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可畏,在大观园里尤为如此。
贾琏不过才向鸳鸯从贾母那儿调了头寸出来周转救急,不知为什么,母亲邢夫人竟听说了,立即遣人向贾琏及凤姐要二百两银子过节。凤姐想也想不到是谁走漏了风声,环顾四周,屋子里的丫头早已跪了一地,都赌誓自己没讲,凤姐没办法,只得先当了自己的金饰,打发了婆婆再说。
才应付完死爱钱的邢夫人,又来了气冲冲的王夫人。王夫人一来,便令所有的丫头都出去,只留凤姐一个人。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香袋来,丢到凤姐面前。凤姐细看,也吓了一跳,原来上头绣着赤条条的一男一女,正是坊间私藏的春宫香袋!忙问:“太太从哪里得来的?”
王夫人颤抖说道:“是老太太房里的傻丫头拾到的,被你婆婆看见,先拦下来,否则早就送到老祖宗面前!你婆婆把这事交给我办!”接着又问,“你为何将这东西丢在园里头?”
凤姐听了,大吃一惊,问:“太太……怎说是我的?”王夫人道:“我们这一家子,独你和琏儿是对小夫妻,必是贾琏那不长进的下流胚子从哪儿弄来的……你别和我耍赖!”
心知是婆婆有意陷她于不义,凤姐一时无法分说,急怒攻心,挨着炕双膝跪下,含泪辩说,她没有这样的东西:“就是有,怎可能带东西到处逛去?这院子里的丫头、姨娘、小厮众多,怎说是我的呢?”
王夫人觉得有理,没有再难为凤姐。只要凤姐将家里管事的几个婆子叫了进来。碰巧邢夫人得力心腹王妈正在此处,为了向邢夫人交代,王夫人便要王妈彻查这件事。王妈在园里工作几十年,从没被人看中过,这一得王夫人青睐,便趁这个机会参奏了园里丫头们。过去她因事被晴雯骂过,头一个便拿晴雯开刀,先说了许多坏话:“那个丫头仗着模样儿比别人标致,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西施一样,一句话不投机,她就妖妖娆娆地骂人,不成体统!这个鬼怪东西,想必是她丢的!”
王夫人已在气头上,此话更触动王夫人先前对晴雯的不满:“是不是一个水蛇腰、削肩膀,长得有些神似林姑娘的?前不久我见过她在骂小丫头,的确是一副轻狂样儿……我生平最讨厌这种女人!宝玉房里的袭人、麝月比较忠厚,还合我的意——若宝玉叫这蹄子勾引坏了,可是大大不好!”于是要王妈唤了晴雯到凤姐房里来。
晴雯最近一直缠绵病床上,急急被唤来见王夫人,未免钗横鬓乱,一副西施捧心的姿态。王夫人看在眼里,更不舒服,骂道:“你天天装这轻狂样儿给谁看?明儿我可要揭你的皮!”又冷笑问:“宝玉最近可好?”
晴雯听王夫人无缘无故传她来,心知自己必是遭人暗算,忍气吞声答道:“平日我不大到二爷房里——二爷身边的事,都由袭人和麝月料理,太太可以问她们去!若太太怪我不经心,从此我多为二爷留点儿心就是。”
王夫人信以为实,忙说:“阿弥陀佛!宝玉不劳你费心!”又向王妈等说道:“你们可得帮我防着她点儿,别让她进宝玉房里睡觉!”晴雯才要出去,她又骂道:“以后别给我装这种花红柳绿的浪样儿!”
晴雯毕生没这么丢过脸,一气之下,拿着绢子握脸,一直哭回怡红院。晴雯一走,王妈又献计:“有了这个香袋的人,自然还有别的坏东西。太太尽管把这等小事交给奴才办,咱们趁晚上关起门来,措手不及,搜丫头们的房,让她们防不胜防!”气头上的王夫人点头道:“这个主意倒好,否则,一年也查不出来!”凤姐见王夫人如此斩钉截铁,不敢说话,只有点头称是。此夜,王妈即耀武扬威地搜检起大观园来。对王妈来说,这一辈子,哪有如今夜之春风得意?
第一个先搜检怡红院。宝玉不肯让婆子进来,便请人叫凤姐来问分明。凤姐怕出事,只得过来陪着说明因由。说是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不得不查赃。
袭人看王妈等人来势汹汹,知其中必有异事,自己先打开箱匣让他们搜了,又要小丫头们自己开了箱,以免来人费事,唯有晴雯卧病在床,还未开箱。王妈横眉冷笑问:“这是谁的?怎么不打开?”
袭人蹲下身子,正要替晴雯打开,只见晴雯一头乱发,气呼呼地闯进来,哐啷一声,将箱子掀了,把里头的东西全倒在王妈眼前。王妈自讨没趣,涨红了脸,说:“姑娘,你别生气,我们是奉太太的命来搜查的,哪用对我们这个样子?”
晴雯一听更为气恼,三寸长的纤纤指甲直指王妈,哼了一声,道:“原来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以为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都见过,唯独没看过你这么有头有脸的管事大奶奶!”
凤姐见晴雯说话尖酸,表面上喝住晴雯,其实心中暗喜。这王妈是她婆婆邢夫人身边的人,素爱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凤姐早想给她颜色瞧瞧,只是碍于婆婆的面,没法施招。王妈还要发作,凤姐笑劝:“妈妈,你且搜你的,何必和丫头们一般见识?万一在这儿闹开来,走漏了风声,可不碍了你的任务?”
王妈只得咬紧牙根忍住了。细翻晴雯箱子,都是旧东西,虽有男人的物件,看来却是宝玉的旧东西,只有悻悻然离开怡红院。
凤姐知道,王夫人用这三姑六婆般的婆子,史无前例地大肆搜园,必将惹出更大风波,只好紧跟着王妈到别的院里去,又叮咛:“薛大姑娘是亲戚,万万抄检不得。”一边说着,前头已是潇湘馆。
黛玉已入睡,凤姐要丫头们别打扰她。王妈带人进丫头房里翻箱倒柜,在紫鹃房里搜出许多宝玉的东西,王妈自以为找到赃物,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凤姐别别嘴笑道:“这是宝玉从前用的扇子和束腰!宝玉和林姑娘从小一块儿长大,这自然是宝玉送林姑娘丫头的东西,从前人人都见过。妈妈不信,尽管拿去献给太太。”
王妈闻言虽然沮丧,也赔笑道:“二奶奶这么说就算数。”
大批人马在潇湘馆内搜索,早有人报给探春知道。探春心知其中必有蹊跷,才引出如此窘况来,命令丫头们秉烛开门以待。待他们一来,探春便给了下马威:“我们的丫头若是贼,恐怕我就是贼窝窝主!你们且先搜我的箱柜,看我有没有收着她们的赃物!”一声令下,丫头们将大小箱子一齐打开,请凤姐抄阅。凤姐尴尬赔笑:“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陪着来,三妹妹别错怪我。”赶紧喝令丫头们把探春的箱盒都关了。
探春又冷笑道:“搜我的东西容易,想搜我丫头的东西,恐不能让你们如愿!举凡丫头们的东西,就是一针一线,我也知道她们往哪里搁。你们只管回太太说,我的心比众人歹毒,要怎么处置,我会自己去领罚!你们别急着自己抄家,想抄家的话,恐怕指日可待!江南甄家不是已经抄了么?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什么东西都是从里头烂起的!这会子,没人来抄我们家,我们先自己抄了起来!”说着说着,泪水无声,簌簌而落。
凤姐只得冷眼看众婆子们,问:“你们这下子可搜明白了?”众婆子知道探春个性欺负不得,唯唯诺诺赔笑。探春又问了一次:“搜明白了吧?明儿再来,我可不依!”
独独王妈不知厉害,仗着王夫人、邢夫人为她撑腰,心想,探春不过是个庶出的姑娘,何必怕她?便乘机摆起老大来,走向前去,故意掀起探春的衣襟,嬉皮笑脸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什么!”
凤姐已捏把冷汗,才要劝阻,只听得“啪”的一声,王妈脸上早已挨了一巴掌。探春厉声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我的衣服?我看在太太面子上,喊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动手动脚,以为姑娘们都好性子,由着你们这些奴才欺负!”说完,瞪着凤姐道:“是不是要我把衣服脱了,省得你叫奴才来搜身?”
众人吓得鸦雀无声。凤姐一边安慰探春,一边骂起王妈来:“妈妈吃了两口酒,怎么就疯疯癫癫起来?快出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探春又冷笑道:“奴才敢到主子身上搜贼赃,我倒是头一回听见!明儿先回了老太太去!”
王妈连忙躲到窗外,喃喃说道:“这还是我生平头一遭挨打哩……我不如回家去算了,在这里赔老命做什么!”不巧探春又听见了,喝命丫鬟:“你们闷不吭声,难道要我和她拌嘴不成?”
侍书马上出去,说道:“妈妈,你还是省句话讲吧。你若懂得回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只怕你舍不得走!你要走了,我们的主子没人可骂,岂不可惜!”
凤姐闻言笑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探春冷笑一声,答道:“我们做贼的人,难免伶牙俐嘴,只是不会在背地里向主子进谗言!”
一行人气势大减,静悄悄走到李纨和惜春住处。李纨的丫头们别无长物,惜春年纪小,胆子也小,不知有何大事,一脸慌张。婆子们在惜春的丫头入画的箱子里,竟搜出一大包银两和男人的靴袜来。凤姐板起脸问入画,入画说,是贾珍赏给她在宁府当差的哥哥,她只是为哥哥收着而已。入画双膝跪地,哭道:“奶奶只管问珍大爷去!若不是赏的,就将我和哥哥一起打死也无妨!”
凤姐说:“这自然要问清楚——不过,是谁帮你私传东西进来的?”
惜春说:“想必是后门的张妈,她常和这些丫头鬼鬼祟祟的。”张妈曾与王妈斗过嘴,从此不相往来,王妈一听此事,又怂恿凤姐:“这传东西的人罪嫌重大,不可不查。”
凤姐冷冷地白了她一眼:“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紫菱洲里,迎春也已入睡,凤姐等人便往丫头房里来。丫头司棋恰好是王妈的外孙女儿,凤姐偏要看看王妈藏不藏私,就特别留神看。王妈掏了两下就要关箱,凤姐却暗中要周妈去看看。周妈一抓,即掏出一双男子的锦袜和缎鞋,又找到一个同心如意和一封信。凤姐虽未读书,但也认得几个字,便将信上识得的字大声念出来,原来是一封情书,由她表哥潘又安写的,情意缠绵,文末又云:“特寄香袋一个,略表我心,千万收好!”当下凤姐笑出声来,朗声道:“你要拿的人,可不是你的外孙女儿!这下明明白白,没话可说了!”
原来司棋从小与表哥一起长大,私定终身,她进园子里来做丫头,她表哥也为荣府打杂役,数日前趁着夜深人静,人约假山后,正卿卿我我之际,给鸳鸯看见了,鸳鸯反为她开脱,半句话没说。不料她这多事的外祖母反来发赃,拿住了自己的外孙女,成了现世报。
这回抄检大观园,撵了司棋,原本没话可说,惜春却也叫人将入画撵出去。惜春的亲嫂子尤氏,从宁府过来,劝惜春道:“那些东西,明明是你哥哥给的,何必跟丫头过不去?”惜春说,这丫头让她丢了脸,她就不要,嫂子带她走,要打要杀要卖,她都不管,断断不要玷污她的藕香榭:“我只求自保就够了……你们有什么事,都别连累我!”
尤氏又好气又好笑,向跪了一地求情的奶妈、丫头们说:“人家都说四姑娘年轻糊涂,我倒不信,你们听听这些话,真叫人寒心!”
惜春冷笑,说:“我虽年轻,心却不年轻!你们这些人,不读书,不识字,呆子一般,反说我糊涂!真是莫名其妙!”
尤氏叹道:“我看,你还真是个冷心冷嘴的人!”
惜春还嘴:“我清清白白,怎会不冷心冷嘴?你们可别来弄脏了我的地方!”
尤氏只好赌气将入画带进宁府去。
至于这调唆搜园反而自作孽的王妈,给凤姐叫人打了一顿,从此畏首畏尾过日子,再也不敢嚣张。
转眼到了中秋,荣宁二府众人,依然热热闹闹承欢贾母膝下,月明灯彩,人气香烟,一会儿说笑话,一会儿行酒令,姐妹们则联韵作集锦诗。桂花香,醇酒暖,天空地静中,笛声呜咽悠扬,谁晓得这是凤姐卖了首饰,才凑出酒席钱来的?外头仍是连年干旱,财库左支右绌,宁府里却由贾珍做起东,与家人们开起大赌局来,连薛蟠也带着几个男妓前去凑热闹,只贾母被瞒在鼓里。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除非从里头坏起!探春铿锵有力的声音,在人人赏心悦目过中秋时,早给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