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王夫人房里丢了几瓶茯苓霜,和掌厨房的柳妈有嫌隙的管家,只见厨房里有个露瓶子,便往上告密,说是厨娘柳妈的女儿五儿偷了。偏偏搜查的人又碰巧在厨房里找到一瓶茯苓霜,以为人赃俱获,将柳五儿这个清白无辜的人关了起来。亏得平儿做人心细,详细询问,查出是彩云拿了。彩云向来和贾环相好,为讨好贾环,拿了一瓶茯苓霜给赵姨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会生出这许多事来。彩云性子直,向平儿认罪:“就说是我拿的,不要冤枉了别人!”
平儿心想,彩云一向老实,绝非故意偷窃,并不想扩大此事,于是叫宝玉来顶罪——少爷在母亲房里拿了东西,谁敢有什么意见?宝玉素来好说话,他也不愿彩云受委屈,便出来担待此事,只说是误会一场。
彩云对宝玉固然心生感激,但又惹起贾环对彩云的猜疑:“你若跟他没有什么鬼鬼祟祟的,他为什么替你顶罪?”
气得彩云趁夜里没人看见,把要给赵姨娘的茯苓霜丢进河里,让它随水付诸东流。但这一气却伤了身体,从此后病倒床上长吁短叹,身子一天比一天坏。
转眼到了宝玉的生日。虽值宫中皇太妃丧期,做官人家不得铺张,但一大早,园里的姐妹和丫头们已不约而同地到怡红院来为他暖寿。可巧这天竟也是薛宝琴、邢岫烟和平儿的生日。
探春笑道:“要找两个同日生的已不容易,我们这园里才多大,就有四个同日生的寿星?没个缘分是不行的。”
四人一起做寿,吃酒、喝茶、抓果子,还有余兴节目,读过书的玩猜谜,没读书的捉对划拳。满庭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不时传出清脆的镯子响。虽然没能大大过生日,贪热闹的宝玉却比往年还高兴几分。
当晚宝玉和几个丫头在怡红院内吃酒,说是“大家只管取乐,不可拘泥”。管厨房的已为他们备了一桌子酒菜——四十个定窑的白彩碟子盛着四十种小点心,都是山南海北来的珍奇美味。
宝玉兴致一好,又嚷着要行酒令。袭人道:“斯文点儿过生日倒是好的,可惜我们不识字,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诗句。”麝月提议掷骰子抢红,大家都懂,宝玉却说没趣,春燕提议想了想:“我们不如来玩点花名好。”晴雯也附议,袭人嫌人少了没趣,大家又四处请了宝姑娘、林姑娘、琴姑娘,还有李纨、香菱、探春来。
众人到齐,晴雯捧上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接着筒里的象牙花名签子,掷骰子数到宝钗,宝钗先抓了一支。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枝牡丹,上头题着“艳冠群芳”四字,四字下头又是一句唐诗:
任是无情也动人。
下头又有小字,抽到此签者,须与席中众人喝一杯,且可随意命席中众人唱新曲一支为乐。宝钗喝了酒后,便命芳官唱曲子,芳官唱了一首《赏花时》。宝玉只管拿着那签,口里颠来倒去地把“任是无情也动人”来来回回地念,听曲子时,两只眼睛却只管瞪着芳官的瓜子脸看。
下一个抽签的是探春。上头画着一枝杏花。红字写着“瑶池仙品”,诗则是“日边红杏倚云栽”一句,看见“红杏”二字,探春羞得脸都红了,把签往桌上一搁。宝钗轻启朱唇将上头的注念出来,说得此签者,必得贵婿。黛玉笑道:“我们家已经有了一个王妃,难不成你也是个王妃?真是大喜!”
换李纨抽签,签上则是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旧诗则是“竹篱茅舍自甘心”,自饮一杯酒。
轮到湘云,湘云一边大笑,一边卷起袖子,拎出一根签。签上画的是一株海棠花,题为“香梦沉酣”,诗为“只恐夜深花睡去”。众人都笑了。原来这一天早上诸姐妹聚会时,湘云因多喝了酒,趁众人还在喝酒划拳时,自己恍恍惚惚走到园子的角落里,倚着山石睡着了。好事的丫头来报,众人蹑手蹑脚围观,只见湘云睡得不省人事,而四周飞落的芍药花,早已飞撒得她满头满脸满衣襟,连手里的扇子都被落花埋了,又有一群蜜蜂、蝴蝶围着湘云打转。众人看了,又爱又笑,过了好久才叫醒她。黛玉打趣道:“‘夜深’二字,若改为‘石凉’,可不是更贴切?”姑娘们又取笑了湘云一顿。这支签判的是她的上家与下家饮酒,正是宝玉和黛玉两人。宝玉先饮了半杯,趁人瞧不见,递给芳官喝了,黛玉不能多喝,偷偷把酒倒进漱口盂内。
麝月抽的是荼花。由宝玉帮忙念下头的字,写的原是“开到荼花事了”,由在座各人各饮三杯送春。宝玉觉得此签不祥,皱皱眉头,把签藏了,不要大家念出去,要大家轻啜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香菱拎的是一支并蒂花,“连理枝头花正开”。黛玉小心翼翼地伸手取了一支,上头却是芙蓉,上题“风露清愁”,诗为“莫怨东风当自嗟”。宝钗笑道:“这签好极!除了她,别人还不配做芙蓉呢!”袭人抽中的是艳艳桃花,桃红又见一年春。宝玉拿过来念道:“抽杏花的须陪喝一杯,坐中同庚者、同姓者也要陪喝一杯!”这一回除抽中杏花的探春外,香菱、晴雯、宝钗因与她同龄,也一同喝了酒,芳官原姓花,也同袭人敬酒。
正热闹时,有人来敲门。原来是暂住潇湘馆的薛姨妈派人来接黛玉,众人才晓得此时已是二更。宝玉、袭人还要挽留,黛玉站起身来,笑道:“我可支撑不住了,回去还得吃药呢。”诸姐妹们,也都令丫头点灯,各自回住处去。
送完了客人,怡红院中还兀自热闹着,喝酒、猜拳、唱曲儿,一径喝到酒缸里半滴酒不剩才休止。到了四更,春燕、四儿早已累得动弹不得,晴雯还想叫她们来收拾残局,被宝玉阻挡了,说:“先睡一觉再说!”说完,自己拿了枕头,身子一歪,就睡着了。袭人喝酒虽然海量,却也撑持不住,恍恍惚惚先扶了一脸胭脂红的芳官随便躺下,自己也倒在对面榻上。大家黑黑甜甜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芳官揉揉眼醒来,竟发现宝玉在她身边,才知道自己原来和宝玉同榻睡了一夜,不禁羞得一脸通红,赶紧翻身下床。
宝玉梳洗罢,正喝茶,忽然瞥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粉红色的纸笺,拿到眼前一看,上边写的竟是: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宝玉跳了起来,问丫头们:“昨天谁接了这帖子来?也不说一声!”袭人、晴雯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人送来的,也忙着为他找接帖的人。四儿连忙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自来,只打发了个老妈妈送这张纸条,我一忙,把它搁在这里,竟然忘了说!”
晴雯听说是妙玉的纸笺,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人呢!为她大惊小怪也值得?”
宝玉急得不得了,惟恐怠慢了妙玉的好意,当下要袭人研墨,就要回帖,但却不知该回什么字才能与妙玉的“槛外人”相敌?想要问黛玉拿主意,走过沁芳桥,却碰到邢岫烟。宝玉想起妙玉虽孤僻,素来倒是和邢岫烟有话说,不如问邢岫烟的主意。
“妙玉为人孤僻,我们都不入她的眼。她一向只敬重姐姐,可见姐姐不似我们这班俗人!”宝玉毕恭毕敬地说。
岫烟笑答:“她也未必真心敬重我。只是我从前家里穷,赁房而居,租了她们蟠香寺的房子,一住就是十年,没事到庙里陪她,她也教我读书识字,所以还有些旧交情。没想到多年后她被请进你们家,我偏又在此与她相逢,还算有缘,她也不好意思嫌我!”
宝玉于是将妙玉的帖子拿给邢岫烟看,要她给个意见。岫烟笑道:“从没见到帖子还下别号的,这真是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细思一回,笑道:“从前我常听她说,从汉到宋,没一首好诗,只有两句还堪一读,便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如今她自称槛外人,你若取个槛内人,岂不合她心意?”
此话如醍醐灌顶,宝玉拍手叫好,回房写了帖子:槛内人宝玉沐谨拜。然后亲自拿到栊翠庵,隔着门缝儿将纸笺投进去。
这晚本说好由另一寿星平儿还请大家宴席,才刚在榆荫堂摆下了几席新酒佳肴,几个宁府里头的人就慌慌张张来报:
“我们大老爷归天了!”
宁府大老爷,即贾珍之父贾敬。贾敬人到中年后,一直在玄真观修道,吞金服砂,死时腹中坚硬如铁,脸皮嘴唇却呈紫绛色,贾珍一见,便知父亲是吃了丹砂而死的。众道士则说贾敬“虔心得道,脱去皮囊,已出苦海”。如此一说,求仁得仁,也没什么好伤心的。
贾敬为进士出身,世袭官职已给了儿子贾珍,死后天子念其为功臣之裔,加封五品。对贾家而言,又是一桩光耀门楣的大事。为办这备极哀荣的葬礼,宁府又忙得上气不接下气,当家的尤氏忙不过来,将娘家中的继母尤老娘接来看家,尤老娘又将两个未出嫁的女儿二姐和三姐带来一并管事。两个粉雕玉琢的人儿,早已艳名远播,虽在守丧时期住进宁府,一身缟素,淡扫蛾眉,却掩不住天然风韵,又惹出偌大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