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正担心寻不到柳湘莲,养着挑三拣四、脾性又不温柔的小姨子,真是后患无穷,没想到,自三姐表白心愿的第二天起,尤三姐仿佛变了另一个人,竟日日缟衣素服,全心礼佛起来。巧的是过了几天,贾琏要出远差往平安州,在路上竟遇到了和薛蟠同行的柳湘莲。贾琏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两个冤家怎么聚了头,再一细看,不是他两人是谁?几时冤家变朋友?
贾琏忙过去问明缘由。薛蟠笑道:“这也是天下奇事!我和伙计们卖了货物,正打算回家,却遇到一伙强盗来打劫!还好柳二弟及时来把贼人打走,夺回货物,又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他不肯接受,我们索性尽弃前嫌,结为生死兄弟,一路进京。”
“原来如此!”贾琏笑道,“我正打算给柳二弟说亲,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着,便将自己娶了尤二姐,又要发嫁小姨子的事说出来。叮咛薛蟠:“我只说给你一个人知道,可别回府里告诉了别人!”只不提柳湘莲是尤三姐自己选的。
柳湘莲此番回京,有意寻一门亲事定下来,听贾琏这么一说,也有意向贾府攀亲,当下答应:“我本是想寻一个绝色女子为偶,但今儿既然是您亲自说亲,我也顾不得许多——恭敬不如从命就是了。”
贾琏笑道:“口说无凭,等柳二弟一见,便知我这小姨子的品貌,举世无双。”柳湘莲听了大喜,道:“既然如此,就说定了,等我办完私事后,一月内至府上下定如何?”
贾琏怕柳湘莲浪子天性,说话不算话,一去就不回来,便要他先留下一个定礼,以为凭证,好向尤三姐表功。薛蟠想将身上的金银珠宝分给柳湘莲做定礼,柳湘莲不肯接受,结果,为表义气,留下祖传的鸳鸯剑以示绝非戏言。
办完公事,贾琏便快马加鞭赶到二姐那边。一看,自己虽然出远门许久,二姐却闭门闭户,操持家务,心下十分感激。心想,这个小老婆果然没娶错!和大家叙了叙旧,得意洋洋地把鸳鸯剑取出,递给三姐。这一把珠宝晶莹的鸳鸯剑,剑鞘里头是两把合体剑,一把上头刻着一个“鸳”字,另一把刻着“鸯”字,亮晃晃的,自有一股慑人之气,别人看得胆战心惊,三姐却喜形于色,轻轻摩挲着剑身,凝视许久,才收进自己的房里,挂在床上,每日望着宝剑,以为终身有了倚靠。
但柳湘莲在留下鸳鸯剑后,过了些时日,却反悔了。先到荣府看了薛蟠,又拜会了宝玉。两人相会,如鱼得水,闲来无事,便与宝玉说贾琏娶尤二姐为二房的闲话。纸包不住火,连足不出户的宝玉都从焙茗那里听到了这消息,只是大家还不敢把消息传给凤姐。柳湘莲说起了尤三姐的婚事,宝玉笑着向他道喜,也说尤三姐是绝色佳人。柳湘莲却说:“我这几日只疑心着,一个绝色佳人……哪里会找不到对象,急急赶着我求定?不知她们什么来历?其中有什么底细?”
宝玉说:“既然已经下了定,何必再起疑?你要一个绝色的,已经得了一个绝色的,夫复何求?她们是珍大嫂子继母带来的两个妹妹,真真是一对尤物!她们偏偏又姓尤!”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柳湘莲一想,反而捶首顿足,后悔不已,说道:“原来是你们宁府里的人!我听说你们东府里,除了两只石狮子外,没一个是干净的!”
宝玉一听,红了脸不说一句话。湘莲自知失言,连忙作揖道歉:“我胡说该死!……你好歹告诉我,她品行如何?”
“你既说没一个干净,何必来问我?我看,连我也未必是干净的!”
柳湘莲告别宝玉后,再一寻思,更加后悔,便决心要回定礼。于是,离开贾府,就到贾琏的小公馆去找贾琏。
与尤老娘和贾琏喝茶时,柳湘莲已想好了说辞,说是自己不知情的状况下,姑母已为他订了媳妇,所以想索回宝剑。
贾琏听了,心底十分不自在,说:“下了定的事,岂可反悔?”
柳湘莲却坚持不从命,说了些细琐的理由,硬要退婚,贾琏不肯,还要劝,柳湘莲便要贾琏和他出去谈谈。但尤三姐听说意中人来,早在里面房里把外头的事听得一清二楚,心想:他必在贾府中听到了什么闲言闲语,把自己当成了****荡娃,所以不屑为妻。心里万分不是滋味,于是将鸳鸯剑的雌剑藏在肘后,步出厅堂,叫住两人:“你们不必出去再议了,我现在就还你定礼!”
说着,泪如雨下,左手将剑柄送给湘莲,右手回肘,往颈项上一横,血如桃花飞溅而出!人已倒了下来。众人想拦阻,早已来不及!
尤老娘一面号哭,一面大骂。贾琏揪住湘莲,要命人捆了湘莲送官。二姐反劝道:“人家又没逼迫她,是她自寻短见,送官又何益?反而是出丑!”贾琏才放了手。湘莲伏在三姐身边恸哭:“我不知道她是如此烈性的人儿,只怪我无福消受!”
一直守到三姐入殓后,柳湘莲浑浑噩噩走出贾家,不知走了多久,正感腰酸腿麻,抬头忽觉天地黑黄一气,茫茫无涯。隐隐听见一阵环佩摇晃之声,迎面走来的竟是手里捧着鸳鸯剑的尤三姐!
尤三姐脸上泪痕未干,对他冷笑:“我痴痴等了你五年,不料你竟如此冷面冷心!”说完,便径自往前行。柳湘莲连忙拉住,问:“你去哪里?”三姐摔开他的手,身子如无根浮萍被看不见的急流冲去,顿时已不见踪影。
柳湘莲放声大哭,哭到泪水已尽,睁眼一看,自己竟置身在一座破庙里!旁边坐着一个跛脚道士,悠悠闲闲地在身上抓虱子,仿佛没看见他。柳湘莲起身作揖,问道士:“敢问这是何方?仙师法号为何?”
道士呵呵笑:“我也不知道这是何方、我是何人,我不过暂时来此歇歇脚而已。”
柳湘莲听了这话,全身冰凉,如赤身裸坐在严风厉雪中,呆了一会儿,拿出身上那把雄剑,刹那间挥尽头上万根烦恼丝,便要随道士走。
道士喃喃自语道:“今儿来引渡你这无情无义的,了却我半桩俗事。不多久,这里还有个有情有义的,再劳驾我来一次!”
柳湘莲拍落发丝,问:“我们要往何方?”
道士笑道:“该往何方,就往何方,天地之大,何处不可以往?你问这些做什么?”
自此之后,金陵城里没有人再看到过柳湘莲。那个爱眠花宿柳、仗义行侠的美少年,不再出现在满楼红袖的莺声燕语里,在人们的记忆中,也日渐朦胧了。
薛蟠为了找寻这个结拜兄弟,派人寻遍方圆百里内的大小庙寺,却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好当他又云游四海去了,不再寻他的踪迹。“不告而别,真是岂有此理!”薛蟠只懂得生气,“哪天再出现在我面前,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但柳湘莲始终没有再出现,像一阵烟,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