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出嫁的女孩儿,都是一颗一颗无价的珍珠。
一出了阁,不知怎的,珍珠就慢慢失了光泽,渐渐地变成浑浑浊浊的瓷珠子。再老了,凡尘俗务一染身,琐碎诸事悬心计较,所有的亮丽光彩都不见了,只剩一颗一颗的鱼眼睛。宝玉老是这样嘀咕着。
清明时节雨纷纷,宝玉因连病了几天,脸色白如纸。在清明这一日,忽然放起晴来,虽然病还没全好,袭人还是催着宝玉到处走走逛逛,四处散心。宝玉便拄着一支杖在园内慢慢走,走到藕香榭那边池塘,看见湘云、香菱和宝琴及几个丫头坐在山石上有说有笑,几个婆子在塘里行船,捞泥种藕。看他正要走过去,湘云大声笑道:“快把船打发出去!他们是来接林妹妹的!”
众人都明白其中缘故,呵呵笑起宝玉来,宝玉的脸瞬时涨成猪肝色,讪讪笑道:“你以为我是故意生病的?”待宝玉想坐下和姐妹们凑热闹,湘云又说:“这里有风,坐在山石上也冷,你还是到别处坐吧。”
宝玉正想去瞧黛玉,于是向湘云、宝琴等告辞,往沁芳桥走来。阳光正好,映得一池柳垂金线。抬头一看,眼前一株大杏树叶稠阴翠,上头结了累累的小杏子,都只有豆子大小。宝玉嗟叹:“才病了几天!怎么所有的杏花都开完了,不知不觉,又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望着杏子,依依不舍,不肯挪开脚步,忽又想到邢岫烟已有了夫婿——虽说女孩儿终有一日是要嫁人的,但世上少了一个好女孩儿,还是教他惋惜,想她再过一两年,难免也是“绿叶成荫子满枝”——好好一颗珍珠,谁知什么时候会变成鱼眼睛呢?
正胡思乱想间,一道火光从另一头的山石后发出,惊起了杏枝上的雀儿。又听得那边有个婆子嘎啦嘎啦骂人:“藕官,你要死了!再烧纸钱,你就给我小心皮肉!”
宝玉转过山石去看,只见林黛玉房里的藕官满面泪痕,对着一团纸灰发呆。忽见一个婆子边骂边走过来,拉着藕官:“我已经告到上头去了,你还不跟我去讨罚!”
藕官僵着身子不肯动,宝玉替她辩白:“她哪里烧了纸钱?她烧的是林姑娘写坏的字纸!”藕官也附和他的说法,但那婆子却不肯放手,说:“你别嘴硬,跟我去领罚!”又从纸灰中掏出一张没烧尽的白纸钱,说:“有凭有据,看你还赖不赖得掉!”
藕官两眼看着宝玉,要他解围。宝玉便对藕官说:“你只管跟她去!就告诉上头说,我昨夜梦见杏花神来向我要一串白钱,才能把我的病驱走,所以我叫你替我烧纸钱,所以今儿才能走路——这会子有人来拦你做这件事,就是冲了我!”
脸上本来恶狠狠的夏婆子,自讨没趣后,只得收起竖目横眉,赔笑道:“是我的错,二爷别生气。”瞪了藕官一眼,气鼓鼓地走了。
藕官本在梨香院唱小生,是贾蔷打江南买来的十二个女孩儿之一,但因当朝皇太妃去世了,皇上下令,做官人家里的优伶一律遣发,贾府也得循例而行。本来要让女孩儿们返家,除龄官、官已病死,没几个愿意回去;其余的,不是无家可归,就是宁愿留在大观园里。不愿返乡的,文官给了贾母,正旦芳官给了宝玉,小旦蕊官给宝钗,小生藕官给黛玉,唱花脸的葵官给了湘云,小花脸的豆官送给宝琴,艾官、茄官分别由探春、尤氏领去,各得其所。这些唱戏的女孩儿不会做杂役,也不懂使女红,各主子也都心知肚明,平日不大吆喝她们,多半纵容她们在园内玩耍。
夏婆子走后,宝玉问藕官,为何烧纸钱?藕官虽然感激他伸手相救,但却不愿亲口告诉他因由,哭道:“这事只有你屋里的芳官和宝姑娘房里的蕊官明白……你还是回去问芳官吧,但若是知道了,可不许再告诉别人!”
宝玉是个好奇的人,这下子哪有不赶回去问芳官的道理,一回怡红院,偏偏院里吵得闹纷纷的。原来是芳官和她在梨香院时的养娘何妈在大叫大嚷。因为何妈要自己的女儿春燕洗完头,才叫芳官洗。芳官怪何妈,拿了她每个月的月钱,只给她用剩水。何妈则恼羞成怒,骂她:“戏子难缠,没个好东西!”袭人和晴雯在旁劝架,越劝她们吵得越凶。宝玉自然是偏心女孩子的,要袭人拿了花露油、香皂给芳官,想平息此事。
芳官的养娘何妈,一时觉得面子过不去,便抬起手来打了芳官几下,把芳官打哭了。晴雯指着何妈说:“你这么大年纪,还这么不懂事!我们都已经替你排解了,你还打人!”
何妈振振有词:“一日叫娘,终身是母,她对我不尊敬,我自然可以打她。”
麝月听了,忙过来吓何妈:“满园子里,谁敢在主子屋里教女儿?她不好,自有主子打骂,你少在这里无法无天!过几天,怕你连我们都敢打了!”
宝玉也气得拿杖子打门槛,说:“这些老婆子全是铁石心肠!”
何妈看众人都骂自己,又羞又愧地走了。女孩儿是珍珠,宝玉全捧在手掌心,她们生气,宝玉又赔笑又赔罪。至于像鱼眼睛般的婆子,在他眼里,就是不干不净的东西,少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便感激不尽,平日吃饭时,根本不许她们到里头屋子来。
到了晚饭时,宝玉有意亲近芳官,就叫芳官帮他吹凉一碗火腿鲜笋汤,笑道:“你成天傻玩、傻睡怎么成?多少学些服侍的活儿。”芳官便学着平日袭人的样儿帮他吹汤。此时她干娘何妈端了饭在门外伺候,见芳官吹汤,跑进来要讨好宝玉,笑说:“她没做过家事,怕会打破碗,我来帮她吹吧!”刚伸手接碗,就被晴雯轰出去,说:“快给我出去!就是她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谁叫你进里头来的?”又骂几个小丫头:“你们也不拦她?让她进来伸手、动嘴?”
何妈被几个丫头推了出来,还遭外头做杂役的婆子们取笑:“嫂子,你怎没先拿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当下又恨又气,自讨没趣又无可奈何。
宝玉吃了半碗粥,喝了几口汤,便悄悄问芳官,藕官祭的到底是谁?芳官低声道:“他祭的是死去的官。”
几个月前,宝玉曾听闻官病故,这才想起来,没凭吊过她,心里着实有几分歉意。芳官说:“那时她演小生,官是小旦,唱戏时都扮小两口,亲亲热热,下了戏,也玩起真的来,你爱我,我爱你的。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来,但后来补了蕊官,她又疼起蕊官来。我就对她说:‘怎么有了新的就忘了旧的?’她说,她不时帮官烧纸钱,不算忘了,就像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没把旧人丢开不管,就算有情有义了。二爷,你说她傻么?”
宝玉听了这话,又喜又悲。喜的是戏子也有情,悲的是人间离合难定,便要芳官为藕官设一个香炉,时时为官供奉茶水、鲜花,免得纸钱烧出乌烟来,玷污了官的清新头脸。
只要是珍珠般的女孩儿,他没有不怜惜的。大观园里的年轻丫头因有他宠着,个个比贫家小姐尊贵,年纪大的婆子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也争不过姑娘家,有气也只好藏着。
“其实这也怪不得宝玉”,何妈的女儿春燕说,“他说‘女儿未出嫁时是无价珠宝,一出了嫁,便染上许多治不好的毛病儿,再老了,竟成了鱼眼睛’!这话听来虽然是随口胡说,但也有几分真确,就拿我妈和我姨妈来说好了,她们两人老了以后,眼里只有钱是真的。我妈本来在梨香院照顾芳官,我姨妈照顾藕官,拿了她们的月钱,家里已逐渐阔绰了,却还不对人家好一点儿……藕官烧纸钱,我姨妈去打报告也就算了,我妈还更没头没脑地和芳官吵了一架,又想给宝玉吹汤,自讨没趣!”这话是对莺儿讲的。莺儿正坐在草地上,摘了一裙子的鲜花和柳条,巧手编起花环来。春燕在旁边说边看,想了想,笑道:“这花是我姑妈看管的,她呀,也是个只看钱不懂事的婆子,看你摘了花,一定又要惹事!”
才正说着,她那姑妈就从不远处拄着拐杖走来,责骂她们不该摘花。莺儿开玩笑说,都是春燕叫她编的花儿。她姑妈便把气出在春燕头上,不由分说,就拿杖子打了春燕几下。莺儿没想到一句玩笑话就害了春燕,赶紧上前拉住了婆子,婆子反而责怪她多管闲事。
正打闹着,春燕的亲娘何妈又出来看究竟。她昨儿受了芳官的气,胸中正有一股怨气不得发泄,也移转到自己女儿身上,打了春燕两个耳刮子。
春燕本在怡红院执事,莫名其妙受了委屈,便哭着往怡红院去讨救兵。她娘便一路追过去。因为只顾着追春燕,一不小心踩到青苔,跌了个四脚朝天,反而使在旁看的莺儿,还有藕官、蕊官哈哈大笑。何妈羞愤难当,爬起来,又没命地追。一进怡红院,春燕看到袭人,就抱着袭人不放,说:“姑娘救命,我妈要打我呢!”
袭人见闹事的又是同一个人,不免生气,说道:“三天两头就要打人,打了干的,又打亲的,到底有王法没?”
何妈心下以为袭人是个好脾气的,也就没将袭人的重话放在心里,说:“姑娘,我劝你别管我们家的闲事!她们平常都是你们纵的,你们现在还管什么?”
袭人气得说不出话来。麝月一使眼色,春燕直奔内室,向宝玉身后躲去。宝玉拉着春燕的手,安慰她:“别怕,有我呢。”宝玉还未说话,麝月就开口支使小丫头们:“二奶奶虽然微恙,还有平儿呢,去请平儿来裁判!”
一个小丫头应声去了。看热闹的众婆子知情况不妙,立即要何妈让步。何妈仍理直气壮,说:“这世间没个道理!没看过娘管女儿,人家还替她管她娘的!”一个婆子冷笑:“她请的可是凤姐房里的平姑娘!平姑娘平时虽是个好性儿的,但一翻脸,恐怕比凤姐还凶,保管你吃不了要兜着走!”
果然,那个小丫头回来,便带话来:“平姑娘没空……但她要我告诉管家林大娘,先将闹事的人撵出去,再打四十个板子!”
何妈听了,吓得泪流满面,央告袭人求饶,说自己是个寡妇,此情可悯。袭人说了她一顿,就要算了,晴雯却在一旁冷笑:“打发了出去才是正经!”到后来,何妈只得求自己女儿春燕说情。宝玉向来息事宁人,只告诫她不许再闹,否则必将她撵走。
女人家之间琐琐碎碎的事儿,大观园里天天上演,凤姐未复出视事前,这些琐事全赖平儿一人排解纠纷。不久后贾环向芳官要蔷薇硝,芳官捉弄他,给了茉莉粉,惹得赵姨娘大怒,以为连丫头都看不起她这个庶出的儿子,在何妈怂恿下,又到怡红院打了芳官。芳官挨了打,口不择言,说,姨奶奶从前也是奴才哩,竟揪打起赵姨娘来!引来昔日唱戏的伙伴——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同仇敌忾,一起围住赵姨娘喊打。管事的探春并不骂这些女孩儿,反而将自己的亲娘说了一顿:“你平日不自尊重,不成体统,才会有这种没脸的事!别的姨娘怎没丫头敢围打?”说得赵姨娘恨得亲生女儿牙痒痒的,却也莫可奈何,只得成日抓着园里的婆子长吁短叹、叨叨不休,说自己的女儿胳臂全往外弯。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平儿和探春虽无凤姐威仪,这几个月下来,园中诸事也井井有条,不枉一个好人,不纵一个贪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