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上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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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审理薛蟠官司的不是别人,正是林黛玉在老家时教她读书的先生贾雨村——新上任的应天府执法。

贾雨村在年轻时十分落魄,曾住在一间葫芦庙里,靠卖字画为生,后来得一个叫甄士隐的人支持,赴京赶考,中了进士第,做到了县太爷的官职。这人虽然有才干,但生性恃才傲上,而且施法严酷,上任不到一年,就被人参奏,解了官,四处游山玩水。黛玉赴金陵时,他带了两个小童,一齐赴京,先到了贾府,拿出了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的推荐信,以贾氏的“宗侄”之名见了贾政。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接任了金陵应天府的执法这个缺。

这件案子,是因人口贩子将一个女孩子英莲两卖所引起的。人口贩子将女孩儿卖给了冯渊,又再收了薛蟠银子。薛蟠知道了,先把英莲抢走,后冯渊到薛家要人,被薛蟠不分青红皂白打死。这件案子,由冯渊的仆人呈上去一年多了,却无人敢审。

贾雨村听了原告的话,勃然大怒:“天下哪有这种事情?打死人的人白白跑了,没人敢拿他,那天下还有公理吗?”他立刻发令将凶犯拿来拷问。但身旁一个差役却面有难色地盯着他看,似乎暗示着他什么。贾雨村心下存疑,把这名差役唤到后堂去,问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爷!你升官发财了,就不记得我了?”

贾雨村再次打量这名差役,觉得他十分面善,但就是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

贾雨村仔细想,才记起这人的形貌,原来这名差役就是八九年前在葫芦庙的小和尚,如今他长大了,又蓄了长发,难怪自己不认得。这一认出故人来,赶紧要他坐下,叙了一些旧事后,贾雨村问道:“刚刚你为什么一直对我使眼色?”

“老爷新官上任时,难道没有抄一张护官符么?”

“什么叫做护官符?”贾雨村大惑不解。

“凡是做官的,总会先打听打听,这里有哪几家是不能得罪的,否则,只怕这官位难保。”

“哦?”贾雨村确不知情,暗自怪自己粗心,上回他丢官,不就是因为得罪了一些不该得罪的人么?

这差役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给贾雨村看。上头写着四句口诀: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是什么意思?”贾雨村问。

“这里有四大家族,贾、史、王、薛,这四家彼此之间都有一些裙带关系,四大族共存共荣,得罪一家,就是得罪四家!这一牵连,事情恐怕就闹大了,从前的大人不办此案,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贾雨村捋须深思。“那么,你对此案的来龙去脉一定知之甚详了?”

差役笑了:“不瞒老爷说,这案从头到尾我再清楚不过了。它还跟老爷有些牵连呢。”

“这话怎么说?”贾雨村又愣住了。

“您且听我说。这被打死的倒霉鬼是一个小地方官的儿子,名叫冯渊,他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只守着一些薄产度日。这个人当时大概十八九岁,从来喜欢男童,对女色本无兴趣,一眼看中这被拐卖的丫头,便有意买来做妾,也算是机缘了。谁知这贩卖人口的又把女孩偷偷卖给薛家公子,本想拿了两家的钱逃走,被发现之后,打了个半死,两家都向他要人。薛家先抢走了,冯渊去讨人,薛蟠便将冯渊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天后,一命呜呼!薛公子打死了人,像个没事人似的,那个丫头从此也不知下落了。老爷,您猜这被卖的丫头是谁?”

“是谁?”

“她的父亲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您还记得从前您在葫芦庙的事吗?有一位甄老爷——”

“难道是甄老爷的女儿?”贾雨村回想往事,眉毛一挑,“听说他的女儿五岁时就被拐走了……”

“老爷您不知道,这种人专拐幼女,养到十二三岁,带到他乡转卖。偏偏他租了我的房子住,我一看女孩儿眉心有一颗痣,心想,这不是我们从小哄着玩的英莲吗?”

“孽障,真是孽障!”贾雨村感叹道。这事还真麻烦,被拐的是恩人之女,而杀人的又是另一个恩人的亲戚……小官难为,自古皆然!“这该怎么判才好?”他越发犹豫了。

“老爷素来果决,今天怎么没了主意?”差役笑道,“有句话叫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可是这件事事关人命,怎么能因私枉法……”

“老爷,识时务者为俊杰,趋吉避凶才是为官之道!”

贾雨村想了一夜。第二天,他抓了几个冯家和薛家的下人来问,他发现冯家不过想多要些银子,而薛家却仗势不肯多给,所以一直没有了结。于是他便多判些银子给冯家,就此结案。事情办完,他还兴冲冲地写了两封信给薛家的姻亲——贾政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向他们报告,请他们不必焦心。

至于那个差役嘛……贾雨村怕他说出自己贫贱时的事,面子上可挂不住,干脆找个借口把他给调走。小差役一时好心,却没好报。

这案子如此轻易就发落完毕,着实让薛家喘了一口气。薛氏是贾府王夫人的亲妹妹,已守寡多年,全心全意守着薛家产业,抚养一双儿女。这回闹出人命的薛蟠正是薛家的独子。正因为母亲的百般纵容,薛蟠不但性情奢侈,做人也毫不知礼数。虽然薛家占着“皇商”的名号,专门供应宫廷所用的日常物品,因而积聚了百万家财,但薛蟠却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对经商全无所知。反正诸事都有老家人和伙计们做主。但自从他父亲死后,其他同行看他如此年轻而不懂事,也都暗暗欺起薛家来,十年一晃眼,家产渐渐削减,薛家的盛况已大不如前。

薛氏对时时惹是生非的独子头痛至极,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所幸还有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儿宝钗,不时为她分忧解劳。

薛蟠在惹事后,一点儿也没悔意,不过为了躲一时风波,他要母亲和妹妹一起和他到京中去,美其名曰盘查京中生意,实则想游历京城的繁华风光。当一行人到贾家拜会以后,贾政为免外甥薛蟠再次惹是生非,要王夫人劝妹妹住进贾家。

薛蟠生性最怕有人管,对住进姨父府上一事,当然不表赞同,但他母亲这回却坚持得很。他只好勉强住下,将来找机会再搬走。但不消数月,薛蟠和贾家那些年轻的纨袴子弟便混熟了,今天喝酒,明天看花,吃喝嫖赌都有人陪,薛蟠已乐不思蜀。

美丽温婉又懂得体恤人情的薛宝钗住进了贾府之后,备受贾府上下的欢迎,都称赞她是不可多得的好孩子。人人偷偷拿黛玉和宝钗比较,都说黛玉有所不及,连小丫头们也喜欢跟宝钗亲近,这惹得黛玉心里老大不舒服。

这年春天未到,宁国府中的千株梅花迫不及待地争相绽放。宁国府当家的贾珍之妻尤氏,带了儿子贾蓉和儿媳秦可卿前来请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赏花,宝玉这天碰巧没课,贾母便要他作陪。

宝玉只有和姐妹在一起才有精神,姐妹们都没来,宝玉看花自然越看越是无趣,到了中午,便觉得困了。贾母爱孙心切,要下人带他午睡。秦可卿笑道:“老祖宗,只管交给我就是了。”于是带着宝玉的丫头和奶妈,到事先准备好的房舍去,但宝玉却不肯在那里休息。只因那房室中挂着一副对联,写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嫌俗气,不肯和它共处一室。

秦可卿拗不过他,说:“要不,你就到我房内睡觉吧。”

贾宝玉素来喜欢温柔娴雅的秦可卿,这个建议正合他的心意,当下点头微笑。奶妈插嘴说:“论辈分宝玉大了一辈,哪有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道理呢?”

秦可卿笑道:“哎呀,他才多大,就忌讳起这个来了?我弟弟和他同年,站起来恐怕比他还高呢!”

听秦可卿这么说,贾宝玉又吵着要见秦可卿的弟弟。

一进秦可卿的房里,贾宝玉就闻到一股甜香,沁人心脾,他舒服得连骨头都软了。没想到秦可卿的房里摆设如此考究,一点儿不俗,宝玉稍稍打量一下,即连声称赞:“这里好,这里好!”秦可卿见他满意了,笑着说:“你再不满意,我就没办法了,我这里,恐怕连神仙也不敢嫌呢。”说着,亲自铺好了枕被。只留宝玉的四个大丫头袭人、晴雯、麝月和秋纹在外看守。

宝玉才刚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便进入梦境。仿佛之间,跟着秦可卿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青山绿树,流水淙淙。宝玉心里正欢喜:“如果能在这里过一辈子,我才不愿意回家呢。”忽然背后有个女孩儿唱道: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宝玉回头看,原来是个美丽纤细、仙风道骨的女孩子。宝玉听完她的歌,回过神来时,秦可卿已然不见。他赶紧向走过来的这个女孩儿作揖:“神仙姐姐,请你告诉我该往哪里去?”

女孩儿打量了他一会儿,说:“我那儿有茶有酒,也有歌姬演唱曲子,你若没地方可去,不如到我那边歇一会儿!”

听她这么说,宝玉兴奋异常,不知不觉间,随她走到一座刻着“太虚幻境”四个字的石碑前。两边的对联写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是什么意思呢?宝玉正在发呆,那仙姑又唤他往前走,进了一座叫做“孽海情天”的宫门。宫门里头又有几个小房间,上头挂着“痴情司”、“结怨司”等匾额,他随处兜走游览,一抬头走进一座“薄命司”里头。宝玉觉得好玩,走进里头,看见几个大橱,封条上还有各省的字样,他取了金陵的册子翻了起来。当中一本写着“十二金钗正册”,又有一本写着“十二金钗副册”。

“你不用看了,像你这样的凡夫俗子,看了也是不懂的。”不知何时,女子已出现在他身后。

宝玉不依,继续看下去,果然里头的诗文都像一句一句谜语,他如坠云里雾中,只知那些诗文之中都透着颤颤哀音。什么“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什么“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诗旁还有画,但连画中景象都萧条无比。

虽不知其中的真意是什么,只隐隐觉得这诗文中写的人和家中那些姐妹们有关,还想细细看下去时,女子却抢过画册,对宝玉笑道:“你再看下去,可要泄露天机了。走吧,我带你别处玩去,别在这里打哑谜了!”

宝玉恍恍惚惚地跟着走,来到一个华丽的大殿前。只见雕梁画栋,珠帘绣幕,而殿前的花园里长满了奇珍异草,香味扑鼻。听得女子一声笑语:“喂,你们快点儿出来见新客人!”

话未说完,房子里翩翩走出了几个仙子模样的女孩儿,个个娇若春花、媚如秋月,走路的样子轻盈得像荷叶迎风。她们看见了宝玉,脸上却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埋怨道:“警幻姐姐,你不是说今天会有个绛珠妹妹的灵魂到这里来玩吗?怎么来了这样的俗物,来污染我们这清净的女儿国?”

原来这女子名叫警幻。警幻笑着向众姐妹说明了偶遇的经过。众姐妹们才对他稍稍和颜悦色,请他入座奉茶。宝玉喝了茶,只觉得气味清香,是他从未喝过的极品,就问警幻:“这茶叫什么名字?改天也叫人帮我买去。”

警幻笑道:“这茶你是买不到的。茶叶出自仙山中,又搜集仙花、灵叶上的隔夜露珠才烹酿成的,叫‘千红一窟’。”

喝完后不久又有小丫头来摆设酒席,琥珀杯里的酒也香冽异常,他不禁问了名字。警幻说,这是集百花万木的精髓而成,叫做“万艳同杯”。宝玉又是一番衷心的称赞。

接着,十二个舞女上来,警幻命她们演奏《红楼梦》的十二支新曲,舞女们轻轻敲着檀板,款款按着银筝,唱的又是哀歌。

宝玉已醉眼蒙眬,平板哀怨的曲调又令他昏昏欲睡。恍惚间只听得几句词儿: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不及听完全曲,宝玉已醉得快要失去知觉,要求警幻为他找个地方休息。警幻牵着宝玉的手,将他送到一个女子的闺阁中。待宝玉全身躺到了床上,才发现身旁竟有一个貌美的女子,她的明艳妩媚好似宝钗,风流袅娜又像黛玉!宝玉看得呆了,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警幻笑道:“这是我的妹妹兼美,字可卿,今天,就将她许配给你……”

“这……为什么……”

“因为你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听到“淫”字,宝玉骇然大惊,赶忙分辩,却被警幻打断了他的话:“我说你是淫人,可不是一句俗话!凡是天性中别有一番痴情的,称之为‘意淫’,这两个字,只可心领神会,不可以用凡人的言语解释。”说着,脸上带笑,将男女之间如何翻云覆雨的事约略告诉了宝玉,便掩门离去了。

宝玉依旧恍恍惚惚,将警幻教的和兼美依样做了,这一缠绵便没有止时,从黑夜到天明,一直难分难解,在床上软语温存……直到春梦变成噩梦!但见荆棘满地,虎狼叫声不绝于耳,迎面一道黑色的湍流挡住了去路。他正徘徊时,警幻追了过来,大叫:“别再往前走,回头要紧!”

“这是哪里?”

未听见警幻回话,前面黑色溪流中忽然伸出许多只手来,要将他拖下水去,宝玉冷汗如雨,不知不觉脱口大叫:“可卿救我!”

守在外头的几个丫头听到了他的叫唤,涌了进来:“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呢!”宝玉睁眼一瞧,外头仍是春光明媚,飘落的梅花瓣如雨雪纷飞,仍是一个静谧无扰的午后。没有警幻、兼美,没有幻境,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哀歌怨曲。

秦可卿本来在外头和丫头们说话,忽然听见宝玉口口声声叫着她的闺名,心里好不纳闷,却又不好问明缘由。

宝玉醒来,若有所失,一时神情茫然。麝月端来桂圆汤,他只喝了两口,便没有再喝下去,一径发着呆。袭人替他整理衣服,为他系裤带时,不小心摸到了他大腿内侧一片黏湿冰凉,吓得把手抽了回来,问:“你怎么了?”

宝玉涨红了脸,捏了袭人的手一下,示意她别张扬。袭人虽然不知什么男女滋味,年纪到底比宝玉大上两岁,过去也曾听闻一些女人们窃窃私语些“不可告人”的情事,看宝玉难得如此羞涩,心中明白大半,不知不觉羞红了脸。宝玉托说身子累,不和大家吃晚饭,仍旧待在秦可卿房里。袭人胡乱随贾母吃过晚饭,趁奶妈和其他丫头都不注意时,回荣府拿了一件干净的中衣,又回来看宝玉。

宝玉脑海里仍是警幻教他的那些事,一刻也没安歇过,看袭人来,含羞求她:“好姐姐,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袭人却掩不住好奇,见四下无人,笑问:“你梦见什么了?那……是哪里来的?”

宝玉红着脸,不肯回答,袭人看着他直笑。两人不言不语对看了一会儿,宝玉才把梦中的事情告诉袭人,袭人掩面不停地笑。眼看旁边并没有其他人,此情此景,又哪里输给他梦中幻境?宝玉黏缠着袭人,非要她陪着,照梦里情景试一试。

袭人半推半却想了想,当初贾母将她给了宝玉,虽为主仆,将来毕竟是他的人。现在推托,将来必也无可推托,看四下已无人,决意把自己给了宝玉。

这年宝玉十二岁,在宁府秦可卿的房里,第一次尝得男女滋味。秦可卿房里一幅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静静地觑着他们,桌上宝镜也端端印证一对少年男女的浪漫春情。

忘情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像一弯水流,湍湍归向母性的温柔大海。他好像不知不觉地踏入了一个陌生世界,在那儿,他得以暂时解脱于万事万物的束缚。母亲的叮咛消失了,父亲的苛责也不重要,他只是一个漂浮物。

那种解脱只是灵光一现的幻想,比朝阳探出头的那一刹那还短。末了,他睁开眼睛,《海棠春睡图》仍是《海棠春睡图》,镜子里,只剩他自己。

不知何时,袭人已经离开了。他惶恐起来,第一次品味到孤独的滋味。荣宁二府人人视他为稀世之珍,美婢成群,陪他打发日子,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孤独。宝玉闭起眼睛,感觉自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颗露珠,完全摸不到边际的虚无,只有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