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打从贾府回来,问宝钗,可愿答应这门婚事?宝钗正色道:“女孩子家的婚事,哪有自己做主的道理?妈妈如果不能做主,也该由哥哥决定。”又低头做女红,一句话也不说。薛姨妈知道,宝钗并没有不肯的意思,便安了心,这事当然不用问那个糊涂儿子薛蟠去。
才想起薛蟠,家仆来报,两名衙役已到了门口,大呼小叫。金桂号声震天,如雷贯耳。薛姨妈和宝钗赶了出去,只听外面的衙役说,薛蟠打死了人!金桂抓着香菱哭道:“他从前也为你打死过人,不是一点儿事也没有吗?你们有钱有势有好亲戚,平常仗势欺负人,现在可好了,我看,他吓得手忙脚乱!我这辈子,可该怎么过才好?”
薛姨妈气得发昏,但也不知如何是好,给差役几两银子,把他们打发走了,赶紧到贾府求王夫人和凤姐。照凤姐的老方法,有钱能使鬼推磨,要薛姨妈先筹几千两银子,买通知县。平日薛姨妈不管家事,根本不知道家里还有多少银子,这一盘查,才明白丈夫积聚的万贯家财,没几年间,已给不肖家人和儿子败得所剩无几。
原本是薛蟠酒醉后闹事,用酒碗把掌柜的打死了,但在薛蝌斡旋下,知县收了银两,把杀人罪改为误伤,关在监里,待事情平息后,再花点儿银子把人赎出来。
元妃暴毙的消息,也在此时传进贾府里。大前天晚上,贾母明明记得自己是睁着眼睛的,却看到了元妃前来告辞,说:“荣华易退,该是退步抽身时。”
众人以为老人家糊涂了,安慰一番,并未当真,没想到竟成真的。贾妃没有子女,死后封为贤淑贵妃。大家为处理丧事忙得不可开交,一时没能把心放在丢了玉的宝玉身上。宝玉丢了玉后,变得疯疯傻傻,失魂丧魄,连姐姐死了,他都无动于衷,一滴眼泪也不掉。袭人等人以为他病昏头了,谁知他一日比一日奇怪,偶尔清明,多半混沌,袭人扶他坐就坐,要他睡就睡,叫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贾母心想,他那通灵宝玉,大概是被人偷了,只得做主帮他寻玉。这一日,贾政办完长女丧事回家,在车内听到外头的人说话:“人要发财,也容易得很,今儿我看见荣府贴了告示出来,说他们哥儿丢了玉,有人捡了,送一万两银子,通风报信的,也有五千两!”
贾政知是母亲主意,叹气道:“家道该衰!偏生出一个孽障,这会儿大张旗鼓地找玉,成何体统!”
没过多久,果然有人到荣府门前,声称找到了那块玉,大小式样果然不差,但色泽却不对。拿给宝玉,宝玉看也不看便扔在一旁,说:“你们又来哄我了!”
打从娘胎带来的玉,和他的血气肌肤脉理相通,寻常东西,瞒得了别人,怎瞒得了自己?
宝玉的痴病久久不愈,贾母请人到外头找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非得找个命中带“金”的人冲喜不可,这更使贾母认为,让宝钗当孙媳妇就对了!于是贾母找了贾政、王夫人、薛姨妈和凤姐商量,挑个娶亲的日子,让他们拜堂坐床,看宝玉会不会好。贾母又担心冲了黛玉的病,说:“咱们还在为贵妃服丧,蟠儿也还在狱里,论道理,这时不宜娶亲,但为宝玉的命,只好凡事将就些。除了行礼照旧外,其他不可铺张,不请亲友,也不排筵席,等宝玉好了再请客。宝丫头心地一向明白,应该能体谅。”
贾政听母亲这么说,心里虽不愿意,也不敢违命,勉强赔笑道:“老太太想得极是,只需当心吩咐家人,不可吵得里外皆知。”此时贾政受命发放江西粮道,即刻便要出京,顾不得家中人口不宁,只求别再惹出灾祸来便好。
王夫人领了命,唤袭人来吩咐,要她好好为宝玉打点。袭人听要娶宝钗,虽然欢喜,却也有另一层忧心,在王夫人面前跪下来哭了,说:“这话奴才不该说,却不得不说。”
王夫人忙拉了袭人的手,要她坐着,慢慢说。袭人道:“宝玉的亲事定了宝姑娘,自然是一件极好的事,只是,依奴才之见——太太可想到,宝玉是和宝姑娘好,还是林姑娘好?”
王夫人想也不想:“宝玉、黛玉两人从小在一块儿,自然要好些。”
袭人说:“他两次为林姑娘砸玉,又为紫鹃的玩笑话哭得失了心,如今若要叫宝玉娶宝姑娘,硬把林姑娘搁开,恐怕不但不能冲喜,反而是催命了!奴才再不把话说明白,岂不一次害了三个人!”
王夫人恍然明白,到贾母房里,见凤姐也在,便和两人商议。贾母听了,老半天不说话,许久才叹道:“别的事都好说,林丫头倒顾不得了,但宝玉要真是这样,可教人为难!”
凤姐眼珠儿一转,献了计策,说,“依我看来,只有一个主意,不知老太太、太太肯不肯?”
“你有主意,尽管说来,大家商量着办。”
“依我看,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方法!跟宝兄弟说是老爷做主,把林姑娘配给他,试试他怎么样?”
说着,细细解释给贾母听。贾母笑道:“这么做也好,只是苦了宝丫头……但他吵嚷出来,我们对林丫头怎交代?”
“这个话只许说给宝玉听”,凤姐道,“外头一概不许提起,尤其不能给林妹妹的人知道,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三人商量妥当,以为此事万无一失,贾母便命贾琏为宝玉准备新房。偏偏这天黛玉精神稍好,吃过早饭,就要往贾母这里请安,出了潇湘馆,要紫鹃回去拿手绢来,自己慢慢走着等她,才刚走到沁芳桥,听见昔日葬花的那个山坡上有人呜呜咽咽,走过去一看,是贾母房里那个丫头傻大姐。
那个丫头见了黛玉来,不敢再哭,摇摇蹭蹭站起来,用袖子拭泪。黛玉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伤心?”
傻大姐说:“珍珠姐姐为我说错一句话,就打了我两巴掌!林姑娘为我评评理,她打我应当么?”
黛玉看她傻得可爱,笑了一笑,问:“那你说错了什么话?”
傻大姐说:“我只不过说,我们宝二爷要娶宝姑娘,又可以看热闹了……”
黛玉心一缩,险些摔了身子,扶住山石,定了定神,又听傻大姐说:“这是我们老太太、太太跟二奶奶都商量好的事,就是真的,为什么我说真话也打我?他们还说,这次是给宝二爷冲喜的,赶明儿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家!”
黛玉心里,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全倒在一起,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转身要回潇湘馆,身子仿佛有千百斤重,两脚又仿佛踏在棉花里,摇摇荡荡走到沁芳桥,紫鹃正在那儿等她,问:“姑娘,你往哪里去?”黛玉模糊听见了,迷迷痴痴地答道:“我问宝玉去。”
紫鹃只得扶她走进怡红院。才要问黛玉方才发生了什么事,黛玉的步子却越走越稳,不再那么恍恍惚惚,自己掀了帘子就踏进宝玉屋里。袭人笑迎:“林姑娘,屋里坐吧。”黛玉却像没听见似的,自己走进内室,见宝玉坐在炕上,便瞅着宝玉傻笑。宝玉也不问好,净对黛玉傻笑了起来。
袭人、紫鹃只得愣愣站在两旁,忽听黛玉问:“宝玉,你为什么病了?”
宝玉笑答:“我为林姑娘病了。”
两人不说话,又对坐傻笑起来,笑了好半刻,目光不移。袭人看情况不妙,忙要秋纹同紫鹃扶林姑娘回去。黛玉看着袭人:“不用送,我这就回去了。”一起身,飞快地走了,燕子一般,紫鹃、秋纹都还跟不上。
一到潇湘馆门口,黛玉的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大口血,吐得满地。秋纹赶紧回报贾母,贾母同王夫人来看黛玉时,黛玉脸上已无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旁边一个痰盂,全是痰中带血。黛玉微睁眼看见贾母,喘吁吁地说:“老太太,你白疼我了!”
黛玉微微一笑,又闭了眼睛。大夫进来诊脉,贾母便在外厅盘问众人,可说了什么话给黛玉听?对凤姐说:“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她,只怕难好了,你可得替她预备预备!”又自己叹息道:“孩子小时候在一起玩儿是常有的,长大了,就要知男女有别,不可痴心妄想,才是女孩儿本分,我才打心里疼她,如果自己有别的想头,我可真的白疼她了!这心病——断断不能有的!”
凤姐又奉命去试宝玉,走到怡红院,看见宝玉惨惨笑着,劈头便说:“宝兄弟大喜!老爷已经择了良辰吉日,要给你娶亲,你喜不喜欢?”
宝玉瞅着她点了点头,一个劲儿傻笑。
凤姐又问:“娶了林妹妹过来,好不好?”
宝玉大笑起来。凤姐给他弄糊涂了,只得又问:“老爷说,你要是还这么傻,就不让你娶林妹妹!”
宝玉忽而板着脸,说:“我不傻,你才傻呢!”说着便站起来要往外走:“我去跟林妹妹说,要她放心。”
凤姐连忙拉住他:“林妹妹老早就知道了。她如今要做新媳妇,自然害臊,不肯见你了。”
“那娶她过来以后,她到底见我不见?”
凤姐心想,他虽然神志不清,但提到林妹妹,人还是清楚的。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对宝玉说:“你好好的,林妹妹才见你,你若是疯疯癫癫的,她就不见你了。”
宝玉道:“我本来有一颗心,已经交给林妹妹收着,你叫她顺便帮我带过来,放进我肚子里头!”
这偷天换日的计策,就要趁夜里进行,跟薛姨妈商量了。薛姨妈心里也愿意,只怕宝钗受委屈,嘴里说:“恐怕还要从长计议才好。”贾母和王夫人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家里都有事,不如先娶过来,互相冲个喜,也可早放一天心!”又因薛蟠在狱中花了不少银子,薛家的富贵气象也大不如前,贾母叫薛姨妈省了妆奁,一切从简。薛姨妈在王夫人、凤姐的游说之下,从善如流。宝钗知道此事,始终低头不语,暗自垂泪。薛姨妈知道女儿向来孝顺守礼,心头虽不愿意,也愿意为大家受委屈,并没劝说什么,当下收了贾家的聘。
宝玉还以为自己就要娶黛玉了,看过聘礼,兴冲冲地说:“你何必麻烦呢?送来送去还不都在我们的园子里,自己的人送,自己的人收,多此一举。只要林妹妹过来便是了。”
大观园中喜气洋洋,潇湘馆里却一片萧瑟。黛玉的病,一日比一日重,紫鹃再苦劝都解不开黛玉的心。刚开始,从贾母到姐妹们的丫头、婆子都常来问候,到如今,大家忙着喜事,贾母的心也冷落了黛玉,就没过来探病了。黛玉虽然病重,心里却明白。这一天半夜,忽而坐起,挣扎着叫紫鹃:“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人,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妹妹看……”说到这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紫鹃过来扶她,要她好好躺着,黛玉却说:“我的诗本子——”
雪雁将她前不久写的诗稿送到黛玉面前,黛玉却猛摇头,两眼直瞪着一只箱子。紫鹃料想她要里面的东西,便打开箱子来。黛玉猛然又吐了一口血,使劲儿地说:“有字的!”
紫鹃这才明白,黛玉是要宝玉从前叫人送来的那块旧帕子!黛玉曾在上头题过诗。黛玉颤颤巍巍伸出手来接过帕子,狠命地撕,气如游丝,手如枯枝,哪里撕得动?紫鹃知道她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只道:“姑娘,何苦自己生气?”
黛玉不理,叫雪雁拿火盆子来。黛玉将刚才拿在手中的绢子往火盆子上一搁,看着绢子着了火。紫鹃想抢又不敢,呆呆看着黛玉拿起诗稿,一同撂在火上。等不到烧化,闭着眼昏厥过去了。
紫鹃知道不好了,叫雪雁守着,自己来回贾母。哪知贾母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两个做粗活的丫头守着,丫头们看到她都诧异,紫鹃问什么,都推说不知道。紫鹃无奈,只好走到宝玉屋里,宝玉屋里留守的丫头也一问三不知。她倒也明白了八九分,想必宝玉真的娶了亲,搬到新屋子去了。心想:“当年我才说一句玩笑话,宝玉就急成那个样子,如今林姑娘病着,他竟做出这种事来,可知天下男人的心,都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
人还没回到潇湘馆,已听得两个小丫头大叫:不好了!黛玉的奶妈王嬷嬷,只知在一旁大哭,被紫鹃喝止了。园里、园外找不到一个人来帮忙,紫鹃忽而想到了李纨:李纨是寡妇,结亲的日子自然回避,当然请得到!
李纨早知原委,三两步走进屋子,看黛玉的眼睛已睁不开来了,一时辛酸,叫了她两声,黛玉的眼皮和嘴唇稍微动了一下。李纨看紫鹃的眼泪像断线珍珠般,只晓得哭,忙拍她的肩:“傻丫头,别只顾哭你的!还不赶快把林姑娘的衣衾换上!”
这时,门外却冲进两个人,一个是平儿,一个是管家林妈。林妈说:“二奶奶同老太太商量好了,那边要叫紫鹃姑娘去使唤。”话未说完,紫鹃已经悟到了他们的意思,哼了一声,说:“林姑娘还有气呢!”李纨、平儿忙打圆场,叫她带了雪雁去:“就回老太太说,是我们的主意!”
雪雁便跟着林妈换了新衣服,以为是要到新房子去看热闹。虽然想起自家姑娘的情景,未免伤心,但也不敢在贾母和凤姐跟前哭,心想:“姑娘好时,宝玉每天来看姑娘,嘴巴像蜜里调油似的,这时候,竟然不理我们姑娘的病,娶宝姑娘!”
雪雁跟在新娘身旁,打量身穿大红袍的宝玉,只见到他一副畅心满意的样子,手舞足蹈,只知他为娶亲而乐,根本没成想他竟不知道那遮了脸的不是林妹妹!宝玉看见雪雁,竟像看见黛玉一般欢喜,傻乎乎地拜了天地父母,送入洞房。坐了床,便要揭盖头。
一边伸手,嘴里一边说:“妹妹,几天不见,身上可好?”此时雪雁已走开,由莺儿上来服侍。宝玉睁眼一看,眼前凤冠霞帔的美人儿,哪里是黛玉?发了一回愣,又看见莺儿,直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两眼失了神,半句话不说。贾母亲自扶他上床。
宝玉定一定神,才看见满屋子人,轻轻问袭人:“我可是在做梦么?”
袭人道:“今儿是你的大好日子,别乱说话!”
宝玉悄悄用手指着新娘子:“如果不是梦中,这一位美人儿是谁?”
袭人说:“是新娶的二奶奶。”众人忍不住都笑了,独宝玉不笑,正经八百地问:“你别说傻话!这二奶奶到底是谁?”
袭人说是宝姑娘。宝玉一急,口口声声要找林姑娘,“我刚刚看见林姑娘和雪雁,怎么说是宝姑娘呢?”挣扎着便要走,众人拦都拦不住,贾母只好叫人点起安息香来,让宝玉睡下。于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无梦。
安息香袅袅点起时,黛玉正说了最后一句话。黛玉握着紫鹃的手,哽咽说:“妹妹,我在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吧。”
探春此时赶了进来,只听黛玉念道:“宝玉,宝玉,你好——”
听到好字,黛玉气息已绝,身子渐渐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