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从听见母亲答允亲事,低头不语的那一刻起,一直到进了洞房,心窝里、脸颊上都没有再笑过。当莺儿换成了雪雁来搀扶她这新嫁娘时,她恍然明白,自己只是一枚棋子;宝玉口口声声说,“我要娶的是林姑娘,坐在那里的美人儿是谁?”宝钗的心暗暗淌血。
她可不是个真没脾气的人,只不过不肯让人家看到。
她只是个顺命的人。就像棋子离了棋谱就失去了意义一样,她离不开她的命;她也是个好强的人,既来之,则安之,不让别人看出一丝不对劲儿,她不哭。
既然已经行过大礼,做了二奶奶,薛宝钗无半句怨悱,接受被安排的命运。噩耗一一传来,并没有动摇她。
大喜之日,又传来舅舅王子腾过世的消息。王子腾是王夫人与薛姨妈的胞弟,节度使任内被远派他乡,偶一回京,却客死于途中。王家本为金陵豪富,在王子腾死后,却与薛家同一命运:祖宗积聚的家财,已经给不肖家奴与子弟们败得一干二净,都像外头富丽堂皇的大粮仓,里头的东西已给老鼠搬个精光。
贾府的景况何尝不是如此?她灵敏的鼻子早早嗅到一种讯息,腐叶般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园子,早在她从蘅芜苑里搬回家前,宝钗便已察觉不可抵挡的枯败气息。
可是,冥冥之中的宿命,使她走入编排好的一出戏中,戏码便是“金玉良缘”。她看见每个老妇人的眼睛里,都藏着一双溺水者的手,把她的终身大事当成绳子,她们想借着她拯救一切。那一双双手之下,悬着一个千万斤重的锤,全要搁在她身上。
金玉良缘。金玉良缘。宝玉婚后,非但没有清明,反而一日比一日昏聩,从前还能吃能睡,如今形同活尸,谁也不认识。
宝钗哪里不知道原因?他找不到林妹妹,就魂不守舍——恐怕连魂儿、魄儿都跟林妹妹去了。她心里怨母亲,这桩婚事配得糊涂,但又何能多言?母亲为舅舅去世、为哥哥坐牢,已多了不少白发,家里又有一个嫂子天天荒唐闹事,哪能再多添她的忧愁?
宝钗只好笑。在皮肉上笑,宽慰许多老妇人的心。
薛姨妈为了薛蟠的官司,变卖仅余的家产,不知花了多少银两,才将罪名改为误伤,正要将祖传当铺再卖人折现弄些银两赎罪时,案子上了刑部又被驳回来,依旧定了薛蟠死罪,等候秋天大审。薛姨妈又生气又心疼,日夜啼哭,宝钗只好把自己的忧心搁着,先回娘家安慰母亲。要薛姨妈别担忧薛蟠,银钱、家产还有薛蝌料理。
正说着,只听见里头的门撞得砰砰乱响,夏金桂披头散发地哭嚷了出来:“我的男人如今是别想活命了,我的命也不值钱,不如大家闹一闹,到法场上拼一拼!”又拿头撞隔门木板。薛姨妈气得说不出话来,光瞪着两只眼睛看。宝钗嫂子长、嫂子短地劝了两句,金桂吼道:“姑奶奶,你如今嫁到别人家里去,是别家的人了。你们两口子日子过得安稳,哪里知道我形单影只的苦!”说着,便冲到街上去,嘶喊着要回娘家,几个丫头上去把她拉住了,吵了半天才休止。宝钗吓得不敢再劝。
薛蟠久不在家,薛蝌住进薛家帮忙料理家务,夏金桂看他比薛蟠的人品、文才都高出不知凡几,便把心眼儿放在薛蝌身上。若薛蝌在家,她便刻意涂脂抹粉,打扮得异样风情,打从薛蝌房里过,也故意咳嗽一声;遇见薛蝌,妖妖娆娆地嘘寒问暖。薛蝌没法子,只有躲着她,有事只敢交代香菱,弄得金桂又把一层恨意加在香菱身上,旧恨新怨涌上心头。宝蟾老早看出金桂的心意,在旁怂恿,想要金桂把薛蝌弄上手,自己也与有荣焉。
这晚,薛蝌喝了喜酒回来,还没走到房门前,就给宝蟾拦住。
“二爷,你不是跟咱们说不会喝酒的么,怎么一脸红烫烫的回来?”
金桂在房里听见宝蟾的话,赶紧掀了帘子出来,听薛蝌说是有人强迫他喝了喜酒,接口道:“人家的酒,当然比咱们自家人的酒有趣!”
薛蝌脸一红,赔笑道:“嫂子这是哪儿的话!”薛蝌一时讷讷不知如何以对,手足无措,看在夏金桂眼里,那含羞带怯的样子更加可怜、可爱,笑道:“这么说,是要硬逼你才肯喝?不喝也好,不像你哥哥,喝出乱子来,让我在这里守活寡,多孤单!”
说着两颊晕红,两眼含醉,硬拉着薛蝌进房。薛蝌急了,全身发抖,说:“嫂子,放尊重些!”金桂早已豁出去了,硬扯住不放,说:“你尽管进我房里来,我跟你说句要紧的话!”
两人正拉拉扯扯,忽听宝蟾叫了一声:“香菱来了!”金桂一瞧,在廊间那头悄悄走来的,可不是香菱那个杀千刀的!香菱听宝蟾一嚷,虽吓得心头乱跳,不知该往回转,还是像没事儿人一般往前走。正犹豫时,薛蝌已趁着金桂发愣时脱身溜走。金桂恨恨地嘟起嘴,扫兴回房,将这笔账又记在香菱身上。
没过几天,薛姨妈又派人进来找宝钗,说是金桂忽然暴毙!宝钗大吃一惊,王夫人则请贾琏和她一起回家处理,贾琏又找了周妈等婆子同来料理。薛姨妈见到女儿时,泪水已哭干:“那天,她硬要香菱和她做伴,我没办法,只得叫香菱去了,谁知她反而待香菱好了起来,亲姐妹似的。昨儿晚上,她叫宝蟾做了两碗汤,说自己要同香菱一块儿喝,隔一会儿,两个人便在屋子里乱嚷,我去一看,只见金桂的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来,在地下乱滚,两只手捧着胸口,不一会儿就断气了。宝蟾就过来揪香菱,说她毒死了奶奶,我只得叫人把香菱捆了,交给宝蟾,现在她们两人都反锁在屋子里!”
宝钗说:“捆香菱就不合情理了。妈妈说汤是宝蟾做的,就该捆起宝蟾问她呀。一面打发人报夏家去,一面报官才是。”
薛姨妈说:“倒不是我要捆香菱,实在是怕她病中受冤,一时委屈,便要寻死,才将她绑着。”
开门一看,香菱已哭得死去活来,宝蟾得意洋洋地坐守着,忽然看见有人进来捆她,便乱叫乱嚷起来。不多久金桂的母亲带着干儿子来了,一样大吼大叫:“你们毒死了我的女孩儿,我和你们拼命!”
几个人吵,一堆人劝,差点儿掀了薛家的屋顶。金桂的母亲一时着急,赖谁都赖不成,便赖到金桂的陪嫁丫头宝蟾头上来,说是宝蟾毒死的。宝蟾气急乱嚷:“别人赖我也就罢了,怎么你们也赖起我来!你们不是常和奶奶说,叫她别受委屈,先闹他们个家破人亡,再卷包袱一走了之,另配一个好姑爷?”
金桂的母亲气得咬牙切齿,骂道:“平日我待你不薄,你怎么反咬自己人来?等官爷来了,我就说你毒死姑娘!”
宝蟾也气得不得了,说:“既然如此,不用白害别人,先放了香菱,我见了官爷,自有话说。”
宝钗听出玄机,叫人放了宝蟾,说:“你是个爽快的人,何苦不说真话?索性把原因说了,也免得自己受罪!”
宝蟾也豁出去了,说道:“我们奶奶天天抱怨她娘,说,‘我娘瞎了眼,凭什么把我配给这混账东西?’奶奶说,如果配的是蝌二爷那样人品,她死了都不怨!后来她就把气记在香菱身上,这几天,好不容易和香菱和好了,我倒觉得奇怪,没想到就在汤里下毒!”
金桂母亲斥道:“胡说!若要毒香菱,怎么毒了自己。”
宝钗示意宝蟾说下去,宝蟾一口气说完:“昨儿奶奶叫我做两碗汤,说是要和香菱一起喝。我气不过,心想:香菱哪里配喝我做的汤?我故意给其中一碗多放了一把盐,做了记号,想让香菱喝咸汤!又做了些事,转头回来,发现盐多的这碗竟在奶奶跟前,我怕奶奶咸到了舌头,又要骂我,便趁奶奶没瞧见时,把汤换了过来。料是奶奶在先前把砒霜洒上了,却不知我后来又换了碗,是她自己毒死了自己!”
一听此话,金桂的母亲也狡辩不得,大家便把香菱松了绑,让她躺在床上。宝蟾又说,前几天金桂表哥偷偷摸摸递了一包东西给金桂,不让她知道,恐怕就是砒霜。
待刑部的人来了,反是夏家的人怕惹上官司,不要他们验尸,只说是病死误报,没别的事。
原来夏金桂叫宝蟾做汤,待毒死香菱,就要宝蟾担罪,如此一石二鸟,将薛蟠两个爱妾全部撵走,眼看再三勾引薛蝌无效,自己也打算收拾东西和她表哥逃到天涯海角。哪里知道忙来忙去反倒害了自己?
在宝钗陪着母亲着急的当儿,看遍太医无效、日益变得痴傻的宝玉,得了城外破庙里穷医生的药,意外回复片刻清明。
人才清楚,睁开眼睛,看见袭人,便拉住袭人的手问道:“宝姐姐是怎么过来的?我明明记得娶的是林妹妹,为什么宝姐姐偏偏霸住这里,林妹妹到底怎么样了?”
袭人不敢明说黛玉已死,怕又刺激了宝玉,只说:“林姑娘病着,不能来看你!”
宝玉说:“我瞧瞧她去。”说着就要起身,但连日没吃东西,一站起来,头冒金星,哪里负担得了身子的重量,哭嚷着:“我要病死了,你就替我把心里的话回给老太太吧——横竖林妹妹也会哭死,我们都要死了,不如腾出一间空房子,把我和妹妹抬在那里,活着一同医治,死了也好一处停放,你依我的话说,也不枉我们几年情分。”
袭人闻言哽咽,不知该说什么。宝钗在外头听见了,四平八稳走了进来,两眼炯炯地看着宝玉,说:“你放着病不保养,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老太太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苦心养你长大,你还要气她?太太也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若死了,太太将来托付谁?我虽然薄命,到底才刚过门来,容不得你死!”
宝玉无话可答,嬉皮笑脸道:“你不是好些日子不跟我说话了?这会子说大道理给谁听?”
宝钗见他搬出无赖脸色来,更正色道:“我和你说实话吧,林妹妹在你不省人事时,已经亡故了。”
“……真的死了?”宝玉面如白纸,整个人坐了起来。宝钗道:“如果没死,我会说空话诅咒人么?”
宝玉放声大哭,眼前一黑,倒在床上,身子如断根的莲花,漂在一汪黑水里,悠悠游游随着冥冥中的牵扯向前走。不久,一个黑影子飘了过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处是何处?”
黑影子说,这是阴司黄泉路,你阳寿未尽,来这里做什么?
宝玉答,我来找一个人,迷了路,请你指引我,往何方寻访?那人是姑苏林黛玉。
黑影子哈哈大笑,忽而散去,半空中听见一个细微的喘声,道:“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你哪里找得到她?回去吧。”宝玉胸口硬生生地给撞了一下,吓出一身冷汗,只想要回头寻归家的路,正在踌躇时,忽听见有人叫他。忽然间,睁开眼睛,只见自己仍躺在床上,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围着哭泣。那一道黑色的水流已经不见了。桌上灯火灿亮,窗前明月窥人,他依旧在锦绣丛中,繁华世界。
黛玉和他如此亲,她死了,他竟浑然不觉。她生前、她死后,世界一样没变,昏聩的是他,痴傻的是他,浑浑噩噩的也是他。宝玉想着,怔怔出神。
既知黛玉已死,又能如何?
好好的一个人,只剩一具棺材,寄放在外头尼姑庵里。一来,他知黛玉喜欢洁净,也不会要他看见她失了魂魄的躯体,没再过去看。二来,贾母早叫人封了潇湘馆不许让宝玉过去。
袭人心里原来怪宝钗,不该告诉宝玉实情,后来看宝玉的病反而好了,则深服宝钗明智。其实宝钗已打定主意,她是非说不可的。他是夫婿,他可以闹他的;她做夫人,该劝的不能不劝。昔日,他自可当富贵闲人,无法无天;今日,她不许他装疯卖傻!
贾政在江西粮道任内,为探春谈好了婚事,没多久,探春即将远嫁到南方沿海,而宝琴和湘云也在近日内出阁远方,宝玉又哭得说不出话来,耍赖哭喊着:“这些姐姐妹妹,一个都不留在家?单留我做什么?”
看他吵得不像话,袭人苦口婆心劝他,一点儿效果也没有,宝钗一喝就让他住了口:“难道天下人就只有你一个是爱姐姐妹妹的?如果天下人都像你,连我们都不能陪你了!大凡人念书,总是越念越明理,怎么你越念越糊涂?”她句句理直气壮,宝玉被说得无话可答。知道黛玉亡故以来,宝玉倒比从前乖巧许多,言语里虽还有些疯言傻语,但比从前愿意看书、习字,多了一番沉稳气象。
人人只知他与从前不同,没有人看得他少了什么。
在失魂落魄的黄泉一梦中,胸口那一痛,有些放在心里的东西,风吹云散,再也找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