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前的白海棠,原本半枯半荣,这年春,原本枝叶茂繁的那半,偏又突然凋零了一半,枝干叶枯,硬撑着枝丫,犹不入土为泥,而剩下的四分之一,鲜花在枝头绽放得妖妖娆娆。
丫头、婆子们莫不来看海棠花,啧啧称奇,王夫人听闻,心里觉得不祥,想命人砍了。贾母却说,这征兆是异象,砍了它,逆了天意,更落得不吉利。偌大的贾府,数代丰功伟绩,还怕一株海棠花么?何必在意!
过不久,果然贾政升了官,成了工部郎中,贾府勋业又添了一层光彩。众人正为这喜事欢欣鼓舞,黛玉却在潇湘馆中缠绵病榻。
起先,只是一个恍恍惚惚的梦。
梦见自己站在江头,凤姐同王夫人、邢夫人及宝钗都来送行,脸上一味浮着笑意说:“林姑娘,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黛玉愣愣地问:“你们说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懂!”
凤姐推她的肩,笑道:“你装什么傻!你爹托了贾雨村做媒,已经把你许了人家做续弦夫人,琏二哥正要带你回家待聘!”
黛玉一时没想到父亲早已死了,心一急,说道:“哪有这回事?你又贫嘴贱舌起来,跟我瞎闹!”
众人却冷笑看着她,轻飘飘地拂拂衣袖走了。黛玉失神落魄,正不知何处投诉,眼前一黑,差点儿昏了过去,模模糊糊中定睛一看,又发现自己置身贾母房里,于是双膝一软,抱住外祖母的腿:
“老太太救我,我是狠了心,宁死也不走的!”
贾母却置若罔闻,嘴巴笑得像木头刻的一样,振振有词地说:“做续弦也好,到底还算是正室夫人!女孩子养大了,还是要有人家!”
黛玉吓得涕泪纵横,求道:“我宁愿为奴为婢,也要待在这里,求老太太为我做主!”
贾母却说:“这是你爹的意思,不关我们贾家的事!”黛玉还要撞到外祖母的怀里哭闹,却听见贾母叫鸳鸯:“你送姑娘走吧,我被她闹累了。”不一会儿,贾母已经不见人影,眼前站着的是宝玉。她才要问宝玉,可有法子让她不要走?未开口,宝玉即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啊!”
黛玉更气急败坏,脱口骂道:“好,好,我……我如今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宝玉仍然一张笑脸:“妹妹怎么这样说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既然有了人家,就跟人家去吧,我好歹是好好待过你一场的,不算辜负你。”
黛玉急道:“我打定主意,不去就是不去。你这个狠心短命的东西,素日天天要我瞧你的心,如今你的心到底在哪里?”
宝玉微笑间,用小刀剖开衣襟,鲜血直流,又拿手往里面掏。黛玉一身冷汗,忙向前护住他心窝,说:“你怎做出这样的事来?你要死,先杀了我吧!”
宝玉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痛似的,木然说:“不怕,不怕,我拿心给你看。”一径往剖开处乱抓,任她哭得颤颤巍巍,理也不理,过一会儿却一手空,摇头叹道:“不好了,不好了,我的心早没了!”一翻眼整个人往她身上倒了下来,巨柱压顶一般。黛玉放声大哭,忽然听见紫鹃大喊:“姑娘可是做噩梦了?”
黛玉猛然睁开眼睛,只觉心头怦怦乱跳,冷汗湿了背脊,枕头上都是泪渍,醒来又哭了一回。再躺下去,又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外头萧萧飒飒下起一阵雨,冷风刮得竹林疏疏作响,从窗缝里吹来一室寒意,她掏心掏肺地咳嗽,想止都止不住。
紫鹃又在梦中被黛玉咳嗽声惊醒,连忙捧痰盂给她,一看,痰盂子中竟有点点血腥,心里一惊,差点儿把痰盂摔落在地。忙叫雪雁进来给姑娘抚背。雪雁轻轻一抚,黛玉却又从胸中咳出一口紫血在掌中,紫鹃、雪雁都吓白了脸。
当日,探春和湘云听到雪雁传的消息,都赶来看黛玉。探春知道黛玉向来心比别人重些,款款安慰她,要她凡事往好处想,等身子好了,大家依旧结社作诗。黛玉怀着心事说不出,只管长吁短叹,一刻比一刻烦躁。湘云一见痰中有血,心知是大大不好,平日她虽爱说话,此时却一句安慰话也说不出来,只在一边陪着流泪。
从此,黛玉一日比一日瘦下来,请大夫开药方,也于事无补。因贾政望子成龙心切,要宝玉参加明年科举考试,于是宝玉和弟弟贾环、侄子贾兰收拾了东西跟着贾代儒念书,被勒令不得在园中鬼混,也不能陪在黛玉旁边。黛玉刚病的那两天,宝玉还不知道,只袭人听闻了,自行过来探病,问黛玉情况。
紫鹃只能摇头,袭人却也叹气:“真是天生一对冤家!林姑娘病发那一夜,我们那个也口口声声嚷起心疼来,嘴里说,有人偷了他的心!这两天也不能上学,请大夫开药方吃,还躺着呢!”又轻笑道:“老爷爱子心切,没想到我们二爷是一认真读书,就要请大夫!”
贾母一听,宝贝孙子孙女都生病,心头无限烦闷,偏偏宫中又有人传消息来,说元春近来气色不似往昔,似有微恙,贾母更是着急。
过了两天,宝玉才刚回复元气,贾政又要考他,拿四书五经总目要他做八股文,使得宝玉更不得空看黛玉。在这众人烦心的时刻,偏有张知县、王知府的人上贾府为自家姑娘向宝玉说亲来。园里一有风吹草动,丫头们便像麻雀一般唧唧喳喳起来,连续两家来提亲,已传成满城风雨,人人都在猜测,贾母到底看中了哪家姑娘?
“模样儿端正,脾气好的就好。”提起爱孙的终身大事,贾母总是含含糊糊地应承着,不知心下做何打算。虽然从前有个道士说宝玉不宜早娶,眼见宝玉一天比一天大了,转眼十九岁,贾政这边逼着他早立功名,贾母也急着想为他娶一房好妻室,让他安下心来,好好读书。
这天,贾母吃完饭后,和邢夫人、王夫人聊起近日来提亲的两家,都不甚满意,凤姐刚巧走进来,插嘴道:“老祖宗可糊涂了……咱们家放着现成的天配姻缘不做,还往外头找做什么?”
贾母笑问:“你倒告诉我,现成的在哪里?”凤姐说:“一个有宝玉,一个有金锁,这可不是天赐姻缘么?老祖宗这么明白的人,竟然忘了?”
贾母低头一想,凤姐的话确有几分道理。金玉良缘,她何曾没想过?宝钗这个女孩儿,模样雍容,个性也好,做人做事都有气度,谁能不疼她?但又顾虑到宝玉的痴心任性。他自小和黛玉一块儿长大,比别人亲,心眼儿里只有黛玉,上回紫鹃不过跟宝玉讲了两句玩笑话,宝玉几乎得了失心疯——两个小冤家的亲厚,老人家哪里看不出来?黛玉又是自己的亲外孙女,自己没有理由不疼爱,本来有意亲上加亲——偏偏黛玉身子单薄,心又比别人细,一和宝玉拌起嘴来,只弄得两人成日唉声叹气,伤春悲秋,哪里能和宝玉百年好合?数年来,宝玉婚事悬疑未决,都因这个心事。
近日,听大夫说,黛玉病已成痨,恐怕是难好的了。此事固然让人伤心,却也使贾母打定主意:黛玉到底薄命,不能做贾家的媳妇!内孙到底比外孙女亲一层,宝玉才是她心头一块肉,终身大事马虎不得。贾母心想,待黛玉略有起色,再为她寻个好人家,也不算不疼那孩子,若黛玉不知分,就枉我疼她一场!“到底是凤丫头明白我的心”,贾母对王夫人说,“改日我就跟你妹妹提。”
王夫人亦有此意,未多言语,当日便说给袭人知道,要袭人不得走漏。袭人退出去后,喜色写在脸上。这几年来,她一心想做姨娘,也成日忧心,谁是自己的当家奶奶?近来听说薛蟠娶了夏金桂,整得香菱不成人样,不免也为未来忧心忡忡,心想外头的不如里头的,林姑娘又不如宝姑娘;林姑娘嘴巴利、心眼儿尖,将来一当了奶奶,自己必然有苦头吃,宝姑娘和自己一样,大宝玉两岁,性子温和又识大体,倒可以做好姐妹。
王夫人这一透露,倒使袭人松了口气,但又于心不忍,便来到潇湘馆里头,借着看紫鹃之名,看看黛玉的动静。只见黛玉躺在炕上,拿了本书看,精神虽然不差,但人已瘦了一圈,袭人笑道:“姑娘还是不要太劳神,一起来就看书!我们二爷若能像姑娘这么用功,老爷可就欢喜了。”
紫鹃笑道:“你们二爷才刚来过,怎么你也来了?”原来方才黛玉和宝玉研读琴谱,两人说得兴冲冲的,黛玉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怕宝玉第二天还要上学,起不来,才千方百计哄他回去,好好睡觉。
好风如水,好月清圆,送走袭人后,黛玉又读了好一会儿《心经》。恍恍惚惚之间,精力又有些不济,眼前的字朦胧起来。转瞬间便要入梦,忽然听见一个人急促的脚步声,屋外的软帘儿忽而被风吹得窸窸窣窣,雪雁的低语滑进黛玉耳里。
“姐姐,不好了!我刚刚听见一件事!可是天大的事儿——你可知道,宝二爷已定了亲!”
紫鹃一听,吓了一跳,向里头一望,以为黛玉睡着了,稍稍安下心来,拉住雪雁的手,问:“这是哪儿的话?”
雪雁说:“园子里的丫头人人都知道,宝二爷定了王知府家小姐,就是怕消息传到潇湘馆,她们要我千万别漏出口风!”说着,向里头努一努嘴,说:“你可也别在她面前提!”
正说到此处,廊前鹦鹉忽而又叹了一口气,声音便是黛玉平日叹气的模样儿。紫鹃、雪雁吃了一惊。雪雁四顾,没看到人,骂了鹦鹉一声。紫鹃心里千头万绪,站在当地出神,听到黛玉在里头喘气,才赶紧过去,装作没事儿人样的,问黛玉要不要喝茶?见黛玉不言不语、神色如常,她还以为黛玉并未听到她们方才的话。
黛玉已全然将雪雁的话收在耳边,身子如枯叶入河水,人早就呆了。心想,不久前的梦,难道真是个预兆?宝玉、宝玉,竟是一个无心无情的人!千愁万恨涌上来,又咳出两口腥血,偷偷吐在帕子里,怕紫鹃瞧见了,又要大呼小叫,惊动四方。这一回,泪水却落不下来,气也叹不出口,整个人只是痴痴坐着,木木然像一座石观音。
第二天起,任紫鹃怎么哄,茶也不想喝,粥也不愿吃,宝玉放学来探视,她也不言不语。宝玉竟以为她病得身子乏了,也不敢像从前一样死缠乱磨,只巴望她快快好转。不料黛玉心病一生,日间听见的话都似乎在讨论宝玉娶亲的事,夜里做的梦,也是宝玉娶亲的事,新娘子模糊着面孔,全身凤冠霞帔好刺眼,与宝玉笑盈盈而去。病心加上病体,更使黛玉觉得活着没意思,只求一死,索性连药也不吃了。
紫鹃是个伶俐的人,暗暗猜测,黛玉必是听到了什么,所以有心寻死,又出门打探了两圈,明白雪雁所说不过是流言,又把新来的流言说给黛玉知道:“有人听二奶奶说,宝二爷的事,是老太太有意要亲上加亲!不久前外人来说亲,都不中用!宝二爷最亲的,除了林姑娘还有谁?她们传得可热闹呢!”一面喜滋滋地瞅着黛玉瞧。黛玉脸一红,忽然直起身子,像从奈何桥上走转来,笑道:“你可别胡说!”
一句话掉了魂,一句话又救了命,过几天,黛玉的生气又渐渐回来,宝玉来探问,虽含羞带怯,却有了笑语欢言。自知为多心所苦,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宝玉见她手里拿了佛经,精神又好了,一放学便来和她打禅语斗嘴儿,两人胡说八道,你来我往,眼里心中,都没有别人。
黛玉趁此机会,还是要探一探宝玉的心,说道:“说到禅语……我可要问你一句话,看你如何回答。”
宝玉盘腿坐着,得意地要她考。黛玉说:“你宝姐姐若和你好,你将如何?不和你好,你又将如何?宝姐姐前头跟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又如何?你对她好,她却不对你好,你又该如何……”
这可不是打禅语!宝玉心头明白,想了一会儿,低声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黛玉会意,微微一笑,又问:“瓢随水漂,又奈何?”
宝玉笑答:“我的瓢不随水漂,有如禅心不动。”忽而想起念过的诗来,说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黛玉愣了半晌,说:“你可知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
宝玉才说:“我的话比那些禅门祖师爷还当真……”话未说完,帘外忽有鸦啼,呱呱叫了两声,教宝玉分了神,探头出去看,见那乌鸦飞向东南方去了。宝玉笑说:“这不知是吉是凶?”“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黛玉方才听了宝玉的誓,神清气爽,如此回答。
不知是不是巧合,过了不久,宝玉无缘无故丢了他的通灵宝玉,人便有时清明,有时疯傻昏沉。贾府人人正为宝玉鸡飞狗跳时,竟又传来元春在宫中因病暴卒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