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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一入八月,贾府上下便为准备贾母的八旬大寿沸沸扬扬。自七月二十八日至八月初五,宁荣两府齐开筵席,日日宴客。打自七月上旬起,送寿礼者络绎不绝,宫中及各亲王家皆有贺礼,家中也夜夜笙歌,忙坏了贾府里头的管家、婆子们。凤姐打点里外,最是劳心劳力。

她婆婆邢夫人,在此时却越看她越不顺眼,因为上次丈夫想讨鸳鸯当小老婆自讨了没趣,邢夫人老早想找凤姐麻烦。

偏巧两个荣府婆子出言得罪尤氏,凤姐下令周妈将她们捆起来待罪。第二天,两个婆子的亲戚向邢夫人求情,邢夫人便当着众人的面,说起媳妇来:

“昨晚,听见二奶奶你生了气,要周妈捆了两个婆子,不知她们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和你讨人情,不过,今儿可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咱们还要舍钱舍米、济老周贫,怎么倒先折磨起家里的老奴才来了……就是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老太太的脸,放了她们!”

凤姐在下人面前向来威风,这回却在下人面前被婆婆训了一顿,又羞又气,却不能回嘴,一张脸憋得紫胀,瞪着眼睛,目送邢夫人离去。一个多月前,凤姐已犯了老毛病,经期后,经血仍淅淅沥沥没有止住,身子已逐日耗弱下来,这么一气,更是雪上加霜。只因她生性好强,为了让贾母过个风风光光的生日,暂且隐瞒病情。这病症,唯有平儿知道,平儿问她:“身子觉得怎么样?”她还骂平儿有意咒她死。

平儿虽为她忧心,却不敢关心。

受了邢夫人的闲气,身体更加虚弱,凤姐隐然支撑不住,但事事却仍少不了她操持。风风光光的八旬寿诞背后,家里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贾府里宝玉和诸姐妹们日日嬉笑游耍,哪里知道世道艰难,民生凋敝?外头已接近两年的旱灾,谷物歉收,佃农交不出租银,贾府的财政已渐渐拮据。元春在宫里册封为贵妃,人人都以为贾府必有些好处,谁知宫内夏太监、周太监等,不时来贾府“暂借”银两,有借无还,一开口便是数百两,一年要来数次,一点儿也不能得罪。府库逐渐空虚,凤姐与贾琏早已开始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此次贾母寿诞,又花去两三千两银子,家道更加艰难,有苦无处说,只得向鸳鸯求救,将贾母目前用不着、查不到的金银宝器拿出去质押,应付过去。

探春因凤姐病时管过家务,略知家里的财务已破绽丛生。但其他的姐妹们,哪里晓得?宝玉尤为富贵闲人,常笑她:“三妹妹多心多事,我劝你少听俗话,少想俗事,只管安享富贵尊荣!人间可没几年清福可享!”尤氏笑宝玉:“谁像你一样心无挂碍,一心只想和姐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从不管明天风往哪里吹!”

宝玉心口如一,坦然答道:“我能和姐妹们过一日算一日,死了就完了,管什么后来的事!”

人人说,宝玉空有一副好躯壳,却是个没出息的傻东西,只会说呆话。然而他的呆话却冥冥然说中贾府的未来——人间没几年清福可享!

为了贾母寿诞,贾政自从奉旨巡察返家后,没空抽查宝玉念书,因而众人虽然忙碌,宝玉倒乐得悠游自在。大寿忙了个把月,宝玉仍浑浑噩噩,没料到父亲会来盘查。这个晚上,才要安歇,赵姨娘房里的丫头小鹊却来通风报信,道:“方才我们奶奶在老爷跟前咕咕哝哝,宝玉来,宝玉去的,可不知告了你什么状哩,小心明天老爷找你麻烦!”

宝玉一听,像孙悟空听了紧箍咒般,五脏六腑全都燥热起来,生怕明天父亲的杖落到身上来。想来想去,父亲必是要问书盘考。这数月间,只知游戏嬉耍,肚子里的四书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这晚怎么样也睡不着,干脆披衣起来临时抱佛脚。

偏偏经书浩瀚,岂是一时温习得了的?贾政早先交代下来命他熟读的十多篇八股文,又是他平日最深恶痛绝的“沽名钓誉之阶”,越看越是焦躁。自己读书不打紧,还累得一屋子丫鬟都不能睡。袭人、麝月、晴雯在旁剪烛斟茶,在外间伺候的小丫头,再困也不敢躺到床上,一打瞌睡,晴雯便骂人。

宝玉才刚安下片刻心来,就听得外间咕咚一声。原来有个小丫头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墙壁上,恍惚从梦中惊醒,还以为晴雯打她,哭着央求:“好姐姐,我不敢了!”众丫头都哈哈大笑起来。宝玉连忙跑出去看,劝晴雯让小丫头们先睡了。袭人说:“小祖宗,你只顾你的吧,让她们陪着熬一夜也没什么,你费什么心思?”

宝玉又将注意力转到麝月的衣服上:“晚上这么冷,你该多穿一件衣服才是。”

麝月笑道:“你难道不能将我们暂时忘了,把心搁在书上么?”

话犹未了,只听见春燕、秋纹从后头房里慌张跑来,惊呼:“不得了,有人从我们后头墙上跳下来!”一语驱走众人的睡魔,全都出去寻人。

这小小惊吓却让晴雯有了一个好主意。她笑盈盈地向宝玉献计:“你不如趁这个机会装病,就说是吓着了!”此语正中宝玉下怀,乐得装病,免去明日之灾。不久她们找巡夜的人来抓小偷,晴雯故意说,宝玉给跳下墙的夜贼“吓得脸色都变了,满身发热”!秋纹等又故意出去为宝玉取药,半夜里惊动王夫人,第二日,贾母也知道宝玉给吓病了,细问缘由,将没抓到贼的守夜人骂了一顿,想想又疑心道:“敢情……守夜的人自己就是贼?”

众人默然,明察秋毫的探春便出来说话:“近日因二奶奶身子不好,园里的人便放肆了,以前为了熬困,坐更时偶尔玩玩小牌,无伤大雅,据说如今却有人做了大头家开了赌局,大输大赢,半个月前还有人为此打架!”

贾母一听,责怪探春不早相报。因凤姐已卧病在床,贾母下令林妈等四个总管的老婆查出实情。园里的婆子仆役们吵闹了一回,揪出两个大头家。一个是厨房柳妈的妹妹,一个是迎春的乳母,凑合聚赌的人则有二三十人。贾母震怒,下令将为首两人各打四十大板撵了出去,聚赌者打二十大板,革三个月的月钱。

贾母发落赌头时,黛玉、宝钗、探春等都在座,见迎春为乳母受罚一脸羞涩,都起身向贾母求情,要贾母看在迎春面子上,饶过这次。贾母在气头上,说:“这些奶妈们仗着养过公子、小姐,比别人更为可恶,非得教训教训不可!”宝钗等人听了,不再言语。

这事让邢夫人也觉丢脸。她虽非迎春亲生的娘,名义上迎春是她的女儿,当日赶到迎春房里问罪。迎春向来不顶嘴,只是低头抚弄衣带,说:“这事我老早知道,说了她两句,她不听,我有什么法子?平日只有她说我,没有我说她的份儿。”

邢夫人闻言大怒:“胡说!你说她不听,早该向我禀报才是,现在弄得我们都跟着没脸,有什么意思?你这丫头,从来面薄心软,让人欺负,也不吭一声!”又拿探春作比较:“你亲生的娘,比那赵姨娘强十倍,你也该比她强才是!恐怕你奶妈拿了你的东西去典当了,你还不知道!”

邢夫人骂完,人走了以后,迎春的丫头绣橘才对迎春重提旧事:“姑娘上回不见了的金凤头饰,可不是被奶妈拿去当了?”迎春只想息事宁人,装没听见,轻言淡语说:“宁可不见了东西,也不要惹事。”连丫头绣橘都生起气来,说:“姑娘怎么这样软弱!我帮你向二奶奶说去!”

偏巧迎春乳母的媳妇玉柱儿家的,正前来央求迎春去说情,听到绣橘要向凤姐告状,一惊之下非同小可,赶紧跑进迎春房里来,说:“姑娘!你若肯为我们老奶奶讨个人情,我们一定赎回金凤头饰奉还姑娘。”迎春想了一会儿说:“好嫂子,宝姐姐、林妹妹说情,尚且不依,我就是说到了明年,也没用处,劝你打消了这主意!”

绣橘还在旁边,气呼呼插嘴道:“偷了东西就该还,和说情是两回事,你先把金凤赎回来再说!”

玉柱儿媳妇无话可答,但明知迎春素来不生气,便把话头对准绣橘,指桑骂槐,说自邢岫烟借住到迎春处,这儿没有添月钱,反而还少了一两银子,“平常短了这个,少了那个,还不是我们拿出来贴,这么久来,少说也贴了三十两银子!钱丢到水里还会咕咚一声响!”

绣橘又气又急:“这真是没王法了!你们把姑娘的东西偷了,还赖姑娘白用了你们的钱!”一边说,一边气得哭了,迎春却也不理论,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气定神闲地倚在床上看。

可巧探春、宝钗、宝琴、黛玉都来安慰迎春,玉柱儿媳妇趁机溜了。探春仿佛听见屋子里有人吵闹,坐下来便问:“刚刚谁在这里拌嘴?”迎春木头人似的,回了一句:“没什么,丫头们小题大做。”其实探春已把方才的话听了大半,问司棋和绣橘:“谁说姐姐让奴才白贴钱来着?你叫她进来,我替你问一问。”迎春连忙阻止:“明明跟你们没关系,何必如此?”

探春却不依她,笑道:“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倒想替你问问金凤去了哪里?”于是要绣橘叫了玉柱儿媳妇来,说了一顿,又说:“短少了钱,跟二奶奶说去,到姑娘房里闹什么?”一方面使眼色给自己的丫头侍书,要侍书禀明凤姐,侍书才刚到门口,就碰见平儿拎了裙角跨进门槛来。宝琴笑道:“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还没叫人,人就自己来了。”探春一见平儿,便说:“你奶奶身子可好多了?她一病,我们便受委屈。”

平儿忙问:“谁敢给姑娘气受,尽管跟我说!”

玉柱儿媳妇已慌得手忙脚乱,想上前向平儿细说缘由,还未说出理由,平儿即板起脸来打断她的话:“姑娘们说话,你也有插嘴的余地?你若知礼数,就该知道,外头伺候的人,岂可无缘无故到姑娘屋里来?”

平儿瞪着绣橘道:“这就是你们的不是了,姑娘好性子不管,你们也该为她打了出去,再去回太太!”

玉柱儿媳妇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识趣退出。平儿即将来意向迎春说明,问道:“姑娘的奶妈就要撵了,姑娘可有什么话要说?”

迎春专心致志地看着《太上感应篇》,平儿连问了两声,她才抬起头来,笑道:“她们自作自受,与我无干,私下拿走的东西,若不送还,我也不要了。只要不叫太太们生气,还是省点儿事好。”

大家听了她这番“啥也不管”的理论,都暗自好笑。黛玉忍不住问:“若二姐姐是个男人,如何理家,对付这些人?”

迎春笑答:“就是男人也一样。《太上感应篇》有云:救人急难才能积阴德。我虽不能救人,何苦白白和人结仇,做那种无益有损的事?”

谁想到,这么一个不管事的柔弱姑娘,不久,却被父亲贾赦许给了个性如贪狼猛虎的孙绍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