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上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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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就像荣宁二府门口的两只石狮子一般,贾府里的管家与婆子们,在贾府的门荫下,已守候了几个繁华世代,小厮们娶了丫头,成了管家与婆子,生下来的儿女,又成了贾府的丫头和小厮。

虽然是奴才命,但不愁风雨,不忧衣食。在外头穷苦人家眼里,他们已是富贵人家。

如萍浮水,如藤缠树,这些人以贾府的荣枯为荣枯。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事。读过书的奴才之子期望主子为他们出钱捐个小官做,貌美的丫头们幻想有朝一日攀高枝做凤凰。

想往上爬的,为富贵低头,奉承逢迎。不忮不求的人难得——贾母疼惜鸳鸯,不只因她的模样雍容,更因她本性忠厚,自把袭人拨给宝玉后,身边一切杂琐,唯有鸳鸯能打理仔细。

鸳鸯本姓金,和许多丫头一样,世世代代在贾家为奴。父亲金彩为贾家掌看外埠的产业,哥哥金文翔为贾母做买办,嫂嫂则为贾母照料浆洗工作。

细腰削背、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梁,两腮微微的几点雀斑,总是气定神闲地替贾母做事——鸳鸯的模样体面与行事大方,人人夸赞。这天,邢夫人亲自到了鸳鸯的房里。鸳鸯正在绣花,邢夫人便把鸳鸯仔仔细细浑身打量。过了一会儿,才说:“丫头,你的模样儿越来越好了,今年算来十八了吧?”

鸳鸯见邢夫人忽然来访,又猛盯着她瞧,心里十分不自在,诧异地问道:“太太,这会儿找我,可要我做什么?”

邢夫人一脸笑,慢慢挨着鸳鸯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是特别来跟你道喜的。”

鸳鸯听了,心下已猜着三分,低头不发一言。邢夫人又说道:“你知道,老爷跟前没个可靠的人。我本来想替他买个丫头收在屋里,但是挑来挑去,不是模样儿不美,就是性子不好,选了大半天,没一个入他的眼!只有你,模样儿和行事做人,样样都齐全!……老爷的意思,是想跟老太太讨了你,开了脸,就封你做姨娘!你素来是个体面、尊贵的丫头,所以叫大老爷看中了,这么一来,飞上凤凰枝……可不是你平日的心愿?”

鸳鸯不言不语,邢夫人满心以为自己替丈夫贾赦说成了媒,拉了她的手就要走:“我们这就跟老太太说去!”

鸳鸯抽出手来,一味低头,不知在思量什么。邢夫人又轻声试探:“难道你还不愿意不成?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只能做一辈子丫头!你再做两三年,发配给一个小厮,还是奴才命呢!你素来知道我的个性,我又不是个不容人的,老爷待人又好……过个一年半载,你若能生下一男半女,就可以跟我并肩齐坐了……将来要使唤谁,谁敢不做你的奴才?”

鸳鸯还是不说话。邢夫人以为她是害臊,因而笑道:“我倒忘了,你还有爹娘在,该先跟他们说一声,我这就叫人问他们去。你有话,尽管告诉他们。”

凤姐是个精明人,老早知道自己婆婆要替公公说媒娶妾,却不敢陪邢夫人前去。一来,鸳鸯是个极烈性的丫头,请别的丫头做姨娘可能是抬举,鸳鸯却未必当成荣誉;二来,若鸳鸯不愿意,难保愚昧昏庸的婆婆吃了闭门羹,和公公一起把气出在自己头上,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她借故开溜,回到房里先与平儿商量。平儿从小和鸳鸯一起长大,听了此事,也摇头笑道:“这恐怕会自讨没趣儿。鸳鸯可不是个巴望做姨娘的人。”她知鸳鸯心里自有一把尺,恐怕园里的爷儿们,她一个都瞧不上。

平儿听了消息,赶紧寻鸳鸯去。正巧就在园里迎面遇着了鸳鸯。一见四下无人,平儿促狭道:“可是新姨娘来了?”鸳鸯脸一红,说道:“难不成是你们互通声气来设计我?我这就和你主子闹去!”

平儿自悔失言,赶紧向鸳鸯赔不是。两人便在枫树下悄悄说话。鸳鸯冷笑道:“我们从小是一块儿长大的,你该知道,我对你们有话直说,这话我告诉你,你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想要我当小老婆,就是他三媒六证地娶我当大老婆,我也不去!”

这时,山石背后有人窃窃笑出声来,原来袭人正巧走到这儿来。袭人听了缘由始末,叹了口气道:“这话我虽不该说,但不能不说。这个大老爷,真是太下作了,只要是长得像样的,他就不肯放手!”

“你别急。”平儿笑道,“你既然不愿意,我替你已想了办法,你就跟老太太说,你已许给琏二爷,难不成大老爷还跟儿子抢媳妇!”

鸳鸯又气又急。偏偏袭人也跟着取笑:“不然,你就叫老太太对大老爷说,已经把你许给宝二爷,大老爷也会死心……”

话未说完,鸳鸯啐道:“你们两个坏蹄子!跟你们讲正经的,你们反而拿我取笑!你们自以为都有了结果,将来都可以做姨娘,就这么寻我开心!我可要告诉你们,天下事,未必那么让人遂心如意,你们别现在就乐过了头!”

二人见她生气了,赔笑道歉:“我们从小像亲姐妹一样,讲个笑话而已,你可别见怪。”但不知怎的,听到鸳鸯说,天下事未必让人顺心如意——袭人心头霎时笼上一团乌云,眉头一皱,想了想,问:“那……你的主意呢?”

“我不去不就行了,还要什么主意?”

平儿摇摇头:“这可不成,大老爷的个性我们都是知道的……现在你在老太太屋里做事,他尚且不敢怎样,但老太太一走,你还不是会落到他的手?”

鸳鸯杏眼圆睁道:“老太太在这儿一天,我一天不离开,万一老太太归西去了,他也还有三年孝,哪有先弄小老婆的道理!到时候,他逼急我了,我就剪了头发当尼姑!”

平儿又说:“可是……你家是世世代代在这里的,难道不怕他跟你哥哥嫂嫂过不去?”

“那又怎么样,牛虽然牵到了水边,也不能强要牛喝水!我不愿意,他能杀了我爹我娘我哥不成!”

三人还七嘴八舌地设想,转眼鸳鸯的嫂子已走到跟前。袭人说:“瞧,他们一定又打发你嫂子来说了。”鸳鸯冷笑:“这个娼妇,专门爱管闲事,听了这话,她哪会不急着来找我?”

果然,她嫂子一来,口口声声说:“天大的喜事!”鸳鸯一口痰便吐到她嫂子脸上!手插着腰骂道:“你快夹着你这张狗嘴离开这里!你以为当丫头的做了小老婆,一家子就可以仗着横行霸道,就想把我往火坑送!”

一面骂,一面哭,平儿、袭人都在一旁劝,她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哼了一声道:“你骂我,我可不敢回嘴,但这两位姑娘并没有惹你,你东骂一句小老婆,西骂一句小老婆,她们脸上怎么过得去?”

这话又扯到了平儿和袭人的妾身未明。平儿道:“你别拿我们扯在一块儿,可没有人封我们当小老婆!”

鸳鸯嫂子自觉没趣,嘟着嘴走了。谁知假山后还藏着一个人,把这些话全收在耳里,心里愤愤为鸳鸯打抱不平——那人就是宝玉。但当事人是他亲伯伯,他有万般意见也说不得!

邢夫人一时没法子,又找自己的儿子、媳妇帮忙,当晚叫进贾琏,要他将鸳鸯父亲从外地叫回来说话。贾琏老早与凤姐套了招,回道:“她父亲金彩已是个病得半死不活的人,我们府里连棺材银子都赏了……她娘又是个聋子,一问三不知!找他们说做什么?”

贾赦闻言大骂儿子:“混账!”叫贾琏在外书房等着,又要传鸳鸯的哥哥金文翔进来。过了几天,金文翔便将贾赦的话说给鸳鸯听,鸳鸯却已笃定不要这个“姨娘”的衔,不怕威逼利诱。贾赦再一次被回绝,恼羞成怒,拍案大骂金文翔:“俗话说嫦娥爱少年,她必定嫌我老,看上贾琏、宝玉这班年轻公子!若她有此心,叫她早早打消念头,我要她,她不来,将来谁敢要她!将来……就是老太太疼她,将她许给外头人,她也要仔细想想看,她嫁到哪一家,能离得了我的手掌心!”说完便要金文翔回去传话,否则小心他的脑袋!

鸳鸯气得无话可说,只答道:“即便我愿意去,你们也得让我去禀告老太太!”

她哥哥、嫂嫂信以为真,偕同鸳鸯到贾母房间去。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宝钗等都在那里。鸳鸯拉了她嫂子在贾母面前跪下,一面哭,一面把事情源流始末说了个分明,又嚷着说:“不管他会不会报仇,我是已经铁了心!就是老太太逼着我嫁!我拿刀子抹死了也不从命!”说完,拿出袖内早已备好的剪子,抓起一绺头发就剪:“如果有人逼我,我现在就当尼姑去!”

众婆子赶紧过来抢她的剪刀。刚刚才知情的贾母,听得浑身打颤,说:“气死我了,我身边只剩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邢夫人不在,贾母便骂王夫人:“你们原来都在哄我!外头装着孝顺,暗地里成日盘算!有好东西也要,有好人也要,眼见我待鸳鸯好,你们就要弄开她,这样就好摆弄我!”

王夫人忙站了起来,低头静静站在一旁,虽然此事与她八竿子打不着,她却不敢还嘴。一时人人静默无声,在外头的探春只好赔笑道:“这事和太太有何相干!老太太想一想,大伯子的事怎会告诉小婶子?”

话未说完,贾母已知失言,对薛姨妈笑道:“我是老糊涂了!你这个姐姐是极孝顺的,不像我们那大老爷太太,只知道怕丈夫,在婆婆跟前虚应!我不该委屈了她。”又对宝玉说:“宝玉,我错怪你娘,你怎也不提醒我?”

宝玉笑道:“难不成叫我偏着母亲,出声骂伯伯、婶婶不成?”

贾母道:“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快去给你娘跪下,说:‘太太别委屈,老太太上了年纪,难免糊涂了。’”宝玉赶紧朝自己母亲跪下,王夫人笑着拉宝玉起来,不一会儿,误会散尽。

贾母又怪凤姐,没挡住自己的嘴,害王夫人受委屈。凤姐笑道:“我没编派老太太不是,老太太反而编派起我来?”

“我倒要听听,我有什么不是——”贾母笑道。

凤姐巧语婉转:“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把个鸳鸯调理得像个水葱儿般的人儿,谁见谁不爱?”

贾母笑道:“这果真是我的不是了。”

偏偏邢夫人在此时走了进来,被贾母当面刮了一顿:“你怎么替他说起媒来?这‘三从四德’也做得太过了!难不成他逼你杀人,你也杀人去,我身边好不容易有个人儿,让你们这些媳妇、孙媳妇省得为我操心,你们偏想弄走她!你且跟你们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只管万儿八千地买去,别打我这边的主意!”

邢夫人被这一骂,羞得无地自容。贾赦听说老母亲大为光火,也不敢重提旧事,连每日晨昏问候母亲的规矩,也推说自己生病,不敢再去。

贾琏也因此被贾母翻旧账,将他和那鲍二媳妇的风流旧账骂了一遍,对自己母亲邢夫人道:“他自己闹出这种事,叫我们替他受罪!”邢夫人却骂儿子说:“你这没孝心的孽种!人家还会替老子死,被说了几句,就怨天怨地了?”

贾琏只好遣人到处为父亲搜购新的小妾。过了几个月,总算花了八百两银子弄了一个贾赦看得上眼的女孩,叫做嫣红。

“人已上了年纪,还左一个右一个,放在屋里。既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也妨碍了自己身子:不好好做官,成天和小老婆厮缠,像什么话!”

贾母常常在房里对着凤姐骂贾赦,但除了摇头叹息,也别无他法。虽是自己亲生儿子,出了肚皮后就隔千重山,除了嘀咕,也没法子要他如何。只隐隐感觉到,有朝一日,自己管不着的时候,这园子不知要给他们闹成什么样子!

她不想再往下想,因为到那时,她已经有权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