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才要往探春的秋爽斋,和探春商量些事情,一走上幢幢树影的这条小路,已觉得不对劲儿。陡然一阵凉风吹得落叶刷刷作响,寒鸦惊飞,枝头上青翠的叶子竟如散落铜钱般打下来,凤姐冻得全身哆嗦,要丰儿回去拿她的银鼠披肩:“我先到三姑娘那里等你!”丰儿应了一声,往回跑了,剩凤姐独行。
没走多远,先给一只不知打哪儿来的大黑狗吓得心惊肉跳,急急向秋爽斋走来,眼看拐过假山就要走到门口,迎面忽有个人影飘了过来。
凤姐尖声问:“是谁?”连问两声,没人应。背后恍恍惚惚有人说道:“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回头猛一看,那女子模样俊俏,十分眼熟,却想不起她是谁。那人笑道:“婶娘,你只顾享富贵荣华,把我那年说的话都付江洋大海!”
凤姐才想起来,她是贾蓉的先妻秦可卿!当下冷汗直流,颤声道:“哎呀,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急忙往前跑,被石头绊了一跤,跌在地上,全身毛发悚然,动也不能动,待丰儿和小红两个人赶来,才将她扶起。凤姐说什么也不肯往秋爽斋去了,口口声声说要回家。回到房里,老半天不言语。平儿问怎么回事,凤姐叹了一口气道:“我早明白,自己撑不久了,虽然只能活二十五年,人家没见的我都见了,没吃的我都吃了,气赌尽了,强也挣足了,就是‘寿’字上缺一点儿,也没什么。”
平儿听她没头没脑地这么说,也没来由地一阵辛酸,红了眼圈。凤姐却冷笑道:“你也不用假慈悲了!我死了,你们不就可以和和气气过日子,省得我这人像刺一样,天天扎着你们。我只有一件事不放心——你们疼疼我那孩子吧。”
平儿泪水掉了下来,却被凤姐骂道:“我还没死,这么早就哭了起来!我不死,都叫你哭死了呢。”
嘴里还逞强,心里却仿佛有什么在一点一滴地流散。凤姐成日忧心忡忡等着什么事发生似的,无一刻得安宁。旧病加上新愁,原本尖削的脸,又日日少了光泽。
贾政才从江西粮道替当朝办完赈灾回来,家里又张灯结彩设宴。大伙儿正开心时,抄家的大批人马已开进荣宁两府!
外面乱哄哄的一团。在屋里摆家宴的贾母,还以为大家高兴得没分寸了。谁知,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哭哭啼啼地进来:“不好了,有官爷来抄家!”又对凤姐说:“我正要进房拿要紧的东西,就被一伙强盗般的人推赶出来!”
众人一听,不知如何是好,都吓得愣坐当地,或涕泪纵横,或板着脸不发一语,独独宝玉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喝他的酒,吃他的肉。宝钗杏眼圆睁瞪着他,他也像没看见似的,嘴角里竟还有一抹笑。平儿才刚止住了哭,凤姐便咚一声,往后栽倒,婆子们忙将她扶在炕上急救。
查封的人马已进内眷屋里,贾琏捎来贾赦已被两个亲王拿下的消息,又对贾母说:“亲王们的心是向我们家的……不过是奉旨带了锦衣府的人来搜检,请老太太别急!”
贾母活了八十几岁,却也没见过家里这般乱糟糟的景况,一急之下,胸口疼痛,一口气比一口气急。待贾政到了母亲身边,贾母已奄奄一息,说:“我的儿,没想到还能见着你!”话未说完,号啕大哭,满屋子的人都陪着掉泪,呜咽声不绝。
只见锦衣军抄出一大堆物件来,一一呈报,封箱没收,房地契纸和家人的往来文书也一并封裹。贾琏和凤姐房里,更搜出一堆放高利贷的借据。北静王和西平王问贾政:“这是违法之物,请政老据实回答。”贾政说他不曾理过家务,全然不知此事,贾琏乖乖出来认了罪。
薛蝌从刑部打听了消息,才知道贾府获抄家原因,一是贾珍引诱世家子弟赌博;二是贾赦为贪人财物,将人陷害致死;还有尤二姐原来夫家的亲人,控告贾府夺人妻害人命之事。后者本与贾雨村有关,贾雨村本依贾政才得了官,但见有人参奏贾府,罪证渊薮,元妃又已亡故,在朝也失了荫庇,干脆端出青天大老爷的姿态来,顺便参奏了贾府一本,以示他大公无私,与贾府全无瓜葛。
凤姐听说有人来抄家,心里一急,昏了过去,最怕的是屋里那些多年攒下来的借据被发现,没想到贾琏却因此被收押!后来虽有北静王和西平王代为求情,皇上又念着元妃去世未久,不忍加罪,将贾赦所有财产、违法物充公后,放了贾琏,又把荣国公的世袭职位从贾赦转到贾政身上。风波虽然稍稍平息了,凤姐处心积虑了那么多年,换得一无所有,徒然被大家怪罪,惭愧加上心痛,只想求死。
贾母却一声也没骂凤姐,只要她好好休养。
贾母嫁入贾家,打从姑娘家开始,一直到做了曾祖母,何曾历经家道衰微?贾政自己清点了财务后,据实回报贾母,家里的银子早已耗光,外头还有亏空;该收的地租,又早已收了。贾赦和贾珍被发配偏远地方当差,竟需典当女眷的衣服、首饰才能凑出盘缠。
此时金陵四大族,王、薛、史、贾,都已是空架子,虽有联姻关系,谁也救不了谁,贾母只得叫鸳鸯开箱倒柜把自己一生积攒的东西全拿出来,典当银两,分派大家:给贾赦夫妇三千两,贾珍夫妇三千两,贾琏凤姐三千两,又拿了五百两,要贾琏把黛玉的棺材送回南方去。
“给了你们,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了,剩下的,等我死了,也不需花你们的钱,再有剩的,全都给服侍我的丫头们。”子子孙孙听了十分伤感,纷纷跪下,贾母又叹道:“这几年看你们轰轰烈烈,我乐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只顾养自己身子,谁知道家运败到这种地步!”
迎春的夫婿孙绍祖,偏在此时叫人来讨贾赦欠他的五千两银子,把贾政气得说不出话,贾母也为迎春命苦哽咽落泪。
连日来仅有的好消息,是探春的人从南方捎信来,说是姑爷待姑娘很好,请家人放心。但毕竟宽解不了贾母的满腹愁云。贾母正思念着迎春近况,不料又有人捎来迎春已在孙家身亡的书信!打发人找湘云来陪,来人却说,湘云不久前才嫁了夫婿,好端端的人忽而得了暴病,史姑娘正分身乏术,不能过来请安。
内忧外患纷至,这年热夏,贾母一病不起。贾母一脸和平地咽下最后一口气,重病的凤姐还是硬撑起身子打理丧事。哪知贾府上下奴仆,因抄家之故,剩不到四十人,剩下的也都是走不动、听不清的,见贾府已失势,叫也叫不应。
鸳鸯跪求凤姐,务求她办得风光一些,将贾母生前仅剩的银两全拿出来。凤姐应允,鸳鸯千恩万谢。凤姐含悲忍气,只苦于手上银两短缺,还要听婆婆邢夫人的闲言闲语。丧事才处理完,咽喉里一腥,鲜血一口接着一口吐个不停。
法事刚办完,有人传来:鸳鸯上吊自尽,陪贾母走了!她当初说,老太太一有三长两短,她也会跟着去,誓言竟成真。王夫人和邢夫人只得叫鸳鸯的嫂子来替鸳鸯入殓,赏了一百两银子,又把鸳鸯的东西领去。
她嫂子喜不自胜,再三磕头说:“我们姑娘真真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得了好名声,又替我们挣了这么些钱!”
旁边一个婆子看不过去,冷笑道:“嫂子,这会儿你把一个死姑娘卖了一百两,就这么欢喜,早知当日,应该卖给大老爷,不知能多得多少银两呢?”这话戳进鸳鸯嫂子的心头要害,只得假号几声以示伤心。贾政知她为自己母亲而死,要了香来,为她作了个揖。宝玉这回神志倒清楚,听父亲说,不必把鸳鸯当丫头看,小一辈的可以行礼,走上前为鸳鸯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再下来,是出殡安灵,灵柩出了门,虽也风风光光,浩浩荡荡,却反不如多年前宁府孙媳妇秦可卿出殡的光景。贾政率家人一齐出动,留病得不能动弹的凤姐和惜春看家。栊翠庵的妙玉,近日来惟和惜春谈得来,知道惜春看家寂寞,便到惜春那儿陪她。两人对弈到四更。
四更天,将明未明,万籁无声,妙玉便说:“我到五更须打坐,你先去歇息。”惜春才刚合上眼,猛然听到东边屋里有人声喊起:“贼来了,贼来了!”
原来是荣府从前的家仆,知道此时人人忙着葬礼,府中男丁空虚,便来打劫,把各间屋子里值钱的东西抢去。几个贼闯到惜春房里,吓得惜春不知所措,妙玉坐禅被惊扰,险些岔了气,亏得一个新来的莽汉——奉贾政命令看守园子的包勇,单枪匹马冲出来,打死了其中一人,把贼人吓住,贼人既已得手,携赃而逃。
贼人一时被打走,却也看见在惜春房中坐禅的妙玉。有个胆大一点儿的说:“那个带发修行的姑子,长得实在好看,我实在舍不得。”这些贼本来是家贼,也有人认出尼姑正是大观园中栊翠庵的妙玉:“去年里头的婆子们传说,这姑子为宝玉闹相思病,打禅打到走火入魔,还请大夫来看病吃药!”那个胆大的听了,笑道:“这可不是六根不净么,让我来度她一度!”
走火入魔,是去年春天黛玉病逝前的事了。妙玉在惜春处下棋,宝玉忽而来访,妙玉问他:“从何处来?”宝玉贪看妙玉的美貌,眼睛瞅着妙玉瞧。妙玉素来对宝玉有好感,当晚回去打禅,走火入魔,病得头昏眼花。多嘴的尼姑们便传说,像妙玉自恃甚高的人,竟也会为宝玉害了相思病!谣言传得满园风雨,惟宝玉和妙玉不知道。
虽说出家多年,妙玉仍不肯剪去一头青丝,挑吃拣用,比富家小姐更难伺候,和众尼姑原本不和,她一走火入魔,就有人批评她六根不净。盗匪打劫后的第二日,妙玉回到栊翠庵,夜里一人对着禅灯打坐,免不了唉声叹气:“我从江南来此,原想留个好名声,没想到栖在这里,又是树倒鸟飞尽,眼看这里一日将比一日凋零!我好心去瞧四姑娘,反而还在她那里受了大惊。”
一时蒲团又坐不稳,心惊肉跳。到了五更,全身起寒战,听得有人推门,一股迷香冲入她脑门,她口里叫不出声,身子也麻木了,唯有心里还明白,耳能听,目能视,就是不能动!俄而看见有人拿着亮晃晃的刀子进来,那人走到自己面前,却收了刀子,腾出手,将妙玉轻轻抱起,上下其手,左抚右摸轻薄了一会儿。吸了迷香的妙玉如醉似痴,任贼人将她背在背上走了。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妙玉,不知她是死是活。贾府里人人自顾不暇,一个噩耗接着一个噩耗来,哪里有闲心去管一个尼姑?
三春去后诸芳尽。
凤姐弥留之际,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就要走了,忽有人传刘姥姥进来请安,人仿佛从半空中跌下来,又醒了,拉着刘姥姥的手,没头没脑地笑道:“巧姐儿的名字是你取的,你就跟巧姐的干妈一样,带了她去吧。”
刘姥姥以为凤姐在说笑话:“姑娘这么千金贵体,是绫罗绸缎包裹大的,到我们那里,我们拿什么给她吃、哄她玩呢?”只笑着要给巧姐儿做媒,说给村里的大富人家。凤姐竟一口应承:“你替咱们说去,我愿意给。”
平儿没把凤姐的话当话,以为她病到失了神志,胡言乱语。没想到凤姐死后不到一年,她的亲哥哥王仁和贾环,为了贪图银两,趁贾琏不在,说服了贪财昏庸的邢夫人,想把巧姐儿卖给藩王,幸好刘姥姥适时伸援手,将平儿和巧姐接到乡下,才逃过大劫难。
一生享尽荣华富贵,挣足面子的王熙凤,亏得对刘姥姥一时的仁慈,得以在生死之际,替自己的女儿找到出路!精打细算,竟不如死前这一胡言乱语清楚!
后来贾琏得知平儿忠心耿耿护住自己的女儿,感激不尽,将平儿扶了正。当初伙同凤姐害死尤二姐的秋桐,在没有贾赦撑腰的情况下,只落得当贾琏的出气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