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到了,大观园里的海棠盛开,花海灿烂。探春看见姐妹们迁入大观园后百无聊赖,虚度光阴,一直想为大家找点儿事做。恰巧负责管理花艺的贾芸新买进了一盆通体雪白的变种海棠,献给曾戏言要做他“干爹”的宝玉,因缘际会,由探春发起的新诗社就名之为“海棠社”。
既成立诗社,免不了替大伙儿取个别号。一群人聚集在探春的“秋爽斋”,嘻嘻哈哈,互相取起别号来。住“稻香村”的李纨,一马当先取了个别号,叫“稻香老农”。探春也取了雅名,号称“蕉下客”。
众人正称道探春雅号别致有趣,黛玉眼波一转,说:“你们快牵了她,炖了肉脯来下酒!”惹得众人一阵愕然。黛玉见众人不解,笑道:“《列子》里头有句话叫‘蕉叶覆鹿’——她自称蕉下客,可不就是鹿吗?”
“你又拿满腹诗书来骂人!”探春笑道,“不过,我也替你想好别号了,你这么爱哭,像昔日娥皇、女英一样,早晚要把院里的竹子哭成‘湘妃竹’!就叫‘潇湘妃子’,怎样?”
大家听了,都拍手叫好,黛玉只得默许。李纨也笑着说:“我也替薛大妹妹取好了名字,叫‘蘅芜君’。那宝玉呢?宝玉该取什么别号?”
宝钗打趣道:“你这个富贵闲人,若取个别号叫‘无事忙’,再恰当不过。”取笑了一阵,宝玉还是接受了黛玉封赠的“怡红公子”。
迎春和惜春平日虽不爱作诗,在盛情难却下也取了别号。迎春号“菱洲”,惜春号“藕榭”。他们几人作的第一首诗,咏的便是盈盈动人的白海棠。为评论等第,众人七嘴八舌地吵了一番,为平淡生活平添了不少生趣。
此后每月初二和十六,定期由李纨召开诗社大会,出题、限韵皆由她。史湘云听袭人说大观园里有此新鲜事,虽然住在外头,心里急得不得了,也要进园来作诗,因她昔日住在“枕霞阁”,取了别号叫“枕霞旧友”,坚持要先做东。
宝钗心知史家虽曾是金陵富豪,但湘云的父母早已双亡,这几年来家道不如往昔,连针线活都要自己做,哪有余钱可花?于是,自己掏了钱出来,托薛蟠弄了几篓肥大的蟹及数坛好酒,替湘云备好席,与湘云出了十二个有关菊花的诗题。备好之后,在惜春的居处“藕香榭”摆下风雅宴,也请了贾母、王夫人、凤姐等人,连同她们的丫头们,齐来吃酒喝茶,吃蟹赏菊花。
这边的公子小姐绞尽脑汁作菊花诗,那边的丫头们和贾母、王夫人及凤姐则津津有味地吃螃蟹。贾母房里的鸳鸯、琥珀,王夫人房里的彩霞、彩云及被贾琏收为妾的平儿共一桌。凤姐一走过来,见平儿早已剔好蟹黄,接过来便放进嘴里。鸳鸯看了笑道:“好不要脸,吃我们的东西!”
凤姐岂能让人占她上风?她笑道:“你少和我作怪!……我看我们琏二爷也看上你了,说不定就要向老太太讨你过来做小老婆!”
鸳鸯虽知她在说笑,脸却不自觉地红了,嘟着嘴笑:“你连这种话都敢胡说!我非拿手里的腥味抹你满头满脸不可!”说着,放下蟹来,就要抹凤姐的脸。凤姐连声讨饶,琥珀却在一旁,惟恐天下不乱,添油加醋道:“真要讨了鸳鸯去,平丫头也不肯呀。”
平儿手里正在剥蟹黄,听琥珀这么说,也将手往琥珀脸上抹,道:“看我怎么对付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一闪,平儿的手就抹在凤姐腮上。凤姐笑骂:“死娼妇,你也来对付我,乱抹你娘的!”平儿赶紧拿绢子擦,又急忙端水来为凤姐洗脸。
鸳鸯在一边看得乐不可支,说:“阿弥陀佛!真是现世报!”
那边一群人笑笑闹闹,没一顿饭工夫,这边的十二题菊花诗已经作完,一并交给李纨评等。李纨将几个人的诗读了一遍,把第一名颁给黛玉的《咏菊》诗: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大伙儿细览众诗,都称道李纨评得公允。宝玉见黛玉夺了魁,比自己受称赞还高兴,口里却故意说:“这场我又落第了不成?我看是你们不懂欣赏我的佳句——明儿闲了,我偏要将十二首都作过一遍!”
作了菊花诗,心血来潮又咏起可怜的盘中螃蟹。正热闹时,又来了个有趣的人物,便是上回来打秋风的刘姥姥。刘姥姥曾靠凤姐恩惠才度过荒年,这年,她家里蔬果丰收,便带着板儿送几篮蔬果来知恩图报。刚巧贾母听闻有个年岁和她差不多的老人家来了,要凤姐请过来瞧一瞧,凑个热闹。
刘姥姥来到贾母跟前,只见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围着贾母,个个满头珠翠、莺声燕语,看得头都昏了。
“老亲家,你多大年纪了?”贾母问。刘姥姥忙起身答:“今年七十五了。”
贾母笑道:“你比我还大好几岁呢,身体还这么硬朗!我要到了你这年岁,恐怕就动弹不得了!”
刘姥姥说:“我们是生来受苦做粗活的,自然得硬朗到老。”
贾母又问:“眼睛牙齿可都还好?”
刘姥姥答:“都还中用,只是左边的槽牙有些松了。”
“我比你差得远!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不好!只能吃几口粥,睡睡觉。闷的时候,和这些孙子、孙女开开玩笑!”
“这才是老太太的福气呀。”刘姥姥奉承道,“我们想这样都不成!”
“什么福?”贾母鼓着腮帮子说,“我不过是老废物罢了!”这一调侃,大家都笑了。
贾母难得见到乡下人,高兴起来,要留刘姥姥吃晚饭。刘姥姥一边吃茶,一边把乡里民间的鬼故事说给贾母听。这些乡里传说,哪里是豪门里的人能想像的?宝玉也跟着听得津津有味,还信以为真。这一说下去,欲罢不能,留了刘姥姥一夜。第二日,贾母一大清早派人再将刘姥姥及板儿请进房里来,要李纨预备酒宴,自己陪着刘姥姥逛大观园。酒宴前,一个丫头捧了一个荷叶形的翡翠盘子到贾母跟前,盘子里面放着各色鲜菊花。贾母兴致勃勃地拣了一枝大红菊花簪在鬓上,回过头对刘姥姥说:“过来戴花儿!”
一语未毕,凤姐已将刘姥姥拉过来,笑道:“让我来打扮你!”说着便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地插在刘姥姥头上,逗得贾母大笑。刘姥姥也笑了:“我这辈子不知道修了什么福,今儿竟然这么体面!”
鸳鸯笑道:“你还不赶快拔下来,她把你打扮成老妖精了!”
刘姥姥知道大家开心,笑道:“我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人物,花儿粉儿都爱,今儿索性做个老风流!”
于是顶着一头花,摇摇摆摆,随贾母等人走进大观园。到沁芳亭上,见这小小亭子画栋雕梁,即大叹:“我还以为这亭子在画中才有呢,没想到今儿个我竟有福气逛到画里来!”
到了潇湘馆,只见两边翠竹夹径,地下苍苔满布,中间只有一条狭长的石子路。刘姥姥把路让出来给贾母等人走,自己偏走苔地上,只顾和众人说话,脚底滑了一跤,跌了个四脚朝天,众人们竟哈哈大笑。贾母边笑边骂道:“小蹄子们,别只顾笑,还不赶快搀人?”说时,刘姥姥已经自己爬起身来拍泥土。贾母问:“你扭了腰没?要不要叫丫头们捶捶?”刘姥姥拍拍胸脯说:“谁说我这么娇嫩了?我哪一天不跌几下子?”
李纨早在探春的秋爽斋备好了酒宴。鸳鸯和凤姐为了讨贾母开心,巧心设下机关,要捉弄刘姥姥,偏在她面前摆了一双象牙镶金筷子,又递上一盘鸽子蛋。刘姥姥拿着筷子,喃喃念道:“这筷子比我们庄稼人的铁锹还重,哪里拿得动它?”
贾母刚说了“请”字,刘姥姥忽地站起身来,高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鼓着腮帮子坐了下来。这一耍宝,上上下下都笑了,黛玉笑岔了气,哎哟哎哟地叫。宝玉笑得滚到贾母怀里,贾母搂着他,口口声声叫“心肝”!薛姨妈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茶,又都倒在迎春身上,惜春的奶娘帮着惜春揉肚子,没一个不笑得前俯后仰。
刘姥姥只管拿起筷子来,看着鸽子蛋说:“这里的鸡也好!下的蛋这么小巧,怪俊的,我先尝一个看看!”
凤姐儿接口说:“这可是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老了就不好吃了!”
用那么重的筷子,刘姥姥哪里夹得起来?那鸽子蛋仿佛长了脚,满碗里乱窜。好不容易夹起了一个,伸长脖子要吃,偏又滑了下来,滚到地上。刘姥姥趴下身子要拣,早有下人帮忙拣走了,惹得她一阵惋惜:“一两银子,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逗得众人只管笑,已无心吃饭。贾母知道是凤姐爱胡闹,连忙叫人为她换了筷子。凤姐才跟刘姥姥赔笑:“你可别见怪,刚才不过是开开玩笑!”鸳鸯也赶快过来赔不是。刘姥姥说:“姑娘这是哪门子的话?我本来就是负责逗老太太开心的,怎会见怪?”
吃完饭,离开探春的秋爽斋,又要行舟过荇叶渚,由几个来自姑苏的船娘操桨,将舟子划过池塘。过了花溆,便是薛宝钗的蘅芜苑。院里种着些奇草仙藤,累累垂垂。屋子里四壁雪白,全无缀饰,只有一只黄花梨木茶几,几上安然矗立着一个白色陶瓶,瓶中寥寥落落数枝菊花,连床上的衾褥都是素白的。
贾母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太老实了,怎么一点儿陈设也没有?是不是没从家里带来……鸳鸯,你去拿些来摆上!”又怪凤姐打理得不够周到。凤姐笑道:“是宝姑娘自己不要的。”
薛姨妈也说:“宝丫头从来不爱那些东西。”贾母却嫌年轻姑娘房里素朴太过晦气,一定要鸳鸯拿了自己房里的石头盆景和纱照屏来摆放。
晚饭前,贾母心血来潮,要大家行酒令玩,由鸳鸯来当令官。刘姥姥听鸳鸯说,接不下去的便要受罚,着急得不得了。
只听鸳鸯先说了个“天”字,贾母即接道:“头上有青天”。贾母又说了个“五”,薛姨妈道:“梅花朵朵风前舞”。接着诸姐妹们,都以雅句接了酒令。刘姥姥虽没读过书,但看众人皆轻易过关,心想也不太难,也就壮胆接令,大声说:“大火烧了毛毛虫”,“一个萝卜一头蒜”!全是庄稼人本色,惹得大家拍手大笑。
吃完晚饭,贾母、王夫人笑累了,要回房休息,命鸳鸯带着刘姥姥继续逛。刘姥姥这一生从未见过这么多富丽堂皇的殿宇、那么多新奇的巧玩,已看得头昏眼花。晚饭时,贪着菜肴丰盛、点心精巧,筷子又动得勤快,走到“省亲别墅”,忽然觉得肚子一阵乱响,就要解开裙子就地出恭。鸳鸯一看不妙,忙喝住她,要一个婆子带她到厕所去。
那婆子将路指给刘姥姥后,人先走了,刘姥姥蹲了半天,一起身来,满天都是星星飞舞,四顾张望,处处都是山石树木,哪里能寻回原路?随便拣了一条石子路,转了几个弯,看见有个房门,就走了进去。猛然抬头,竟有个姑娘迎面含笑而来,她忙作揖,要姑娘给她带路。那女孩儿却不回答,刘姥姥赶上前来拉她的手,咕咚一声,头却撞在墙上。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画。
她又掀了帘子进房间,只见里头琴、剑、瓶、炉,样样光灿夺目。迎面的却是一面她从未见过的镜子,见镜里一个戴了满头花的老婆婆,她便用手往人家脸上去羞她,摸得一手冰凉,才恍然大悟——那可不就是自己吗?
无意间,触到镜边的机关,镜子墙一转,露出里头的堂奥来,原来是一副精致的床帐。她走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躺上去呼呼大睡。一直到袭人听见鼾声如雷,才进来推醒她。
刘姥姥忙爬起来:“姑娘,我该死!……还好没弄脏了小姐的绣房……”
刘姥姥一起身,袭人忙着在床帐里洒香料,微微笑道,“这是宝二爷的房子。”
刘姥姥在大观园中住了三天,几日内自认为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全经验了,便向凤姐告辞,平儿早已将几个奶奶打点刘姥姥的礼物备齐,共有一百多两银子,还有各色干果和点心,平儿也将自己半新不旧的几件裙袄送给刘姥姥。刘姥姥满心欢喜,不断念阿弥陀佛,一一告辞。
正要走,凤姐赶了过来。原来她女儿自小多病,正想找个贫苦长命的人家取名,好养得大,压得住凶煞。刘姥姥便随口取名为“巧姐”,祝愿她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凤姐不识文墨,不怕名字俗气,自是欢喜。刘姥姥又到贾母房里领了赏,笑得合不拢嘴。
黛玉虽然在背后叫刘姥姥“母蝗虫”,倒也给她逗得余趣无穷,一连几天都没和宝玉拌嘴儿。大观园里的姑娘们,见了刘姥姥,才知道这世界还有另外一种人。秋日组诗社的雅致,与刘姥姥带进来的笑声,使荣宁二府多了些生气。
这个秋天,宝玉常常梦见自己像一朵莲花,没有根底的莲花,悠悠漂浮在一条河流上。顶上有蓝天丽日,身旁有鱼儿穿梭。看似自在,但身子下的河水却暗暗冥冥、深不见底。
他顺流而下。身子轻轻浮浮,任水推动,不知水流要将他推向何方。一方面,他感觉十分舒坦;另一方面,无风无浪的日子也使他心慌。他似乎一直等待着某些事情的发生,某些漩涡,某些暗流,某些看不见的变动。
金钏儿投井的水声,在他健忘的耳朵里逐渐淡去,只剩下一点点猫步般的音息。非常轻了,比水滴的声音还轻,但是,依然在。