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心,公子多情,这边疑,那边猜,等闲过了光阴。
大观园里,公子小姐的日子还算好过,丫头们的日子也算悠闲,平儿的妾身最难为。她这个妾,做得比谁都辛苦,知道的人,莫不为她捏了把冷汗。而几年来,她夹在素爱拈花惹草的贾琏和醋坛子凤姐之间,却能运转自如、不惹风波,还真得没有八分识相、七分手段。
凤姐的精明外露,像一只目光伶俐、尖嘴利喙的鹰,人人无不怕她;平儿的精明,却并不形于外。
为了表彰凤姐平日持家有方,在凤姐生日这一天,贾母特为凤姐办了个大大的宴席,铺张程度比起邢夫人、王夫人等的生日,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莫不来向凤姐敬酒恭贺,贾府的下人们更是借此巴结凤姐,背地里送来大礼。平儿自比其他人对凤姐更尽心,一大早起来张罗东、张罗西,生怕有一点儿疏忽。与其说她是贾琏的妾,不如说是凤姐的得力帮手,连凤姐这么难以伺候的性格,也挑剔她不得。
平儿对凤姐,处处留心。
凤姐在生日宴喝多了酒,一脸臊红,对尤氏说:“我要回家洗个脸去。”平儿怕凤姐走不稳,跟着扶上来。走到离家里不远处,只见一个小丫头站在那里,见了她们两人来,像一尾泥鳅似的,转头就跑。凤姐马上起了疑心,叫住那丫头,丫头起先想装听不见,后来听凤姐和平儿叫急了,不得已,只有转过身来。
凤姐不由得起了疑心,叫那小丫头跪下,喝令平儿:“叫两个小厮拿绳子和鞭子来,把这个不认主子的小蹄子给我打得皮开肉绽!”
话未说完,小丫头已浑身发抖,磕头求饶:“奶奶饶命,我不敢,我不敢!”
“我又不是鬼,看了我怎么跑了?叫你,你也装没听见?”小丫头闷不吭声,凤姐啪啪几个巴掌下去,小丫头脸颊上已肿出两块肉来。
“奶奶,小心手疼!”平儿轻声劝,凤姐听而不闻,盯着平儿道,“替我叫人拿红烙铁来,把她的嘴烙了,看她说不说实话?”
小丫头吓得魂飞魄散,胆子早就被剁成了烂泥,哀哀哭道:“……是琏二爷,琏二爷叫我看奶奶何时回家!”
此话已大有文章。凤姐扬了扬眉毛:“他叫你看紧我做什么?快告诉我!说了我就疼你……不说,我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着,在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往那丫头嘴上乱戳。那丫头一面躲,一面哭求道:“奶奶可别说是我说的……琏二爷……刚刚叫我拿了两块银子、两支簪子、两匹缎子送给管家鲍二的老婆,叫她……叫她往我们屋里来……然后二爷叫我瞧着奶奶,再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
凤姐一听,气得浑身发软,顾不得酒醉头昏,快步往家中走,平儿也急忙跟了过去。偏偏院门口也有个小丫头探头探脑,见凤姐回来,缩头就跑,也被凤姐叫住。这丫头自知跑不了,心下一想,已编派出名堂,说:“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可巧……奶奶就来了。”凤姐伸手也打了她一巴掌:“要说不早说,等我来才说?分明想气死我!”
不管凤姐管得再严,防得再紧,贾琏总有得偷。有机会出了大观园,他便穿梭于花街柳巷,寻莺问燕,平日在大观园里,也没忘记左右逢源。前些时候因女儿出水痘,凤姐拜神明,十二天内夫妻不得同房,他就沾惹了绰号叫“多浑虫”的厨娘,日日在厨灶间偷情,连法力无边的凤姐也不知有这个内贼。衣服上夹带的女人长发给平儿发现了,平儿只敢背地取笑贾琏,当着凤姐的面,也得替他遮天蔽日。这天,贾琏看众人为凤姐做生日,心想,凤姐今天一定不会太闲!当下心痒难当,又勾搭了家仆鲍二风韵犹存的老婆。
凤姐蹑手蹑脚到了窗前,听见里头传出款款笑语。鲍二老婆正笑道:“等你那阎王老婆死了,你才会快活!”凤姐一股怒气冲上脑门时,却听见贾琏答道:“死了才好!我好再娶一个温柔多情的!”女人又暧昧地笑道:“她若死了,我看你干脆把平儿扶了正倒好!”
贾琏叹了口长气道:“我真是命犯母夜叉!如今,她连平儿都不让我沾……我看……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讲……”
凤姐听了,浑身打颤,听他们赞美平儿,不觉把气移了一半到平儿身上,转身将身边的平儿打了两掌,随即一脚踢开门,不由分说抓住鲍二老婆就打,嘴里嚷道:“好娼妇,偷主子汉子,还敢咒死主子老婆!”眼见平儿手足无措站在一旁,又把平儿扯过来:“你这个死娼妇,原来是跟他们一鼻孔出气的,外头哄着我,背地里只想咒我死!”
平儿忽然蒙上不白之冤,有委屈无处诉,气得干哭,又不敢对贾琏和凤姐出气,只得骂鲍二老婆:“你们自己不要脸,干吗扯上我!”哭着,也打起鲍二老婆来。凤姐突然冲进来,贾琏已没了主意,看凤姐打鲍二老婆,不敢吭声,但见素来温顺的平儿也闹了起来,反而上来一脚踢开她,骂道:“小娼妇,你也动手打人!”
平儿再也难忍这口气,跑到伙房里,找了把刀子,就要寻死,被外头闻声而来的婆子们架住了。凤姐一头撞进贾琏怀里,口口声声叫道:“你们不用在背后暗算我,不如杀了我!”
外头看好戏的人越来越多,贾琏已恼羞成怒,从墙上拔出一把剑来,说:“你们不用寻死寻活!我横竖把你们都杀了,我再偿命!大家都干净!”
凤姐这下吓呆了,眼看贾琏气成这样,自知惹不得,再添柴加火,恐怕贾琏不会善罢甘休!哭哭啼啼跑到贾母那边讨救兵。
一语未完,贾琏已提剑走来。他母亲邢夫人和王夫人都出来拦他,他反而指着凤姐骂道:“都是老太太惯坏了她!这婆娘连我也敢骂!”
邢夫人气得夺了他的剑,把嘴里还一径谩骂的贾琏给撵走了。凤姐便把方才的事到贾母面前来说分明。不料贾母和王夫人、邢夫人,虽然气贾琏鲁莽,也不替凤姐说话。贾母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呢,原来是这个!他年轻,自然像只馋猫儿似的,哪里管得住?我们还不都是这样看过来的!算来都是我的不对,叫你多喝了几口酒,就吃起醋来!”
众人听着都笑了。贾母又说:“你放心,明儿我叫你女婿向你赔不是!”想想,又骂平儿,“没想到她这么坏!怎么可以在背地里咒你!”
宁府的尤氏深明内情,接口道:“这怎么能怪平儿!他们小两口闹意见,老折腾平儿,平儿已经够委屈了,老太太还骂人家!”
贾母想想也对:“这就是了,我看平儿那女孩子平常乖乖巧巧……这样白受气,也太可怜了。”于是,叫了琥珀到跟前来,要她好好安慰平儿。
宝钗在一旁劝平儿,后来琥珀替贾母传话,平儿才止住哽咽声。宝玉心里同情平儿处境,要袭人接了平儿到怡红院来坐,劝了她一番。“好姐姐,你别伤心,我替他们赔不是!”
“这跟你有何相干?”平儿问。
“我跟贾琏算是兄弟,和凤姐儿也是亲戚,他们得罪了人,我为他们赔不是,也是应该的。”看平儿身上的衣服在方才一阵混乱中沾了泥,头发也乱了,又吩咐丫头来为她梳洗。袭人也翻箱子找出一件不大穿的衣服为平儿换上。平儿见众人如此善待,心下无比感激。
宝玉向来喜欢平儿的聪明清俊,只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的心腹,所以不得和她亲近,这回逮着了机会,自然要尽点儿心意。
第二天,贾琏气消了,却免不了挨贾母一顿刮。贾母啐道:“凤丫头和平儿都是美人胚子,你还不够么?成天偷鸡摸狗,什么烂货都拉到你屋里去!亏你是书香人家公子出身的!你的眼睛里如果还有我,就乖乖地跟你媳妇儿赔不是!”
平日盛气凌人的凤姐儿站在一旁,脸上脂粉不施,眼睛还哭肿了,一副病猫儿相,看在贾琏眼里,多了三分可爱,于是乖乖向前作了个揖,笑道:“都是我的不对,您别生气。”贾母又令人叫平儿来,命贾琏和凤姐安慰平儿。贾琏又笑嘻嘻地说:“姑娘昨儿受了委屈,都是我的错;奶奶得罪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自己向你赔罪,也替你奶奶赔不是。”
平儿是个懂事的姑娘,哪里敢让凤姐来向她赔罪?自己走上去给凤姐磕头,道:“我惹奶奶生气,是我不对,请奶奶原谅。”凤姐正暗自为昨日的事后悔,现在看见平儿如此宽宏大量,既是惭愧,又是辛酸,拉起平儿,眼里的泪水像珍珠脱了线。平儿又说:“我服侍奶奶这么多年,奶奶一个指甲也没弹过我,昨天打我,都是因为那娼妇,怪不得奶奶要生气!”
说着,眼泪也簌簌而落,暗地里伤心,叹自己命薄。
贾母看见大家都熄了火,命三人回去,说:“如果有人再提此事,我可要拿杖子来打一顿!”
三人回到房里,凤姐心有未甘,还要追究,问贾琏:“我哪里像阎王?像夜叉?那娼妇想咒死我,你也帮着她?”贾琏只得安慰道:“刚才我已经在大家面前向你跪下了,你已经争足了光,又要怎样?当个女人……太要强了,也不是好事!”说得凤姐无言以对,平儿扑哧一声笑了。
正说着些闲话儿,忽然有个婆子来传话:“鲍二老婆吊死了!”三人大吃一惊。凤姐却冷笑道:“死了倒好!有什么大惊小怪!”置之不理。
不久,管家林之孝的老婆又进来报告:“鲍二的媳妇吊死了,她娘家要告到官府!”凤姐冷笑道:“这敢情好!我也正想打官司!”林之孝老婆禀明,此事可用钱摆平,凤姐偏说:“不许给他钱!”
贾琏只好将二百两发送的银子,混进贾府日常流水账内报销,又私下给了鲍二一些银两。鲍二虽然知道老婆死因,但也不愿将家丑外扬,毕竟贾琏是他的主子,如何计较?贾琏安慰他说:“改天挑个好媳妇给你。”他也就唯唯诺诺,一点儿怨言也没有了。
平儿受了无妄之灾,除了要安慰自己,还得不时开导凤姐。她自小没爹没娘,向来懂得在人家篱下讨生活,在爱拈花惹草的贾琏和醋坛子凤姐间,她这个妾,风险十足,但仍有惊无险地过了万重山。平时,同居“妾”位的香菱,和将来也必是“妾”的袭人,多多少少都能和她说几句贴心话。守寡的李纨总对她说:“真是上天不公,你生作这个巧模样,分明是个当奶奶的材料,却得被人当成下人使!也真是亏待了你!”平儿只有轻声道:“奶奶快别这么说,我担当不起!”
但平儿心里总记得,小时候,算命先生看过她的手掌,说她命里虽然凶险,但守得云开即见月明,只要懂得忍气吞声,总有一天,她会是个夫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