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身子,入春之际更虚弱了,亏得宝钗体恤她寄人篱下,不便开口,日日要自己的丫头煮燕窝来给黛玉吃,加上丫头紫鹃的殷勤照料,黛玉的病情才稳定下来。宝玉这个没事忙的人,自然也没忘每天到潇湘馆来问林妹妹病情如何。
这天午后,宝玉又到了潇湘馆。黛玉正在午睡,宝玉没敢吵她,悄悄地踱往房门,见紫鹃坐在回廊里做针线,便问:“妹妹昨天的咳嗽好了没?”紫鹃说,好些了。宝玉一喜,随口念道:“阿弥陀佛!总该好了!”
紫鹃素知宝二爷从来不信佛,有意取笑他:“真是新鲜,连你都念起佛来了!”
宝玉笑道:“这叫病急乱投医!”一面说着,看紫鹃在春寒料峭中穿得单薄,手便往她肩膀上捏了捏说:“你穿得这么单薄,还坐在风口,不怕生病了?”
不等他话说完,紫鹃拨开他的手,说:“别动手动脚!小心人家在背后说你手脚不干净,人都长这么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耍野,如何使得?”起身拿了针线,进房里去了,也不理宝玉。宝玉当头被浇下一盆冷水,无言以对,心里难过,便坐在潇湘馆附近的山坡上,望着竹子发呆,不知不觉间,又是一脸泪水。
小丫头雪雁从门外回来,看了宝玉这副光景,悄悄回去问紫鹃:“姑娘是不是又给宝二爷气受?”
紫鹃一听,即知缘由,问:“宝二爷在哪里?”放下针线,就去寻他,含笑安慰道:“我说几句话是为大家好,你别这样就气哭了。”
“谁气哭了?”宝玉抬起头来,脸上犹有斑斑泪痕,“我知道你讲得有道理。我只是莫名其妙的伤心!”说着便傻笑了起来。
紫鹃于是挨着宝玉坐下,陪他说话,问起昨儿老太太开始叫人一天送来一两燕窝的事来。宝玉说:“是我向老太太提起的。我看宝姐姐在我们家做客,每天让她送燕窝给妹妹来,也着实不好意思,就跟老太太露了些风声……”
紫鹃笑道:“原来是你说的,就多谢你费心了。”
宝玉给她一称赞,得意起来,说:“妹妹要是天天吃,吃上两三年,病一定好了。”
紫鹃眉毛一皱,故意逗他:“在这里天天吃倒容易,明年到别人家去,哪能有闲钱天天吃?”
宝玉听了,大吃一惊,连忙问到:“到谁家里去?”
紫鹃顺口说:“妹妹要回苏州去。”
“胡说!”宝玉笑道,“你在骗我!妹妹已经没了父母,才被老太太接到这里来,还回去找谁?”
紫鹃偏冷笑道:“你太小看人了,难道只有你们贾家是大族,林妹妹就没有亲戚不成?长大了,要出嫁时,自然得将妹妹还给林家,我想,最早明年春天,最迟明年秋天,林家必有人来接妹妹。”又怕宝玉不信她的玩笑话,说:“昨儿晚上林妹妹还告诉我,叫我告诉你,把她送给你的东西都清出来还她,她也会把你送她的全还给你!”
宝玉只觉一片黑压压的天全压到他头顶上来,想要再问紫鹃话,却一句也想不出来,大半天不做声。正巧晴雯走来了,推推宝玉说:“老太太找你呢,害我寻了老半天,原来你在这里!”
紫鹃还没发现宝玉有什么不对劲儿,笑着对晴雯说:“他在这里关心我们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他老半天,他都不信,你且拉他去吧。”
紫鹃走回房里,宝玉还犹自愣着。晴雯拉着他的手,他毫无反应,任晴雯像牧童牵牛般拉回怡红院中。袭人一看他一脸紫胀,一副痴呆样,大惊失色,以为他吹了热风昏了头,谁知过了一会儿,宝玉竟两眼发直,嘴角里流出口水来,自己也不知道抹。给他枕头,他就睡;给他茶,他就喝;要他坐着,他就坐得直直的,像个木头人。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在他人中掐了两下,指甲都嵌进了肉里,他也不觉得疼。李嬷嬷大叫:“不得了了,不中用了!”便捶床捣枕号啕大哭。
袭人信以为真,也哭了起来。晴雯见事有蹊跷,想必方才在潇湘馆发生了什么事,要袭人到潇湘馆问紫鹃:“刚刚你和我们二爷说了什么话?不然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黛玉方才醒来,正吃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问袭人,宝玉怎么了?袭人说,李嬷嬷说宝玉不行了。黛玉听得此言,哇的一声,把刚才吃的药全吐了出来,身子里的脾胃肺肝都在翻动,一时喘得说不出话来。紫鹃忙过来捶她的背,黛玉气若游丝地说:“你不用捶,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害他这样?干脆拿绳子来勒死我算了!”
紫鹃说:“……我也没说什么,不过跟他说了两句玩笑话!”
袭人也动了怒:“你难道不知道,他那个傻子……每每对玩笑话认真?”两人催紫鹃到怡红院去当解铃人。
紫鹃一进房里,贾母和王夫人都已在那儿,眼睁睁看着宝玉。贾母一见紫鹃,就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
紫鹃辩称,只是几句玩笑话。话未说完,宝玉两眼瞪着紫鹃,唉呀一声哭了出来。众人见他哭了,放心不少——至少已无大碍。宝玉又向前猛然拉住紫鹃,说:“要去也连我带去!”
这话的意思,只有紫鹃懂得,只得由她向贾母等人解释原因。贾母流泪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原来只是一句玩笑话。”怪紫鹃说:“你这孩子,平日聪明伶俐,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哄他做什么?”
薛姨妈正安慰贾母,说,吃几帖药就好了。此时有人来报:管家林妈、赖妈来看宝二爷。宝玉才听到一个“林”字,又跳起来:“不得了了,林家的人来了,快赶走他们!”贾母忙要人将来者打发走,对宝玉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没有人了,不会来接她,你放心吧。”
宝玉又胡闹:“不管是谁,除了林妹妹,谁都不许姓林!”
“好,好”,爱孙心切的贾母,只一味顺着宝玉,“好,好,以后不许姓林的人进大观园,你们也不许再说林字儿。”宝玉还闹不够,指着柜子上一艘西洋贡礼的船模型,说:“那不是来接林妹妹的船么?把它撵走!”袭人忙替他拿了下来,宝玉便揣在怀中,又拉着紫鹃的手,死也不肯放,笑道:“嘿嘿,这样可去不成了吧!”
王太医来看,说他是急痛迷心,开了几帖药。宝玉偏还不放紫鹃走,硬拉着她,不让她为林妹妹收拾东西回苏州。贾母只得令紫鹃守着宝玉,另派琥珀服侍黛玉吃药。黛玉自己身子不好,走不到怡红院来,却也不时遣雪雁问消息。
紫鹃日夜辛苦地守着宝玉几天,好不容易才等宝玉好了些。袭人笑道:“谁教你要闹出这事来?只好由你来治了。不过,我们这位呆爷,吹到一些风儿,就以为要下雨了,以后不知怎么才好!”
宝玉一回复神智,全然忘了自己发疯时是什么德性,听到自己的病中狂态,只管笑。紫鹃说:“那些话,都是我编的——林家是真没人了,不会来接林妹妹的,若是真有远亲来接,老太太也不会放她去。”
“就是老太太放她去,我也不依!”就算清醒了,宝玉还是斤斤计较。
紫鹃笑道:“你是真的不依,还是嘴里说说?只怕你长大了,定下亲事,眼里又没有林妹妹了。”
宝玉又惊问:“定亲?谁跟谁定亲?”
“前些日子,老太太不是说要为你定宝琴姑娘?”紫鹃随口说。
“哈哈,你这下骗不了我,宝琴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你别再拿这吓我!”
紫鹃怕他再疯魔一次,摇了摇他,说出了心里话,“你不用太认真,我……是为我们林姑娘着急,才拿这些话来试你!”
“那……你为什么着急呢?”
“我怕,林姑娘日后如果许给了别人,我毕竟要跟她去的……所以,我才编出谎话来试你!”
宝玉马上信口允诺,道:“你别白担这个心!我对天发誓,活着,我们一处活;死了,我也跟你们一起化了灰!”
紫鹃听了,心里都笑了,才回去照顾黛玉。谁知她才说几句玩笑话,不只伤了宝玉,也让黛玉哭得彻夜难眠,病因而多添了几分。紫鹃回来,黛玉问明缘故,知道宝玉这疯病全为了自己而起,低头不语,并不出言怪紫鹃。紫鹃悄悄笑道:“姑娘,宝玉的心是扎扎实实向着你。听说我们要走,命也不要了。”
黛玉没有回答,紫鹃又说:“一动不如一静,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互相的脾气、性情彼此都知道了,再好不过。”
黛玉羞红了脸:“你白忙了几天,还不想歇一歇?嘀嘀咕咕些什么?”
“我只是一片真心为姑娘。”紫鹃说,“我怕哪一天,老太太去了,姑娘在这里,就要凭人欺负!出去许了别人,公子、王孙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不如嫁一个从小就知心的人!”
黛玉知道紫鹃关心自己,却啐道:“你这个丫头可疯了!明日我回老太太去,再不敢要你服侍!”待紫鹃睡了,她心里感激她的好,又念及宝玉的心意,暗里伤怀,哭了一夜才睡。
几家亲戚住在大观园,又凑合出一桩喜事。邢岫烟虽家道贫寒,却生得端雅稳重,薛姨妈有意收她为儿媳妇。自己的儿子薛蟠只有妾没有正妻,但想来实在不配,怕糟蹋了人家的女儿,便说给宝琴的哥哥——一表人才、家里根基又富的薛蝌。两人彼此欢喜愿意,双方家长也肯,就在贾母撮合下,应允了这门亲事。
这天薛姨妈同宝钗来探望黛玉,黛玉笑问:“天下的事真让人想不到,姨妈和大舅母,又做成一门亲家了?”
薛姨妈道:“哪里能先想得到?原是神仙预定好的,古人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你听说过没有?这管姻缘的月下老人,老早暗暗地拿根红线儿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了,哪怕两个人隔着山、隔着海,只要有缘,谁也挡不了的。”她看了看宝钗和黛玉,性情虽天南地北,却是好一双世间少有的女孩儿,便笑道:“就是不知道你们两个的红线是在眼前,还是在山南海北的哪一处!”
端雅的宝钗唯有伏在母亲怀里才会撒娇,笑说:“妈妈说话,动不动就拉上我们做什么?”
薛姨妈用手轻轻摩弄宝钗的鬓发,笑呵呵的天伦画面看在黛玉眼里,既是伤感,又是羡慕,她撇撇嘴道:“瞧瞧!宝姐姐,这么大的人了,见了姨妈就撒娇,离了姨妈,又变成最老道的人!”
薛姨妈一手摸着宝钗丝缎般的发,一边轻叹道:“这就是你这姐姐的好处了。我有了你这姐姐,就跟老太太有了凤姐一样,有正经事,就和她商量;没正经事,也幸亏她惹我开心,我一见她,愁都散了!”
薛姨妈说完,见黛玉因父母双亡啜泣,便拢过黛玉来,轻轻抚她的头脸,说:“好孩子,别哭,别看我疼你姐姐,我心里更疼你呢!像你这么个晶莹剔透的女孩儿,谁不怜谁不爱?只是因为老太太已经够疼你了,我也不好锦上添花,怕人家说我因为老太太才对你好哩。”
黛玉破涕为笑,说:“姨妈既然这么说,明儿我就认姨妈做干娘;姨妈若嫌弃,就是假疼我!”
“你不嫌弃姨妈,就认我当干娘,有什么不好?”
宝钗偏要开玩笑,说是认不得的。
“怎么认不得?”
宝钗挤眉弄眼地说:“你心里想想,我哥哥还没定亲,为什么先把邢妹妹定给我堂兄弟,这是什么道理?”黛玉一时愣着,寻不出关联处。宝钗又说:“我哥哥已经在这园子里相准了,早晚就要提亲,你一认我娘做干娘,岂不乱了分寸?”
黛玉已然会意,宝钗正乱点鸳鸯,想把薛蟠赖给她,靠近身子就要抓宝钗:“我看你是发了疯!”一个抓、一个躲,薛姨妈忙分开两人,笑对宝钗说:“你别胡乱牵扯!依我看林妹妹定给宝兄弟,才是两全其美的好姻缘!”
黛玉一愣,羞红了脸,低头对宝钗说:“姨妈怎么也跟你一样,说出这没正经的话来?”
紫鹃在外头房间听了,飞快跑进来,说:“姨妈既有这样的想法,怎不跟老太太说去?”
“你这孩子干着急什么?”薛姨妈笑道,“难不成想快快催姑娘出了阁,自己也赶快找女婿去?”
说得紫鹃的脸也红了,又赶紧离了房,咕哝道:“姨妈真是倚老卖老!”
黛玉本想骂紫鹃一声,见紫鹃马上碰了一鼻子灰,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薛姨妈本不住在大观园里头,这个春天,因凤姐病未愈,宁府贾珍又因朝中太妃去世了,随之请灵一月,园里乏人照料,贾母便请薛姨妈住进大观园帮忙照管。宝钗处已住有湘云、香菱,薛姨妈便搬进潇湘馆,照料黛玉吃药,仿佛黛玉的亲娘一样。黛玉和宝钗之间,因而更加亲密,直称“姐姐”“妹妹”,仿佛就是亲姐妹,昔日种种猜疑,都已无踪无迹,无可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