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上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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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抄检大观园当天,凤姐的老毛病加剧,下体流血不止,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中秋赏月,连身子也撑不起来,只得向贾母告假。虽然有众姑娘和婆子、丫头们陪贾母赏月,但缺了凤姐的笑声,让贾母一直感叹不够热闹。宝玉因晴雯病情不妙,眼里看的是中秋圆月,心里却全是晴雯的病容。原来晴雯把王夫人骂她的话,全放在心头,病势如炭助燃,一发不可收拾,成日咳血,却不敢把原因说给宝玉知道。

这天,宝玉从外头回来,看见周妈带了司棋,拉拉扯扯地出去,后头又有人抱着箱箱柜柜跟着出去,赶忙拦住,问:“哪里去?”周妈知他平日对丫头们好,怕唠叨误事,赔笑道:“不关你的事,快念书去吧!”

司棋以为救星来了,拉住宝玉,哭诉:“二爷……你好歹帮我求太太去!”宝玉才想起抄检大观园的事,看着司棋,不禁伤心落泪,待要去说情,周妈却说:“太太吩咐,不许耽搁,看到少爷就要拉扯,像什么话?再不走,我就打你一顿!”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呆站在原地,愣愣看着她们走远,因为遣走司棋是王夫人的命令,也不敢拦阻。过了不久,自言自语地骂那些婆子:“奇怪,这些人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变得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加可憎!”

守门的一个婆子听了,觉得好笑,问道:“这么说来,女孩儿个个是好的,婆子个个是坏的了?”

宝玉怒火攻心,恨恨地说:“正是这样!”还在原地怔忡,几个婆子唧唧喳喳地走过来,谈论着王夫人正在怡红院撵晴雯的事,一个笑道:“老天有眼,这个祸害妖精若走了,咱们也清净些!”宝玉一听,大惊失色,飞也似的跑回怡红院,一进门便看见一大群人。王夫人一脸怒色地坐着,见了宝玉,理也不理,要人将病榻上的晴雯拉下来,搀出去,还要婆子们留下她的好衣服,只准带贴身的走。又把院里的大小丫头全叫来,亲自看了一遍,问:

“谁是和宝玉同日生的?”

四儿应声而出。王夫人将她端详了一会儿,见四儿面貌虽不如晴雯一半,但也有几分水秀,观其行止,又聪明外露,打扮也未免太经心,便冷笑道:“这也是个没廉耻的货色!背地里说什么同日生的就是夫妻?这是你说的,对吧?别以为我住得远,什么都听不到!我总共只有一个宝玉,哪里能放心让你们勾引!”

四儿见平日与宝玉的玩笑话给王夫人公然说了出来,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又叫:“芳官呢?”芳官闷着脸走过来,王夫人又指着芳官说:“唱戏的女孩子全是狐狸精,天天调戏宝玉,不知羞耻!”

芳官顶嘴道:“我哪敢调戏他?”

王夫人瞪了她一眼,说:“你还敢顶嘴!你连你干娘都敢欺负,何况别人!叫她干娘领去!”一念之间,又波及其他梨香院的女孩儿,都不许她们留在园里,叫各人的干娘带出去,自行聘嫁。那些婆子们素来恨这些戏子,今日如愿以偿,全来给王夫人磕头谢恩。王夫人又一一搜检宝玉的东西,凡不是眼熟的,全命人收了起来,末了吩咐袭人、麝月:“你们小心看着宝玉,往后有什么差池,我一概不饶!明年我便要将宝玉迁出园外去,省得在这儿给这些小蹄子们带坏了!”

宝玉没见过王夫人这么生气,他知母亲心意决断,盛怒之下,事事不能挽回。送过王夫人,一串眼泪便掉下来了,心想晴雯一去,怡红院里已无第一等人。袭人过来安慰他:“你哭也没用,且让晴雯回家静养几天,等太太气消了,求老太太再叫她进来也不难。”

宝玉赌气道:“我倒不知道晴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竟然要撵她!”又想到四儿、芳官一起被撵,更是泪如雨下。

“太太嫌她生得太好了,又听了些闲话,所以嫌她”,袭人叹了口气道,“像我们这些粗粗笨笨的,别人倒无话可说……”

宝玉两只眼睛正视袭人,眉头一皱,说:“那我问你,我们私下开玩笑的话,又没外人走漏风声,太太如何知道?”

“你怎知没有婆子听去?”袭人反怪宝玉,“你一时高兴,哪里管旁边有人没人?”

宝玉心下狐疑,两只眼睛硬是瞪得牛眼大,问:“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全都知道,单单挑不出你和麝月、秋纹的?”

袭人闻言惊心,低头半晌,无话可答,过了一会儿才说:“谁知道哪天太太会不会又听见了什么,要打发我们呢!”

“你是出了名的至善至贤,她们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哪里有什么可罚之处?”宝玉冷笑一声,忽又想到病容憔悴的晴雯,“我对芳官和四儿好,众人看不过去,也就罢了。晴雯和你们一样,从小就从老太太屋里过来服侍我,虽然生得好,又伶牙俐齿,也从没碍着谁,为什么撵她!”

袭人细细揣测此话,知道宝玉怀疑她,却也没话可答,只听宝玉又说道:“晴雯自小也是娇生惯养的,我何曾让她受一天委屈?她没爹没娘,如今送回她那糊涂表哥家里,就像一盆才钻出头的兰花蕊送到猪圈里去!我恐怕再见不到她一两面!”

袭人还赔笑:“既有今日!你又何必咒她?”

宝玉说:“不是我咒她!今年春天,我们阶下那盆海棠无缘无故死了一半,就是个坏兆头,果然应验到她身上!”又说了一箩筐痴话。袭人看宝玉如此在乎晴雯,心里头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表面上却得好声好气地哄着宝玉,说:“待晚上没人瞧见,我便叫人把她昔日的衣物和我们攒下的几吊钱,拿出去给她养病。”宝玉这才不发议论。过了几天,宝玉趁没人瞧见,跑到园子后门,拿了一些钱央求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千求百求,婆子才肯。

到了晴雯家,宝玉命婆子到外头守着,自己走进屋里。掀开布帘,一眼就瞧见晴雯睡在草席上,盖着一床被,宝玉心一酸,伸手轻拍晴雯,叫了她名字两声。晴雯才刚睡着,朦胧中听见有人唤她,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宝玉,惊喜交织,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两人相对哽咽了一会儿,晴雯说:“你来得正好,把那边的茶倒给我喝吧!刚才叫了半天,叫不到半个人!”宝玉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让黑垢堵住了嘴的壶子,又找到一个脏碗,洗了两遍,用自己的绢子擦干净,倒了茶,先尝了一口,才递给晴雯。只见晴雯如获甘露般,把淡而无味的茶全灌进喉咙里。宝玉看了,眼泪直流。问晴雯有没有话要对他说。

晴雯呜咽道:“如今我挨一天算一天,也待不了太久了。只有一件事,我死也不甘心,就算我生得比别人好些,我也没勾引你什么,怎么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早知道白担了虚名,我当日……”说到这儿,一口气煞住咽喉,不能言语。宝玉又是心痛又是害怕,一手握住晴雯枯瘦如柴的手,一手忙帮她捶背。

喘了一阵子,晴雯忽而将手抽回,搁在嘴边狠命一咬,硬把两根葱管般的指甲咬下来,放在宝玉手里,又挣扎着,在被窝里将贴身穿着的红绫小袄脱下,递给宝玉。这一番折腾,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宝玉将她的指甲装进荷包里,又把外衣解开,脱下自己的小袄,披在晴雯身上。晴雯笑道:“你走吧,这里脏,你哪里受得了!你这样对我,我就是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

一语未了,晴雯的嫂子笑眯眯进房里来,对宝玉说:“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下人屋里来做什么?难不成看我年轻俊俏,来调戏我?”

因晴雯表哥胆小怯懦,老婆嫌他无能,便成日花枝招展,与园里仆役尽情风流,见了宝玉,仿佛饿虎遇肥羊,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将他从上打量到下。宝玉听她这么说,吓了一跳,软言软语央求道:“好姐姐,你别嚷嚷,她好歹服侍我一场,所以我私下来探望她。”

她嫂子说:“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要我不叫嚷也容易,只消依我一件事便成……”说着,便把宝玉拉进内室,自己坐在炕沿上,将宝玉扯进怀中,两腿紧紧夹住他的身子。

宝玉急得满脸红涨,全身发抖,说:“好姐姐,你别跟我闹!”

晴雯的嫂子斜眼睨他,笑道:“我常听说你喜欢在女孩子身上下工夫,今儿怎么就不会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叫嚷起来,让太太知道你私下来这儿!”又说,“你们刚刚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可不像晴雯那么傻,服侍你那么久,什么都没有!”

说着,就动手扯宝玉的衣服,宝玉死命挣脱,急得满头大汗,幸好柳五儿和她妈受袭人之命给晴雯送钱来,解了宝玉的围。

宝玉捧着一颗突突乱跳的心,回到大观园里,告诉袭人自己是到薛姨妈那边去。当夜睡到五更,只见晴雯从外面走来,说着:“你们好好过日子,我先走一步!”说完,转身便走,唤也唤不回。

“你怎么了?”袭人推醒宝玉,以为他只是做噩梦随口乱叫,点了灯过去看,却见宝玉哭得涕流满面,说:“晴雯死了!”

天一亮,宝玉遣人问信,晴雯果然已不在人间。一样被撵的芳官、藕官、蕊官,不甘被婆子们发嫁,成日闹着,茶饭不思,嚷着要做尼姑。她们的干娘本以为捡了便宜,却吃足苦头,只好禀明王夫人,让她们随水月庵和地藏庵的尼姑出家去。

第二天,有个伶俐的小丫头知道宝玉伤心,告诉宝玉,她梦见晴雯含笑托梦,说是天上神仙来请她做了芙蓉花神,日后只管供养芙蓉便好了。宝玉于是悄悄带了四种晴雯素日喜欢吃的点心,到芙蓉池畔,写了长篇吊文。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

只剩两根白玉般的指甲,还依依留在他最贴身的荷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