮也自然厚,为了好过年,就端着一张老脸去碰碰运气吧,省得成天看女婿嘴脸过日子。第二天一大清早,她便起来梳洗了,带上孙儿板儿进了城。怕板儿没见过世面,还特地教他几句应酬话。走到荣国府门边,自己却被这偌大的门面吓着了,迟迟不敢过去。瞧了老半天,才硬着头皮要门房找周大爷。
原本没人理她,过了半晌,有个年纪大的门房看她年事已高,才说:“那周大爷到南方办事去了,只他娘子在家,你绕到后街去找她就是了。”
刘姥姥到了后门,只见几个生意担子歇在那里正热闹呢!有卖吃的,也有卖玩的,二三十个孩子正在那里嬉戏。她赶紧拉住了一个:
“哥儿,你可知道周大娘住在哪里呢?”
孩子瞪着她:“哪个周大娘?我们这里的周大娘就有好几个!”
“就是……陪王夫人嫁过来那位……”
“哦,这个容易,跟我来。”他拉刘姥姥进了一个院子,往里头大叫,“周大妈,有个老奶奶来找你!”
周妈连忙迎了出来,将来人看了两眼,认不出是谁:“您哪位?”
“嫂子,您好呀。”刘姥姥满脸笑容地向她作揖。周妈认了半天,笑出声来:“原来是刘姥姥,您好呀,这几年没见,差点儿把您忘了……不嫌弃的话,请到我家里坐坐。”
刘姥姥一边走,一边笑:“您是贵人多忘事,哪还记得我们?”
周妈拍拍板儿的头,说:“光阴易逝,没想到连板儿都长这么大了。”两人寒暄几句,见多识广的周妈问起客人的来意:
“您这次来,是路过的,还是特地来看王夫人的?”
刘姥姥说:“这次来,一来是看看您可安好,再来是想请太太的安;如果您方便的话,领我见太太一面,最好不过,若不能……也不打紧,就……帮我问声好也行。”
周妈这么一听,已知道了刘姥姥的来意。想当初自己丈夫买地一事,确实得了狗儿父亲的帮忙,不好让刘姥姥空手而归;再来,也想在故旧面前显示,自己虽是下人,倒还算贾府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笑说:“姥姥,您放心,您大老远跑来,没理由叫您这样空手回去。但您可能有所不知:我们府中人人各有职守,替来客传话原不与我相干!但……您老既是太太的亲戚,又这么将我当人看,我就破个例为您通个信儿也好。”
周妈想了想,又说:“有件事您可要先明白,五年前,我们太太已不管事,早由琏二奶奶当家。您倒猜猜,这琏二奶奶是谁来着?她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小名叫凤哥的。”
刘姥姥听了,又记起了许多事,赶忙堆出笑脸说:“原来是她呢,从前她还小时,我就觉得她跟别人不一样,将来必能当家!我今天可见得到她?”
“要见当然得见她。如今,见凤姑娘胜过见太太,才不枉走这一遭。”
“阿弥陀佛,全仗嫂子引见了!”
周妈立刻叫小丫头去打听,老太太房里摆饭了没。摆完饭,凤姐才会回自个儿房里,此时凤姐才得空。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全绕着凤姐打转。“这位凤姑娘如今不过二十岁上下吧?”刘姥姥屈指一算,“能有本事当这么大一个家,真是难得!”
“姥姥,说了您可不信,这凤姑娘年纪虽小,做事可比任何人都强!如今她出挑得美人儿似的,心眼儿和口齿都不是一般男人比得上的——您见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事不妙——”周妈小声说道,“……不是我多嘴……她待下人未免严苛了些。”
过了一会儿,小丫头来报:“老太太房里摆完了饭,二奶奶就要回到自己屋里。”周妈忙催刘姥姥:“现在快走!凤姑娘吃饭时才有空,我们赶快去,否则,待会儿向她汇报的人多了,她可没空理咱们!”
两人往贾琏的住处奔去。周妈先要刘姥姥在外头等一会儿,自己进了院门,找到凤姐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平儿,将刘姥姥的来历禀明了,力陈刘姥姥大老远来请安,当日因王夫人常见,到底算是老亲戚,所以凤姐也最好见见刘姥姥,以免日后夫人知道了,说咱们待客不周。
平儿素来是凤姐调教出来的机灵丫头,不久前她当了贾琏的妾,也是凤姐的主意。一听此事,不敢怠慢:“叫他们先进来等就是了。”
刘姥姥带着板儿,战战兢兢地跟着周妈上了正房的台阶,丫头们打起了猩红色的毡帘,让他们走入厅里。一进到厅里,刘姥姥就闻到一股奇香扑鼻而来,不知道是什么气味,闻了之后,只觉身子像在云端一样的舒服;屋子的摆设,件件耀眼争辉,刘姥姥看得头晕目眩,不由得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走到东边屋里,刘姥姥看见一个遍身绫罗、穿金戴银、花容月貌的女子,差点就要叩头称“姑奶奶”了。只听周妈告诉她:“这是平姑娘。”才知道那不过是个体面的丫头。平儿起身让刘姥姥和板儿上暖炕坐着,自己和周妈坐在炕沿上,要小丫头倒了茶来。
正喝着茶,忽听到锣鼓般的声响,只见几个小丫头满屋子跑来跑去,说:“奶奶来了。”平儿和周妈也急忙起身,平儿说:“姥姥只管坐着,我们到了时候便来请你。”
刘姥姥屏息以待,远远听到有人笑着走来,又听到“摆饭”两个字肚子都饿了,不久有两个人抬了一张桌子放在这炕上,桌上满满的都是大鱼大肉。板儿看了流下了口水,咕咕哝哝吵着要吃肉,刘姥姥一急,一巴掌打了下去!此时周妈进来,笑嘻嘻地向她招手,刘姥姥会意,带板儿下炕去。
刘姥姥拖着板儿,亦步亦趋地随着周妈走进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屋子里,见到一个脂光粉艳的玉人儿,心下不免惊叹:天底下有这么样的富贵角色!
凤姐穿着桃红色的棉袄和银貂皮裙,披着灰鼠皮做的披风,手里拿着铜筷子拨着手炉里的灰。平儿坐在炕边,捧着一个茶盘。待他们走到跟前,凤姐还没来得及起身迎客,便满面春风地问好。刘姥姥早已在地下拜了数拜,嘴里一直说:“问姑奶奶安,问姑奶奶安……”
凤姐连忙要周妈扶起刘姥姥,一边说:“您可要原谅我年轻不懂事,不知——该怎么称呼您才好?”
刘姥姥要板儿向凤姐作揖,板儿却躲在她身后死也不肯出来。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太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会说你们嫌弃我们,所以不肯常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眼中无人呢。”
刘姥姥听了这话,念道:“阿弥陀佛!我们是家道艰难,不好意思登门拜访,怕管家爷们儿看我们不像亲戚哩!”
凤姐笑道:“这样说可就见外了!俗话说,就是朝廷也有三门穷亲戚,何况我们呢。”说着,已知对方来意,一边含笑应付,一边打发周妈传话,问太太的意思去。
凤姐抓了些糖给板儿吃,又聊了几句闲话,就有许多管事的来作例行报告。凤姐要平儿代理了。不一会儿,平儿进来,说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请他们散了可好。凤姐点头同意。不久,周妈回来报告:“太太那边没空,说是有二奶奶陪着也一样,有什么事只管告诉二奶奶就行。”
说完,周妈使了个眼色给刘姥姥。刘姥姥会了意,脸却先红了,吞吞吐吐地说:“照理,今天刚见着姑奶奶,本来不该说的,只是大老远跑到您这儿来,不说又不对……”好不容易正话要出口,又有人来报:“东府的小爷来了。”凤姐即要刘姥姥打住。
刘姥姥听得一阵靴子响,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走了进来。多了个生人,刘姥姥顿觉坐立难安,凤姐笑道:“这是我侄儿贾蓉,自己人,您只管坐着。”刘姥姥才忸忸怩怩地在炕边侧坐了。
贾蓉向凤姐请了安,说是父亲要他来借一座玻璃炕屏。凤姐眼睛一抛,只把白眼给他看,脆声说道:“你可来迟了,昨天已经给了人。”
贾蓉不信,笑嘻嘻半跪在凤姐跟前:“婶子若不借,我父亲必会嫌我不会说话,怪我惹恼婶子,晚辈少不了要挨一阵打了。好婶子,你还是可怜可怜我吧。”
凤姐眉开眼笑:“你们就这么爱我的东西?以为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
贾蓉赔着笑:“只求婶娘开恩!”
“若碰坏了,我可就要剥你的皮!”凤姐一边这么说,一边要平儿拿了钥匙去拿。贾蓉才刚出去,凤姐又想起一件事,向窗外叫:“喂,蓉儿回来!”这一叫,外面便有几个小厮接着传声,声音回回荡荡:“请蓉大爷回来!”贾蓉又急忙转回来,站着听凤姐有何指示。凤姐只管慢慢地喝茶,好像出了神似的,忽然脸蛋一红,挥手笑道:“算了,你先走吧,等我吃过晚饭再来说也不迟,现在我有客人呢……”
贾蓉恭敬答了是,抿嘴一笑,又慢慢走了出去。
陌生人一走,刘姥姥才觉得安顿了些,说:“我今天带着你侄儿来,不为别的,只因他爹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了……”说完推推板儿,要他说话:“别只顾吃糖!你爹在家里教你说什么来着?”板儿塞了满嘴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凤姐笑了:“不用叫他说了,我都知道。”问明刘姥姥还未吃过饭,传了饭在东屋里搁着,便要刘姥姥过去吃了。私下问周妈:“太太交代了什么?”周妈答道,太太要二奶奶裁夺,只说不可怠慢。待刘姥姥用过饭后,凤姐又请她上座,笑着对她说:“您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您可能不明白,我们家看来气派大,但里头其实有难处……说给外人听,外人恐怕也不相信。”这是怕所有的远亲闻风来借钱,不得不把丑话讲在前头。话锋一转,笑得春风荡漾:“不过,您大老远来,我也不好让您空手而回,刚好昨天太太给我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如果您不嫌少,就先拿了去吧。”
刘姥姥听到凤姐说到难处,以为已无希望,后来听到二十两银子,笑得嘴都合不拢:“我们也知道难处的,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不管怎样,您的一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周妈觉得刘姥姥说话实在不雅,在旁使眼色阻止,但刘姥姥喜出望外,哪里看得见周妈的暗示?凤姐笑笑,不予理睬,叫平儿拿了二十两银子来,又多取了一串钱,都送到刘姥姥面前,说:“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孩子做冬衣吧。改天没事,别忘了来逛逛。”
刘姥姥千谢万谢,捧着银子,随着周妈走了出来,又到周妈家坐了坐,硬要留一两银子给周妈的孩子买糖吃,以表谢意。周妈哪里将一两银子放在眼里?执意不肯收。让刘姥姥感激不尽地走了。讨钱过冬,自是下不为例,可不能再来丢老脸。刘姥姥绝没想到,后来竟还有机会大摇大摆踏进贾府大观园。
精明如凤姐也想不到,一念之慈,赚得日后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