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荣二府中,算精明利落,谁比得上凤姐?贾母若没凤姐,食不知味。
“你们给我说说看”,贾母偶尔便向众晚辈夸起凤姐来,“论人情世故,有谁能想得比凤丫头周到?……只可惜……常言说,一个女人家,聪明灵巧太过,总会折寿。”
“老祖宗这话就没道理了。我的一点儿小聪明,哪比得上老祖宗的大聪明?偏偏眼前的老祖宗就是个福禄双全的人儿。”凤姐粉脸含笑,不消思量,漂亮的话儿就从一张小嘴里顺口溜出来,每每逗得老人家开心不已。
邢夫人愚弱,王夫人早不管事,多年来,已将荣府大小事委由“亲上加亲”的侄女儿总理。凤姐里里外外,无不妥当,庞大的家计加上贺吊迎送,所费的银粮,算来不亚于一个县的开支,而凤姐都能打理妥当,从不让贾母、王夫人担心。在公家事井井有条之余,凤姐的假公济私也做得天衣无缝——多余的银子,她都叫可靠的人借出去滚高利贷,每年从这一项就平白得了几千几万两银子。此外,人人知她厉害,又惧于贾府的威名,惹上官司的麻烦事,也都闻风托凤姐来摆平,这一项,凤姐获利更是丰厚。有许多事连她的丈夫贾琏都蒙在鼓里,唯有平儿了然于心。
这年,办完了繁琐的年事,传出凤姐小产的消息。小产后,凤姐出血未曾停过,一天比一天面容枯瘦。凤姐生性要强,一时还能打点园里的大小事情,但日子一久,便支撑不住了。王夫人怕她失于调养,要探春和李纨代她总理诸事一月,又吩咐宝钗四处小心留意。
管家本来不关未嫁姑娘的事。但因李纨素来尚德不尚才,一颗菩萨心,应付不了下人们的刁钻古怪,王夫人只得请探春也出一分力。凤姐待下人一向严苛,管家及下人们见凤姐生病,无不暗暗额手称庆,以为李纨仁厚,可以落得清闲,而探春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小姐,素来平和恬淡,懈怠些亦无妨。但几日下来,已有人窃窃私语:
“刚刚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连偷闲的时间都没有了。”
探春虽然不多话,看来性情也柔顺,但处事的谨慎精细,不下于凤姐;宝钗司监察,又各尽职守,每在夜间坐轿带下人巡查四处,下人也偷懒不得。
这个月内,头一桩事考验探春的智慧,便是探春母亲赵姨娘的弟弟——探春的舅舅、从前王夫人的仆役——因病而亡。由管家吴妈来报,呈请李纨、探春处理。吴妈存心试试李纨和探春的办事手腕,只简略说了事由,没像昔日讨好凤姐那般,把旧例如何赏银一一说得巨细靡遗,存心要看看她俩如何处理。
李纨想了想,说:“前几天袭人的母亲死了,听说赏了四十两,这回也赏四十两吧。”照王夫人吩咐,管事的人已将袭人算入姨娘月例,李纨想,以此类推并不会错。吴妈应了声是,持了令就要走,却被探春叫了回来:“以前老太太房里也有几个老姨太太,她们家里死了人,从前到底赏了多少?”吴妈说:“不记得了……反正也有多,也有少,姑娘说的便算数,谁敢嫌少争多?”
探春笑道:“你说这话不是胡闹吗?你老办事办了这么多年,这个也不记得?还是故意来难我们?如果赏错了,教我们如何向二奶奶交代?”
待吴妈取来旧账一看,姨娘的兄弟死了,按理该只赏二十两。探春便把条子改了。这一改,不久她母亲赵姨娘就踱了进来,见了探春,眼眶就红了:“这个屋子里的人,人人都踹在我头上,姑娘,你也该为我出出气!”说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了起来。探春忙问:“谁欺负你了?”赵姨娘说:“就是姑娘你踹我!我这会儿连袭人都不如,还有什么脸活下去!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你娘,你如果让我没脸见人,连你自己都没脸!”
探春平心静气地解释为何只赏二十两,又翻旧账本给赵姨娘看。赵姨娘越纠缠不休,探春越坚持改不得。看母亲不肯善罢甘休,探春说了自己母亲几句:“姨娘总爱惹是生非,实在令人寒心;太太现在还满心疼我,看重我叫我管理家务,我岂可一接管就没了规矩?姨娘来为难我,教我难看,我才真没脸见人!”
“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难道太太疼你,你就把我给忘了?”赵姨娘被说得没话可答,偏不甘心,还牵牵扯扯的。探春忍不住气,抽抽噎噎哭了。赵姨娘还要占上风,说:“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个二三十两,难道太太会不依你?都是你自己太尖酸刻薄!你还没出嫁,就想跳上枝头了?”
探春听了更是气恼,嚷道:“你不用每两三个月就找个理由来,在家里大闹一阵,怕人家不知道我是你养的!还好我没你这么糊涂!”
赵姨娘还在唠叨,平儿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李纨问平儿来做什么?平儿笑道:“我们奶奶听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惟恐奶奶和姑娘不知旧例赏二十两,所以叫我来送个信儿。不过,奶奶说,姑娘要多添些也成!”
探春说:“添什么?你主子想得可真巧,叫我坏了例,让她做好人!”又对平儿冷笑道:“你可来迟了一步!方才,连吴妈那个办了几十年事的老人家,也说她忘了旧规矩,一问三不知,来耍我们——她可敢对你们二奶奶这样?”
平儿笑道:“她要敢这样,恐怕腿早就被打断了。姑娘可别对她们太好。她们以为大奶奶是菩萨心肠,姑娘素来又腼腆寡言,所以才敢这样!”说着,向门外管家婆子说:“你们再撒野,等我们奶奶回来管事!皮就要紧些!”一个管家答道:“一人犯罪一人当,姑娘干吗牵我们入水?”
探春一肚子气未消,就拿旧账发威,一一审核后,删了几处不必要花的银子——把贾环、宝玉、贾兰的文具费给删了,又把诸姐妹的胭脂钱裁了,花匠整理花圃的工费也省了。平儿在一旁看她做事,暗暗惊服,竟呆站一旁忘了走。探春知道她是来为凤姐做眼线的,对她笑道,“你说完了话就去做你的事,站在这里忙什么?”
平儿知道探春受了她娘的气,此时必不能招惹,还是早走为妙,碰巧宝玉房里的秋纹来问月钱的事,平儿忙悄悄说:“你赶快回去告诉袭人,什么钱都别找今天问,问一百件,保管驳回一百件!姑娘正要找人作法镇压呢,别去碰一鼻子灰!”秋纹知趣,伸伸舌头走了。
平儿回到房里,将刚才的事向凤姐报告。凤姐笑说:“好个三姑娘!只可惜她命薄,没生在太太肚子里!”平儿笑道:“奶奶也糊涂了!她虽然不是太太养的,谁敢小看她?”
凤姐叹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现在的人打听亲事,还斤斤计较姑娘们是正出还是庶出的!”说完,又叹息道,“我知道,我这几年理家俭省了些,这一家子管事的人没有不恨我的,但他们都不知道,老祖宗留下的产业,收入已不及昔时,现在,三姑娘又定下省俭之计,其实正合时宜,否则,过不了几年,家产就要赔尽!”
平儿说:“可不是?不久,家里的少爷、姑娘都大了,婚嫁之礼,不知道还要耗多少银子!”
凤姐因病躺在床上,想的却全是经济大策,这会儿知道探春比她还会算计,她心安了不少。“我正愁没个臂膀,没想到三姑娘比我想得还厉害!她跟环儿一个肚子里钻出来,却有天壤之别!没有她,你看看这家里的人,该叫谁出来管才好?宝玉本来就不是能管这回事的人。大奶奶是个佛爷,心肠太软,迎春不中用,惜春又小,林姑娘、宝姑娘都聪明,却只是亲戚,不好管咱们家的事!况且,一个是纸糊的美人灯,风一吹就坏,一个是胸中自有主意,‘事不干己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只剩三姑娘一个人,心里厚道,手段又分明!加上她又比我知书识字,将来恐怕比我更厉害一层!不过……她若要作法,一定先拿我开刀,今后你凡事要奉承着她,万万不要分辩。”
平儿应道:“我哪里会那么糊涂!”
因而,每回探春有什么新举措,平儿便在一旁唯唯诺诺,说:“姑娘圣明想得到,我们奶奶虽然想到了,却没做到,非要姑娘整顿不可。”不多久,探春算了下来,一年也可省出四百两银子。多余的工匠都支遣了,小杂役则留给几个没事的老管家婆婆做,又可支领当差费,众人都感激不尽。自此,再也没有人敢小看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