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虽然是自己的好,但是贾母管不了贾赦,贾政约束不了宝玉,薛姨妈对薛蟠也无可奈何。
所幸薛蟠的父亲留下万贯家财,几年内,还不至于败光。薛蟠一般在外招惹的小是非,几个钱就可以打发,就算是杀人放火,也可花钱消灾。
薛姨妈带着薛蟠和薛宝钗住进大观园,原本希望在长辈约束下,薛蟠能痛改前非,无奈套句鸳鸯的话,“牛牵到水边,还是不能强逼它喝水”,薛蟠仍是薛蟠,贾府不过成了他醉生梦死的温床,一群小厮前呼后拥、逢迎巴结,使他更多了几分霸气。
昔日因抢个女孩儿打死了人,承贾府势力,用钱消弭了官司。那个名叫甄英莲的女孩儿已成他身边的妾,更名为香菱。收为妾后,他也与她恩爱了几日,没多久又喜新厌旧,兴冲冲地在外头打野食。除了金陵城的艳妓外,他也四处觅娈童,不管是男是女,只要娇艳一点儿的,他都非沾一沾不可。他家财万贯,不屈从于他的势力的,也都免不了看上他的钱,薛蟠无往不利,只要喜欢上的人,没有弄不上手的。
唯有这一次,碰了一个大钉子。
一伙人随贾母到过去老仆人赖大家里听戏。薛蟠又看上了柳湘莲。
柳湘莲昔日与宝玉、薛蟠和已故的秦钟都有一面之缘,他本是金陵世家子弟,读书不成便学剑,个性豪爽,以游侠自居,喜欢耍枪弄剑、赌博喝酒,也爱吹笛弹筝,眠花卧柳,平日更喜串戏。因为他年纪轻,生得又比一般女孩儿还俊美,所以串的都是风月戏的小旦,常被误以为是俳优或娈童。这一日,应贾珍等的要求,也兴致盎然地上台客串。戏未演完,薛蟠已不饮而醉。
柳湘莲看见薛蟠轻佻的眼神,心中老大不舒服,和宝玉讨论完为秦钟扫墓的事,匆匆告辞。刚到大门前,薛蟠却已在那里大叫大嚷:
“谁放小柳儿走了?”
虽然柳湘莲眉清目秀,肤如凝脂,却是个铁铮铮的汉子,听了薛蟠这一番话,恨不得一拳将他打死!但看四周还有人在,一股气硬生生地吞了下去。薛蟠忽然看到他的身影,如获珍宝,紧抓住他不放,笑道:“我的好兄弟,你到哪儿去了?你一走,我看戏都没兴头!”
柳湘莲想告辞,薛蟠又不放人,说:“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都交给哥哥就成,你有这个哥哥,日后做官发财都不难……”两只眼睛射出来的,尽是淫神荡色,柳湘莲又恨又恼,心里盘算好了计谋,暗想:此仇非报不可!于是将薛蟠拉到了僻静无人处,学戏子媚眼一抛,装出笑脸来,道:“你是真心跟我好,还是假意跟我好?”
薛蟠已心痒难当,乜斜着眼瞄他,暧昧地笑道:“好兄弟,我要是虚情假意,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既然如此,不妨找个地方,咱们喝个酒,彻夜长聊……”
薛蟠喜形于色,本有的几分酒意全冲上脑门,整张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即刻要小厮牵了自己的马来,便要跟着柳湘莲去。
“你可跟紧一点儿。”柳湘莲回头抛了个媚眼,轻声叮咛,薛蟠看得神颠魂倒,马儿也骑得拨浪鼓一般,左摇右晃,就是怕把眼前的美味跟丢。
行到人烟稀少处,柳湘莲便下了马,把马拴在树上,也要薛蟠下来,笑道:“我们在这里先起个誓,日后不得变心,也不得将我们之间的事情告诉人!”
薛蟠哪有不依?赶忙拴了马,在树下泥塘前双膝一跪,说:“我要日久变心,或告诉别人去,就天诛地灭!”一言未了,背后已被重重一击,眼前一阵黑,满眼金星乱窜,身不由己地倒了下来。柳湘莲将他翻过身来,又狠狠掴了几下,不多久已鼻青脸肿。薛蟠挣扎着起身,一阵乱骂。柳湘莲即取了马鞭来,往他身上猛抽,嘴里冷笑道:“我打你,是因为你瞎了眼睛!现在你给我放亮眼睛瞧瞧,看柳大爷是谁!”
薛蟠被打得疼痛难当,酒醒了大半,哎哟哎哟地叫,可惜左右连个人影也没有,谁来救他?柳湘莲纵身一踢,薛蟠便跌在泥塘里,狼狈无比。
“现在,你可认得我了!”
薛蟠自知打不过柳湘莲,只好讨饶,说:“我错了……我现在知道……你是个……正正经经的人……唉呀,我的肋条折了,快别打啦……”
“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吧……”眼见柳湘莲不肯停手,各色讨饶的话都从薛蟠嘴里出笼。柳湘莲却还要他喝两口泥水!
“……这水实在脏,怎么喝得下去?”
一迟疑,柳湘莲又赏他一阵毒打。薛蟠勉强低头喝了一口,哇地一声,把方才吃的酒肉全吐了出来。柳湘莲哼了一声,策马而去,待贾蓉、贾府的小厮们发现薛蟠时,他已衣衫褴褛、面目伤肿,活像头烂泥中打滚的猪。
贾蓉素知薛蟠品行,已猜得八九分,对薛蟠笑道:“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儿竟然掉到水塘里——想必是龙王爷也爱上你的风流,要招你当驸马去!”
薛蟠哪敢回嘴,只口口声声央求贾蓉,别把这丢尽颜面的事告诉别人。但贾蓉哪肯放过这好戏?赶紧将此事告诉父亲,贾珍听说薛蟠挨打的事,笑道:“这种亏,他可多吃点儿才好!”
香菱为薛蟠哭肿了眼睛,薛姨妈看了薛蟠的伤势也心疼不已,想央求王夫人,请人捉拿柳湘莲,却被宝钗劝住了,说:“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酒后起冲突的事,日日都有,妈妈如此兴师动众,人家岂不说我们仗着亲戚的势力欺人!何况,哥哥平日无法无天,大家都知道。你又劝不了他……让别人教训一下又如何?”
薛姨妈想想有理,也就打定了主意让此事就此打住,严令薛蟠手下小厮不许寻仇,要小厮们告诉薛蟠,柳湘莲已畏罪潜逃,不许他追究。
过了些时日,薛蟠的伤口虽然好了,却怕人家笑他,有意找个地方遮羞避风头,顺便游山玩水去,便告诉薛姨妈要出去学买卖。薛姨妈见他“立志向学”,当然欢喜,但又恐他旧习不改,出去当散财童子不打紧,又四处惹是生非,于是和宝钗商量大计。宝钗说:
“他若真的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也没别的法子。让他跟着父亲的老伙计出去走走,花几个钱学乖也好。”
薛蟠这一出游,就要一年半载。宝钗怕香菱没伴,又知她素来喜欢到大观园逛,便禀明母亲,要香菱住进蘅芜苑去。香菱满心欢喜,直叹宝钗是知音。
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着这园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每天找机会来看我,慌慌张张的,多没趣儿,不如陪我做伴。”
香菱艳羡的可不是大观园中的奇山异石、花草树木,她笑求宝钗:“好姑娘,趁着这工夫,你教我作诗吧。”
宝钗笑她“得陇望蜀”太贪心,要她缓一缓,先问候了众人再说,又说女孩子家做针线是正经,诗赋只是闺阁游戏,不值得认真。没想到第二天,香菱却到潇湘馆求黛玉,黛玉答应教她作诗。
时节一入秋,黛玉的身子又咳咳喘喘。前些日子卧病在床,幸有宝钗天天派人为她送燕窝,使她对宝钗尽弃前嫌,感佩她的敦厚,正愁无以回报,见香菱来求,当下爽快答应。香菱越发得意了,对黛玉笑道:
“这么说来,你就是我的老师了,你可不许厌烦。”
黛玉说:“学诗有什么难?不过是起承转合而已。”于是要香菱先学律诗,中间两副对子,注意“承转”要诀——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又举杜甫诗为例,“有佳句奇句,连平仄虚实都不对也没关系。”
香菱本已读过几本诗集,立即领会了黛玉的意思:就律诗而言,规矩并不重要,词意新奇才是佳构。黛玉又要她拿王维、杜甫、李白的诗集去揣摩。香菱得此机会,没日没夜地看,宝钗屡屡讥她为诗痴,她也听而不闻。
过几日,香菱来还诗集,正与黛玉讨论杜诗“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的绝妙之处,偏偏宝玉和探春也来访黛玉,便做了听众,听香菱讲诗。探春见她聪明灵巧,于诗已有所得,便要邀香菱入“海棠诗社”。香菱虽然喜不自胜,却又愁自己没作过诗,八字还没一撇,怎能贻笑大方?黛玉便以月圆为题,替她定了韵脚,要她下回来时交卷。
真作起诗来,香菱除了日夜颠倒外,更是茶饭不思。宝钗看她这般沉溺,笑她:“何苦自寻烦恼?”又打趣道:“都是林妹妹勾引你,我且和她算账去!你本来就呆头呆脑的,再作起诗来,越发呆了!”
香菱却不管她说什么,腼腼腆腆地拿了诗给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你别害臊,只管拿去给你老师看,看她怎么说?”
第一首月圆诗,被黛玉评为:意思到了,但措词不够雅。香菱失魂落魄地回了住处,却连房门也不入,只在树下用簪子划地,苦思佳句。宝钗看了,忍不住笑道:“这人必是疯了。”宝玉、李纨、探春听见香菱如此,远远站在另一边山坡上,看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浅笑,口中念念有词,都觉得十分有趣。香菱却浑然不觉,一径挖心搜胆,非要别出心裁不可。
第二天,拿了自以为绝妙好词的诗给黛玉看,黛玉又评为“失之穿凿”,太做作了。她虽扫兴,但却没扫了诗兴。这一夜两眼圆睁,到了五更还没睡。天亮时,宝钗初醒,又听她满口梦话,笑道:“有了有了,这一首一定好!”宝钗忍不住叫醒她,用手指掐她的腮,道:“你有了什么了?我看你学诗不成,不定还弄出病来!”
香菱猛然惊觉,赶紧把梦中作成的诗句誊在纸上。一早,诸姐妹们正在沁芳亭说笑,宝钗才刚告诉她们香菱学诗着了魔一事,香菱便慌慌张张地拿诗来了,送到黛玉跟前,笑道:“你看看,这一首如差强人意,我就学下去,如果还是过不了关,我就死了这颗心!”
这第三首月圆诗写道: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黛玉还未下评,众人叹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会子,我们社里非请你不可了!”
薛蟠在外云游四海这一年,反而是自小被拐卖、命运流离的香菱一生中最欢喜的一年。住在大观园里,风花雪月、小山流水全入了她的诗,她不停地写啊写,写到后来,诗如流泉,自心中涓涓涌出,是诗写她,不是她写诗。
即使在往后更艰厄困顿的日子里,使她平心静气活下来的,也是诗。因为离不开诗,所以她从未对红尘绝望。
黛玉为她开了门,让她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无人能统辖干涉的世界,那扇门,任哪一只坚实有力的手都关不了它……对她来说,那可是一个愁云惨雾遮不了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