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上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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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贾府的光景,已连寻常一个大户人家都不如了。赵姨娘得了怪疾,蓬头赤脚死在炕上,只能草草入葬。妙玉被劫后,惜春执意出家,紫鹃坚持陪伴。侯门之女,到头来长伴青灯古佛,人人掉泪,依依不舍,只宝玉拍手大笑:“去得好,去得好!”

袭人和宝钗觉得宝玉越来越疯了,处处担心,却又担不了心。贾母死时,宝玉虽然大哭一场,口里喃喃自语的竟是:“林妹妹,林妹妹,是我害了你,是他们捉弄,不是我负心!”袭人挨得他近些,听见此话,忙掩他的嘴。

没人料到惜春一决定做尼姑,宝玉拍手大笑,之后,疯病竟也去得好,忽然间变了一个人。贾政要他参加这年的秋试,他竟恭恭敬敬地点头答应,回书房乖乖念起四书五经,摇头晃脑做起八股文来。

成亲以来,宝玉在夜里非得拉着袭人做伴,才肯与宝钗共处一室,所以根本不曾圆房,这几天,夜里就不再缠着袭人陪了。袭人见时机已到,卷了铺盖到外头去,让她的二爷和二奶奶共卧一室,喜滋滋向王夫人交差:“等抱了孙子,宝玉的病一定大好!”

宝钗和袭人总是尽心照料宝玉。可惜的是,她们看不出他的心事。

她们自以为看住了宝玉,并不知道,他的魂魄常在夜中飘飘荡荡地走在潇湘馆的竹林小径上,无边无垠的黑,使他忍不住颤抖。一侧耳,他就会听见黛玉凄恻的哭声。

“宝玉,宝玉,你好——”

你好狠……余音回荡不绝,有如鹰爪撕裂他的心,撕成落英片片,恰如那年三月,他们葬在埋香冢里的桃花瓣,点点都沾血。

不是我负你。他咆哮道。是他们戏弄我!她是我不愿的,我连心都给你了,难道你不明白么?

那个声音悠悠长叹:你到底还是不记得木石前盟!你还是贪恋金玉良缘……

我不要金玉良缘!连玉都丢了,还有什么金玉良缘!妹妹——他向冷寂的黑暗啜泣——妹妹,你且出来见我一见!

但黛玉始终没有出现,他只看见,黑暗中,有雪光般的衣袂翻飞。

他也常在梦里见到金钏儿馒头般浮肿的脸。像一尾死鱼,瞪大白眼,与他同在一座井里,载浮载沉。忽然间有只手,要将被水溺没的他,往光明处上拉,一见,却是宝钗,宝钗翕动嘴唇,告诉他,你有光宗耀祖的责任,可不能死!我虽薄命,还没到一过门便死了夫婿的地步!

他气得松了手,魂魄又到了另一个地方。似曾相识的地方,太虚幻境牌坊仍在,但已不见雍容华丽的楼阁亭台,举目望去,一片灰败景象,断井残垣处,只见败叶枯枝、深浅苔痕,凉风吹来,令他寒毛直竖。

忽有跛足道士缓缓行来问他,你从何处来?

他张开了嘴,吐不出答案。

道士笑道:罢了,你只是一块顽石,既无力补天,所以只能被丢在青埂峰下,偏你多事,日日灌溉绛珠仙草,所以连累她误下凡尘,还你一钵无情泪!如今她还完债,一了百了,你还在此处徘徊什么?我问你,你要往何处去?

宝玉茫茫然,摇头以对。

道士摆手说:等你知道你要往何处去,我们还会相见!

“等我!”

他用尽力气,叫出这一句话,睁开眼睛,王夫人、宝钗、袭人都在旁边望着他,惊喜交集。“我的心肝呀,你终于醒了。你看看,这一块玉是不是你的?”

宝玉一瞧,正是他的玉,听说是个跛脚道士送来的,即坐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到外头去,要见那道士。果然是方才梦中的那一位,即作揖道:“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幻境来?”

道士咧嘴笑道:“哪有什么幻境不幻境?我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从不知来的是哪里,去的是哪里,我是谁,而你又是谁。”

宝玉无言以对。正愕然时,只见跛脚道士顿足道:“一万两银子拿来!”

王夫人急得不得了,赶了出来,说:“师父不用急,我们这就准备了来。”

原来道士拿了这块玉,来要昔日的一万两赏银!贾家家业已凋零,要筹一万两银子,谈何容易?王夫人只得叫人偷偷把自己的东西全送到当铺换银两。宝玉听了,将玉交给和尚,说:“我如今已有了心了,再用不着这玉了!”

袭人在旁拉住,说:“这万万使不得,这玉是你的命根子,若他拿去了,你又要生病了!”

宝玉硬要将玉还道士,袭人叫道:“没了玉,你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

宝玉偏说:“你死也要还,你不死,我也还!”宝玉气急,扳开袭人的手,袭人忍痛不放,紫鹃、宝钗都来帮忙,一群人哭哭嚷嚷。宝玉甩甩袖子,冷笑,“你们这些人,原来是重玉不重人的,我干脆跟了他,让你们守着这块玉过一辈子,如何?”

宝钗只得叫大家放手,任凭宝玉将玉交给道士,跛足道士喃喃地念着歌,扬长而去。

宝玉才知道自己刚才从生死边缘清醒。在袭人、宝钗看来,人是清明了,却也更无情了。对丫头、家眷皆不苟言笑,见父母也如木头人一般,镇日关在书房里。宝钗偷偷打发袭人去看他做什么,想不到宝玉口中读的,都是他平日最不屑读的圣贤书。宝钗以为他的疯病好了,略略地放了心,自认为从此终身有靠。

没想到,这年秋试,宝玉乖乖巧巧地和贾兰应试去了,两人双双名登金榜,然而一场试考完后,宝玉不见踪迹,再也没进过荣府大门。众人怎么寻他都没有用。

当一个人不想被找到,用什么方法、让谁来找都找不到。因为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还尽俗世的债后,再也不想与红尘浮沉。

宝玉走了,没有名分的袭人,由哥哥花自芳做主,嫁给当年唱乾旦的琪官——蒋玉函。袭人数年大梦成空,本欲在新婚之夜自尽,蒋府的丫鬟东一口奶奶、西一口奶奶,把她哄得没了主意,温柔款款的蒋玉函,腰上系的竟是当年自己给宝玉的松花绿巾!袭人拿出妆奁中的大红汗巾一问,才知道那是当年蒋玉函与宝玉交换的礼物,至此,她相信姻缘前定,再也不想求死了。

宝钗守着肚子里头已成形的胎儿,以及贾家破败的产业,像李纨一样,默默过日,依然是事不干己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宝玉走了,她仍有她的世界,她的世界自有不能侵犯的尊严。

已经不叫宝玉的宝玉,呆呆望着山下红尘滚滚的金陵城。金陵城,忽然化作一条混沌的河,滚滚向前流去。他笑道:从前我说,女儿是水,男儿是泥,现在知道,泥水原来一气,清浊本来相依。

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孔,在浊流中,被浪涛推向前去。秦可卿的脸、秦钟的脸、晴雯的脸、黛玉的脸、金钏儿的脸、凤姐的脸、宝钗的脸、袭人的脸、父亲的脸、母亲的脸……

死者的脸,生者的脸。他们或笑或哭,或平静或挣扎,或狂笑或怨叹,但他都听不见了!一切喜、一切哀,都随着滔滔流水,渐行渐远……

而他,只如一尾蛇,悠悠蜕去了旧壳。

他也看见自己的旧壳,随泥水湍湍漂去。

一切都留不得;留不得,留得也无益!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