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上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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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纸包不住火,大观园里原本没有秘密。凤姐才刚病愈,复出管理家务,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情,便如蒲公英种子吹进大观园里来,没多久便飞进凤姐的耳朵里。

“你到底听见了什么消息,给我说清楚些!”

平儿唯唯诺诺道:“有个丫头……方才听两个小厮说……外头有个新奶奶,人也俊,脾气也好,小厮们正说着,管家来旺便要他们住嘴,否则割他们舌头……”

凤姐冷笑:“天哪,真是天地良心!我看我在屋里可熬成贼了,人人都帮他防着我!叫旺儿进来!”

来旺缩头缩脑,垂手站在一旁,听凤姐喝道:“你二爷在外头弄了人,你知不知道?”

来旺怕惹是生非,正色道:“奴才天天在里头办事,如何知道二爷外头的事?”还要装蒜,凤姐却把刚刚听来的话加油添醋说给来旺听,逼问:“你不知道?割人家舌头做什么?”

来旺知道此事已瞒不住,便把事情全赖给贾琏身边的小厮兴儿。兴儿一被叫上来还想抵赖,凤姐先叫他自掌了十几个嘴巴,然后冷笑道:“这事虽然与你不相干,你不早来回我知道,还是你的不对!如今,若照实说,我还想饶你,要敢有一句假话,就小心你的脑袋瓜儿——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不知道才有鬼!”

兴儿吓得跪在地上,把头磕得震山响,将贾琏如何与贾蓉说好娶他二姨妈的始末,和贾珍为尤二姐退婚的事由一五一十说给凤姐听。听完凤姐按捺火气,忙问:“房子在哪里?”

兴儿答道:“就在宁府后头街上。”

凤姐哦了一声,回头瞪平儿,说:“你听听,把我们都当死人!”平儿不敢作声,低下头去。

凤姐当下严令兴儿和来旺不得传话给那边知道,眉头一皱,已有妙计,叫所有丫头退下,惟留平儿在跟前,对平儿笑道:“这事可不必跟你二爷商量,现在办了才好。”

不久贾琏又出远差,来回须两个月。贾琏前脚一走,凤姐已命人将东厢房三间屋舍收拾好了,同自己房子一样装饰,禀明贾母王夫人,说是要到庙里进香,却带了平儿、丰儿、周妈、来旺老婆,还有一群男丁,由兴儿引路,浩浩荡荡来到贾琏的小公馆。

鲍二的女人开了门,一见凤姐驾临,魂魄已跑了大半,飞快跑进去报知尤二姐。尤二姐虽始料未及,但既来之则迎之,忙整理好衣裳出来见客。走到门口一看,只见来人的柳叶眉下一双丹凤眼,一个俏丽少妇对她微笑,全身白绫素裙,头上插的也都是素白银器,清素若秋菊。二姐张口便叫“姐姐”,躬身拜了下去,说:“不知姐姐今天来,未能远接,求姐姐宽恕!”

凤姐也赔笑还礼,拉了二姐的手往里走。让凤姐上座后,尤二姐又行礼如仪,说:“妹子年轻不懂事,今儿有幸和姐姐相会,若姐姐不弃微寒,凡事求姐姐指教,情愿倾心吐胆,只求服侍姐姐。”

凤姐下座还礼,一脸忧容,叹了口气,娓娓说道:“我也是年轻不懂事,从前一味只劝二爷保重,别在外边眠花宿柳,教老爷、老太太担心,谁知二爷会错了我的意思,什么事都不给我知道。如今娶了妹妹做二房,这样的正经大事也不跟我提,以为我是那种天地不容的妒妇!其实我早劝过二爷,早办这件事,以后生个一男半女,连我都有依靠!我这个心,天地为证!”说着,凤姐哽咽了:“像妹妹这样伶俐的人,如果真心肯帮我,我也得了臂膀,让外头那些小人堵了嘴,二爷心头也会高兴才对!如今……只求妹妹……跟我回家,和我一块儿住……我包管吃的、穿的、用的、戴的全和我一样……如果妹妹不愿随我去,我也愿意搬出来陪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爷面前说几句好话,给我个立脚处,就是叫我为妹妹梳头,我也心甘情愿!”

这一番恳切言辞,已经融化了二姐的心,教二姐忍不住跟着掉眼泪,二姐早把兴儿从前闲聊时说的话忘了。兴儿曾说:“一辈子不见我们奶奶才好!她嘴里甜,心里可藏着最毒的药;脸上还在笑,脚底下却想怎么样把人绊倒,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恐怕连三姨儿的嘴都说不过她呢!”二姐是个实心的人,看凤姐打扮不凡、品貌不俗,说话又如此客气,便认定她是好人,一心把凤姐当成知己,当下同意搬进大观园里。凤姐便叫周妈帮忙收拾二姐的东西,抬进凤姐那边的东厢房,又急急催着二姐上车,在车上悄悄吩咐:“我们家规矩多,若让人知道二爷在热孝中娶你,老爷一定会把他打死!如今先住在我那里,择个日子,再去见老太太!”

不料还没进大观园,十之八九的人已知道凤姐迎回尤二姐的事,纷纷过来探看,见二姐人长得标致,脾气又好,没有不称许的。凤姐脸上笑着,肚子里已打翻了一大缸子醋。才将二姐安顿下来,又暗中行事,遣走二姐身边的丫环,把自己的丫头善姐送给她使唤,又吩咐园里的婆子:“好好看管她,如有走失逃亡,我就和你们算账!”暗里早将计谋布好。

尤二姐只过了三天好日子。三日之后,丫头善姐已不听二姐的使唤,二姐叫她向凤姐要些抹头发的油,善姐耸耸肩说:“奶奶,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们奶奶每天处理千百件事,处理上千上万的银子,你拿这点儿小事烦她,未免太不懂事!你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不如忍着点儿!”

一番话说得尤二姐低了头,不敢言语。又过几天,善姐连饭也懒得端来给她吃,偶尔拿来的,也都是剩饭剩菜,二姐说了她一句,就被她回了几十句。二姐身在荣府,怕闹出事来让人家取笑,只好一味忍气吞声。见了凤姐,凤姐却又对她和颜悦色,满口“好妹妹”地叫着,吩咐她:“若有人对你不好,你只管告诉我,我打他们!”又骂丫头、媳妇们说:“你们若拣软的欺负,让我听见了,我就要你们的命!”二姐不疑有他,只一味忍着,一点儿也不敢告状。

凤姐又派人暗暗打探二姐的底细,原来先前定过亲,有过婆家,原来的女婿叫张华,现年才十九岁,成日在外赌博,早被父母撵了出来,他父亲收了尤老娘的二十两银子应允退婚,张华并不知道。凤姐知悉后,又拿了二十两银子,命令来旺儿拿给张华,要张华写状子告到衙门里去,说是贾琏国孝、家孝当头之际,背旨瞒亲,仗财倚势,强逼退亲!

张华起先并不敢告,但凤姐一再威胁利诱,只好到都察院喊冤,还要张华牵扯出贾蓉来。此事一出,宁荣二府都震惊,凤姐于是大摇大摆走进宁府,向贾珍、贾蓉兴师问罪:

“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偷往我们贾家送?难不成天下男人都死光了,只剩我们姓贾的?你们真是糊涂油蒙了心!国孝、家孝两层在身上,也敢把个女人送给我们二爷,这岂不是指明了要休我?我们一起去见官说个分明!”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要上衙门。急得贾蓉跪在地下磕头,直说:“婶娘息怒!”凤姐哪里饶得过贾蓉?扬手就打:“你这五鬼分尸、没良心的东西!成天做这些没王法的丢脸事儿,我们家祖宗八代都不饶你!”

又对众人哭嚷道:“你们嫌我不贤良,看谁给我一纸休书,我就走!”接着,滚到尤氏怀里,号天动地:“你妹妹如今已接进我家里,现在每天三茶六饭、穿金戴银地侍奉在园里,连住的屋子都跟我一样,我哪一点儿亏待她!为了和她原来的夫家打官司,我还偷了老太太五百两银子去打点!”说了又哭,哭了又骂,眼泪鼻涕全滴在尤氏的衣服上,几乎把尤氏揉成了一个面团儿。

宁府的丫头、媳妇,老早黑压压跪了一地,一边求饶,一边赔笑。丫头们送茶来给凤姐解渴,凤姐也掼了一地。待尤氏、贾蓉等磕了一千个头,又答应赔凤姐五百两银子,凤姐才作罢。又说自己实在舍不得尤二姐出去,嫁进来了又出去,也着实丢贾府的颜面,她心里可是一百个愿意让贾琏娶二姐做二房。不过,目前必须守孝,只能先禀明老太太和太太,等孝期满了,就让她和贾琏圆房。尤氏、贾蓉一齐称赞凤姐宽宏大量、足智多谋,凤姐才抽抽搭搭地走了。

第二日,凤姐即带了二姐见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将在尤氏那边的话又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央求贾母道:“老祖宗发个慈悲心,先让她进来园里住,一年后再圆房。”

贾母闻言,啧啧称赞:“像你这么贤良,真是世间少有。”又称许尤二姐:“长得齐全,比你还俊呢。”王夫人、邢夫人见凤姐如此行事,看似一点儿妒意也无,都宽了心。

凤姐却暗暗买通都察院,要都察院批状子给张华,使张华得以拿状子去贾府领人。但贾珍也暗暗塞给张华一百两银子,要他们别上门来。张华拿了银子,哪里还敢要人?次日五更天,悄悄地逃走了。

凤姐是个计划周密的人,心里怕张华将自己教唆之事告诉别人,万一有人寻出这源头来翻案,岂不害了自己名声?暗地里命管家来旺儿买通人斩草除根。果然,张华逃了三天,便在路上给人用闷棍打死。凤姐才安了心。

贾琏出完差,停马新屋前,里头竟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儿,将事情来由告诉他,贾琏一听,差点儿跌下马来。战战兢兢回到家里,却看见凤姐在他面前和尤二姐亲亲爱爱,仿佛亲姐妹一般,贾琏便自以为高枕无忧。这回出远门是为父亲办事,贾赦十分满意,除赏他一百两银子外,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头秋桐赏给儿子做妾,贾琏叩谢领去,得意不已,料想此后拥有一妻三妾,大可享双倍齐人之福!凤姐心中一刺未除,又凭空多了一刺,少不得忍气吞声;表面上一团和气,连声恭喜,背地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心下又盘算,不如以毒攻毒为妙!

凤姐在外头虽待尤二姐好,趁无人时,又有意用话刺激二姐,常说道:“妹妹未嫁前名声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听说过,常劝二爷把你休了,再找好的——气得我有冤没处说!”表面对二姐好,实则指桑骂槐,暗里相讥。下头的婆子们,也在凤姐教唆下,对二姐冷言冷语。凤姐不久又装病,不和二姐一处吃饭,只叫丫头们端残羹剩菜过去。平儿看不过去,自己拿钱偷偷帮她加菜,被秋桐知道了,全说给凤姐听。凤姐便骂平儿:“人家养猫来抓耗子,我的猫倒会咬鸡!”平儿只好故意离尤二姐远点儿。二姐吃了许多亏,但哪里敢抱怨凤姐?只有暗自垂泪。此时,贾琏和秋桐正干柴烈火,如胶似漆,拆也拆不开,哪有时间听二姐的心里话?

凤姐虽恨秋桐恨得牙痒痒的,却想借刀杀人,得和她客气假意,对秋桐说,二姐常说你的坏话,激得秋桐发怒后,又假意劝她:“她现在是二奶奶,又是二爷心坎上的人,连我都让她三分,你何必硬碰硬?”

秋桐本来是个没脑袋的丫头,一听此言,更为恼火,天天故意在二姐房前大骂她娼妇,气得二姐日日在房里哭泣,连饭都吃不下,秋桐又在贾母前进谗言,说二姐只知争风吃醋,是个贱骨头,贾母也渐渐不喜欢二姐。一班下人见贾母讨厌二姐,更加作践起她来。

尤二姐本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怎禁得起这般折磨?本以为嫁得贵婿,可以倚靠贾琏过一辈子,哪里想到反而落得如此凄凉?有委屈又不敢说出口,四周的丫头婆子待她如狼似虎,纵然平儿背地里帮她,也于事无补。进大观园,受了半年的暗气,已茶饭不思,整个人逐渐憔悴了下来。只因发觉自己已有身孕,才苦撑着。

但这一病,二姐已无法从床上坐起,待贾琏和秋桐稍稍冷了,忽而想起她来,去看她,她才哭求贾琏请医生。在凤姐唆使下,小厮请来专用狠药的胡太医。胡太医信口说不是胎气,只是淤血凝结,贾琏照药方为二姐抓了药来,二姐喝下去后,半夜腹痛不止,胯下一滑,腥血滚滚涌出,一个已成形的男胎硬生生地溜了下来,人便昏厥过去——待贾琏派人抓胡太医时,胡太医却已人去楼空!待再请医调药,二姐已去了半条命。

凤姐闻言赶来,表情看似比贾琏更急十倍。此事发生后,她成天烧香拜佛,虔诚祷告,振振有词道:“我情愿自己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怀胎得男,我愿吃长斋念佛还愿!”贾琏和众人听了,都称道凤姐贤良。二姐病倒在床,贾琏又夜夜留在秋桐处,凤姐一边派人送补品给二姐吃,一边打发人出去算命求卦,要算命的说是属兔的女人冲犯了胎气。偏只有秋桐属兔。

凤姐便劝秋桐到他处躲一躲,别进荣府来,秋桐一肚子气往尤二姐身上发,大声骂道:“哪个饿不死的杂种乱嚼舌根!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冲了她什么!我倒要问问,那个娼妇肚子里是谁的杂种,谁知该姓张还是姓王!”

二姐躺在病床上,把这些话都听进耳里,心头更添烦恼。当夜,平儿趁凤姐睡了,才敢到尤二姐榻前安慰她一番。尤二姐向平儿哭诉了一回,平儿看二姐情绪已平静,便向二姐告辞。不料第二天早上,二姐好端端不见起床。若不是平儿发觉,服侍的丫头们还以为二姐在睡懒觉,乐得不帮她梳洗。原来二姐已吞金自尽,魂归黄泉!

平儿忍不住哭骂丫头们:“你们这些丫头,也不知可怜病人!她虽然性子好,你们也太过分了,只知墙倒众人推!”平日欺负二姐的丫头们,见二姐死了,却也心生悔意,伤心落泪,独独不敢给凤姐瞧见。

贾琏闻言搂尸大哭,凤姐也进来猫哭耗子:“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走了?平白辜负了我对你的心!”一边却在贾母面前进谗言,不许二姐停灵在家庙中,又不给贾琏银子办丧事。贾琏本想打开二姐带来的东西,找出昔时给二姐的私房珍品来典当,开了箱子,发现里头早被掉了包,只有几支坏掉的簪子、不值钱的首饰和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这才明白,二姐在家里受尽委屈,死得不明不白。

最后还是平儿偷出了一包二百两的碎银,悄悄拿给贾琏,才把二姐的丧事办了,贾琏对平儿心生感激,更加痛恨凤姐,但又哪敢煞凤姐的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